第8章 传习录上(6)

人只有一个心,心中要么是天理,要么是人欲

原文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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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问:“朱熹说:‘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于道心。’用先生的‘精一论’来看,朱熹的话似乎错了。”

徐爱这是继续前几天的问对:“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然后他又想了几天,觉得朱熹错了。

王阳明回答说:“是的。人没有两个心,心只是一个心。没有夹杂着人欲就叫道心,夹杂着人欲就是人心。人心如果归于正道就是道心,道心如果偏离了正道就是人心,起初并非有两个心。程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将心分开来说了,而实际上是一个心的意思。而朱熹的说法‘道心为主,人心听命’,就说成两个心了。天理人欲并不并立共存,人就这一个心,心里要么是天理,要么是人欲,哪有一个天理在那儿为主宰,而人欲又听命于天理的道理呢?”

这段公案,给朱熹批了一个“错”。但我们要看看朱熹的上下文,看看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这段话出自朱熹的《中庸章句序》:

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源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人欲之私矣。精则察乎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无过不及之差矣。

这是朱熹的原话,白底黑字的第一句就说——心一而已矣。心只有一个!

所以朱熹不仅没说有两个心,而且鲜明地开门见山就说只有一个心。

他还接着说:“那为什么人们以为有道心、人心的不同呢?因为人心是生于形气之私,形就是形体,是身体的欲望,气是气禀,就是出生时禀受了什么样的气质性格,这都形成你的人心。而道心,是源于性命之正,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人性本原。有形气之私的人心,有性命之正的道心,都在你心里,权重不一样,外物刺激不一样,所以有时是人心惟危,危殆不安,有时是道心惟危,微妙难见。”

“但是,人人都有形体气禀,所以上智之人,也不能没有人欲之心。人人都有天命之性,所以下愚之人,也不是就没有道心。这人心道心,都在同一个心里,就在方寸之间。如果你不懂得约束自己,治理自己的心,那危殆的人心,就越来越危殆;那微妙的道心,就越来越微弱。天理之公,就胜不过人欲之私了。”

“所以要惟精惟一。精,就是要省察天理人欲,要精纯,一点也不要间杂;一,就是一心不二,守其本心之正,一点也不要偏离。时时刻刻惟精惟一地省察,一点也不要间断。以道心为主宰,人心听命于道心,这样,危殆的人心安定下来,微妙的道心愈加显著。如此则无论动静、说话做事,都没有一点过头的,也没有一点不到位的,分毫不差,这就是中庸之道!”

你看,朱熹老师说得多么清楚明白,振聋发聩!是徐爱完全曲解了朱熹的意思,又拿去问王阳明。之前徐爱问王阳明,说朱熹的“精一”是格物穷理。王阳明回答说:“‘精一’本自与吾说吻合。”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朱熹对惟精惟一的解说,和王阳明“精是一之功”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朱熹并没有用精一去解释格物,只是在这个地方说了格物,在另一个地方说了精一,而徐爱却把不同地方的话,从上下文语境中抽离出来,再放到自己设定的另一个语境中去比对。

所谓理学、心学的纷争,从朱熹陆九渊“鹅湖之辩”开始,其实双方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分歧,往往只是角度不同而已,你听谁的都对,根本不需要去辩个谁对谁错。

徐爱啊徐爱,都说他是王阳明之颜回,他除了跟老师跟得紧,对老师无限崇拜这一点和颜回相似,学识哪里及得上颜回之万一!颜回的学问修养,连孔子都佩服,不迁怒,不二过,闻一而知十,而徐爱是闻十而不能知一。学习是行动反射,只问自己要怎么做。在圣人文章的字里行间纠结,给圣人纠错,正是学习的大忌!

韩愈与中国的道统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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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问老师如何评价王通和韩愈两位先贤。

文中子,名叫王通,是隋朝大儒,字仲淹,号文中子。他辞官回乡后,潜心研究孔子的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觉得学问有成,又模仿孔子,作“王氏六经”,又称“续六经”,以“王孔子”自居。目前流传下来的他的主要著作是《中说》,集中反映了王通的思想,我读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也有不少地方引用王通《中说》的内容作注。

韩退之,就是韩愈,字退之。这个大家比较熟悉,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在儒家思想上最大的贡献,就是他的名篇《原道》,这篇文章的主旨是重续中国的道统。因为在韩愈的时代,佛教盛行,而韩愈的《原道》,就是要排斥佛老之说,排斥佛家和道家,重续儒家之道统。韩愈直接批评老子《道德经》的道德,不是儒家为天下而立的仁义道德,而是“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他还抨击庄子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绝了,为什么呢?因为人没有羽毛鳞甲来御寒,也没有尖牙利爪来捕食,人只有靠圣人的思想,用仁义人伦,把人类社会组织起来,才能生存。

于是,韩愈就写了这篇《原道》来讲中国的道统: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坷之死,不得其传焉。

我所说的道,不是老子或佛家的道。中国的道统,从尧舜禹汤,到文武周公,再到孔孟,这是一条线,孟子死后,就没有正统了,韩愈说要把这道统接上。从韩愈呼吁开始,一直到宋朝的程朱理学,这道统才算是接续下来。后来再到明朝的王阳明,又重新发明,再添新彩。

原文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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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说:“韩愈是文人中的雄者;王通是贤德的儒者。后人因为文章的原因,把韩愈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尊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就儒学成就,韩愈跟王通不好比。不过,后世儒生对韩愈的尊崇,也并非是因为他的文章,而是他对复兴儒学所做的贡献。他的文章,不仅天下第一,而且能保持一千年天下第一,所以他有巨大的影响力。他以他巨大的影响力,呼吁中国的道统,一篇《原道》,学术研究水平虽不能和王通相提并论,但流传千古。在儒学式微,释道盛行之际,韩愈力辟佛老,致力于复兴儒学,取得了极大成功。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也是复兴儒学的重要手段。韩愈对儒学复兴的贡献,是王通一生学问也不能相比的。所以在程朱等宋儒再续儒家道统的时候,在韩愈所列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后,他们越过汉儒,独尊韩愈,以韩愈为孔孟之后的符号性人物。我们今天再来看,韩愈之后便是二程、朱熹,朱熹之后是王阳明。王阳明之后,就没有这个级别的人物了。

王阳明说韩愈比王通差远了,是纯就儒学的学术而论。因为韩愈不是学术家,而王通是大儒、大学术家。

原文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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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爱问:“那他怎么会做出模拟仿作经书这样的事呢?”

徐爱问的,就是王通模仿孔子“六经”作“王氏六经”的事。王通以学问自雄,以“王孔子”自称,把孔子的“六经”研究透了,光写注解讲解不过瘾,干脆自己重写了一部。这样大家自然就看他不爽了,你算老几?还重写“六经”?

王阳明说:“仿作经书,也不能一概否定吧?那后世儒者写那么多著作,和王通仿作经书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者,写作出版,当然也有追求名声的私心,但目的还是明道。王通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求名。”

王阳明问:“那么你说那些著书立说以明道的,他们效法谁呢?”

“孔子删减编辑‘六经’,就是为了阐明圣贤之道,他们效法的是孔子。”

“那仿作经书,不也是效法孔子吗?”

“著书立说,写注讲解,把圣贤之道立在那里,又结合时代语境和自己的体会,有所发明,这是明道。而仿作经书呢,是东施效颦,模仿圣人口气行迹,恐怕对圣贤之道没有什么贡献吧?”

为往圣继绝学,最忌讳添加“自己的观点”

原文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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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说:“你认为阐明圣贤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归真,见之于日用常行的实际行动呢,还是用美艳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之大乱,都是因为空洞的虚文盛行,而切实的行为衰退了。如果圣贤之道能彰明于天下,那孔子也不用删述六经了。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

“伏羲画出八卦,奠定了《易经》的基础。周文王被纣王幽禁时,演绎八卦为六十四卦,并写作卦辞。周公又根据前人所注,写成爻辞。这是《易经》的发展脉络。但是,在这之间,夏代有《连山》,商代有《归藏》,都是《易经》的不同版本,纷纷扰扰,版本众多,说法混乱,令人不知所从。孔子看到天下好文之风越来越盛,人人都想搞点自己的说法,《易经》的解说没完没了,于是他就取文王、周公的版本加以阐发,确立为《易经》的正宗。这样,其他各种混乱的说法才消停了,《易经》的解说标准被确立下来。”

“另外五经,《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尚书》在二典三谟,也就是《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益稷谟》之后,《诗经》在《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样浮夸淫荡的文章诗歌,不知道有几千几百篇。《礼经》《乐经》当中关于礼乐的各种名目、物件、规则等,也不可胜数,孔子对这些都进行了删减、订正,把那些多余繁杂的说法废弃了。对《尚书》《诗经》《礼经》《乐经》,孔子只有删减,自己没有增加一个字。而今天我们读的《礼记》,那是后儒附会而成,已经不是孔子的原文了。”

“至于《春秋》,虽说是孔子所作,实际上也是鲁国本来就有的史书,孔子只是‘笔削’之。笔,是抄录其旧文;削,是削减其繁复,所以也是有减无增。”

“孔子述‘六经’,是怕繁复之文乱了天下正道文章,想要简易明白却很难做到,要使天下人去其繁文而求其实质,而不是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越来越盛,天下思想越来越乱。秦始皇焚书坑儒,得罪了天下士人,他固然有他的私心,而且不该把‘六经’也给烧了。但是,如果他志在阐明圣贤之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拿来烧了,那倒是正合孔子删述之意,去芜存菁。”

“自秦汉之后,崇尚文辞之风又盛行起来,就算想把它们都清除,那也清除不了!只能效法孔子,把那些接近正确的抄录下来,加以宣传表彰,让良币驱逐劣币,那些奇谈怪悖之论就会自然淘汰。我不知道王通当时仿作六经是怎么想的,但我却深深地理解和赞同他的做法,我想即便圣人重生,也会像他那样做吧!天下之所以得不到好的治理,就是因为惑世的虚文盛行,而切实的行动衰落。个个都要拿出点‘自己的观点’,新奇的观点竞相高下,以眩惑人的耳目沽名钓誉。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视听,使得天下糜乱相争,争相以修辞来求出名,而不知道还有实事求是、返璞归真的做法。这都是那些著书立说、阐述经典的人所开启的风气!”

王阳明所论,对前人的思想文字只减不增,是一个重要的学术原则。既然是阐述先贤之道,觉得繁复的地方可以删减,但是一定不能自己补充,不要加进“自己的观点”,这样才能把先贤之道传下去。

但是人们为什么要加进自己的观点呢?主要是因为三个心——胜心、虚荣心、别有用心。

什么是胜心?王阳明说:“其说本已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前人已经耕耘过的领域,学术结论已经止于至善,他非得搞个新说法,说什么这个理论过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虚荣心呢?就是老想有“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儒家说:“善为天下公。”真理只有一个,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天下所公有的,所以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如果一个观点是你自己的,那肯定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