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能是因为她的脑袋在三十几米的路程中撞击了地板,一路的颠簸,使安妮突然有了生命迹象……就在此刻,她试图回归到现实中来。

她的脑子,像是一个发了疯的雷达,拼命搜索着信息,想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一度失去了意识,真真切切是被那一阵击打给麻痹了,被逮了个措手不及。至于她的身体,痛苦已经使它麻木,肌肉丝毫不能动弹。

安妮的身体被拖过走廊,倒在店铺门口的血泊中,这样一个场景可以带来一个积极的影响:它会大大加速局势的发展。

店里只有两个人,女老板和一个女学徒。女学徒只有十六岁,瘦瘦小小,像个纸片人,她扎了一个发髻,想显得成熟端庄一些。她一见到这两个男人蒙着面全副武装地冲进来,便意识到这是一桩持枪抢劫,她像条鱼一样张开嘴,神志不清,被动得像是就要被放上祭坛的贡品。她拖着发软的双腿,想退回到柜台后面。还不等她膝盖跪地,她的脸已经被一把猎枪枪托抵住了,她慢慢瘫软下去,就像一个融化的奶油冰激凌。接下去的时间里,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数着自己的心跳,双手举过头顶,像是在等待一块即将落下的石头。

男人拽着安妮一条腿,在地板上拖曳着她僵死的身体。她的裙子已经褪到腰间,身后一大摊血,珠宝店女老板见到这一幕,立刻吓得说不出话来。她试图憋出一个字来,却好像哪里被堵住了一样。高个子男人堵在店铺的入口处,监视着来往的人,矮个子冲向女老板,扛着枪杆,突如其来地对着她的肚子一顶。她立马感到一阵恶心。男人一言不发,他不需要说话,对方已经完全任其摆布了。女老板笨拙地打开保险锁,摸索着开橱窗的钥匙,但有些不在她身上,她要去里屋找,就在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尿在了身上。她把那一小串钥匙颤颤巍巍地交给了男人。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任何情况说出这样的话,但此刻,她对男人嗫嚅着说:“请不要杀我……”为了多活哪怕二十秒,她可以交出一切。这么说着,不等男人命令,她已经躺倒在地,双手背在脖颈后面,只听她着了魔似的小声念叨着什么。她在祈祷。

任何见识了这两个男人的凶残的人都一定会怀疑这些祈祷,哪怕再虔诚的祈祷,是否会有任何实际作用。无所谓了,就在女人祈祷时,男人一分钟都没有迟疑,立马打开了所有橱窗,把里面的宝贝都掳走,放进他们的大帆布袋里。

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抢劫,前后不到四分钟。时间选择得当,从厕所打入也是个明智的选择,分工也相当专业:第一个男人洗劫橱窗里的珠宝,另一个守在门边,一动不动直挺挺地杵在那儿,一边监测着店铺,一边监测长廊。

店内的一个摄像头录下了第一个男人打开橱窗和抽屉,掳走所有宝贝的过程。另一个摄像头对准了珠宝店的入口处和商业长廊的一角。在这个摄像机镜头里,人们可以看到安妮躺在过道上。

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抢劫计划出现了意外。正在这时,摄像头里的安妮动了一下。只是极小的动弹,像是一个本能反应。卡米尔一开始有些怀疑,觉得可能没看清,但真真切切,是的,安妮动了……她动了动脑袋,从右向左转动,极其缓慢。卡米尔了解这个姿势:一天中有些时候,当她想放松一下,她会扭动脖子,按摩脖子上的肌肉,她说这叫“胸锁乳突肌”,卡米尔甚至不知道有这东西存在。显然,这一次不是为了放松,因为这个动作既不够舒展又不够静谧。安妮侧身躺着,右腿蜷曲着,膝盖碰到胸口,左腿伸展着,上半身歪斜着,像是想翻身。她的裙子褪到腰间,露出她的白色底裤。脸上鲜血横流。

她蜷曲着,被扔在那儿。

抢劫刚开始的时候,站在安妮边上的男人飞快地瞥了她几眼,但是因为她一动不动,男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监测周遭环境上。他不再管安妮,背对着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道鲜血已经浸湿了他右脚后跟。

安妮,她刚从一个噩梦中挣脱出来,努力想弄明白周围这一切是发生了什么。她抬起脑袋的一刹那,摄像头捕捉到了她的脸。那张受到重创的脸令人心碎。

当卡米尔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他被完全震慑了,不知所措。他回了回神,停下脚步,后退两步,他甚至都认不出她。这张脸完全不是安妮,她曾经是如此神采奕奕,眉目含笑,而眼前这张脸浸透了鲜血,浮肿着,眼神空洞,像是大了整整一倍,并且变了形。

卡米尔扶住桌角,立刻就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因为摄像机正对着安妮,她缓缓转向他的方向,像是要对他说话,向他求救,这都是他当场本能反应下的想象,而这想象太有害了,这种想象包含着一种态度。想象你的亲人,在指望着你的保护,想象他在受罪,快要死了,你好像感觉到他那一身冷汗。再往深了想想,想想当他抑制不住心头涌起的恐惧时,呼喊着你的名字,你可能就会想立刻死去。卡米尔正处于这样的状态,站在这屏幕前,无力动弹,只有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幕回放,而事实上这一切早已经结束了。

这让人无力承受,着实太过沉重。

这些片段会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安妮接下来的行为,像是周围环境都不存在一般。那个抢匪可能会压到她身上,重新拿着枪杆子对准她的脖子。这几乎是个劫后余生的本能反应,尽管从屏幕看起来,这更像一种自杀行为:在这种情况下,离一个带枪男子不到两米,几分钟前,这个男人还看起来可以随时不皱一丝眉头地一枪把安妮击毙。安妮已经准备好做出超乎所有人预料的事:她要试着起身。安妮是个极有个性的女人,但是极有个性和徒手大战配枪歹徒,还是有点差别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两方势力交战,必定要决一雌雄,这一切无可避免了。

两方力量悬殊,优势显然在于那把12号口径的猎枪。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安妮当下没有办法正确估量彼此的实力,也没有办法理智地拿捏胜算,她只是自顾自地展开行动。她积聚起浑身力气,当然,从镜头里看起来,也没多少力气——她收拢双腿,靠着胳膊支撑着身子,无比艰难,双手在自己的血泊中打滑,差点重新摔倒。她又支起身子,动作极其缓慢,这使得画面看起来有一种虚幻感。她浑身发沉,发麻,让人看着仿佛已经听到她内心的挣扎,忍不住想推她一把,拉她一下,帮她重新站起来。

卡米尔,他更想求她什么都别做。即便这家伙过个一分钟才转身,在这种迷醉癫狂的状态中,安妮走不了三米劫匪就会把她劈成两半。但是卡米尔只是几小时后在屏幕上目睹了这一切,而他现在所想的,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切都太迟了。

安妮的行为全是出于本能,是完全不假思索的。从录像带看来非常明显:促成她的决心的,完全就是求生欲。她看起来并不像个被猎枪顶着威胁了的女人,倒更像是个醉鬼,在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整理自己的手袋——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死死拽着她那只拖在身后浸在血泊里的包——蹒跚着,寻找回家的路。可以说,她最大的对手已经不是那杆12号口径的猎枪,而是她逐渐模糊的意识。

决定性的事情转瞬之间就发生了:安妮想都没想,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勉强算是找到平衡了,虽然裙子被卡在腰间,露出一条大腿……还不等自己站稳,她撒腿就跑。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杂乱无章地发生了,支离破碎,全凭偶然,又笨手笨脚。就像是上帝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不知道怎么调度了,于是演员们只能临场发挥,显然是糟糕透顶。

首先由于安妮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于是自然是找不到出路,她甚至是走了反方向。她张开双臂,碰到了男人的肩膀,立刻,男人就转过身来……

她摇晃了半天,像是喝醉了,一片茫然。但她摇摇欲坠的平衡感神奇地支撑着她。她用袖口擦着血淋淋的脸,脑袋歪向一边,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她想走一步……突然之间,天知道为什么,她决定逃跑。在镜头上看到这一幕,卡米尔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所剩无几的冷静顷刻崩溃了。

安妮的意图是好的。但具体操作起来,她的脚在血泊中打了滑。很显然,她飞了出去。这要是动画片,可能会让人捧腹,但在现实中,这就太悲惨了,因为她又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她试图站起来,努力找寻方向,但也都只是东倒西歪地摇晃。她看上去就像是慢镜头地迎面走向她所想逃避的东西,着实让人惶恐。

男人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个情形。安妮离他只有两公分的距离,但她的脚突然踩到一片干的地面,似乎突然找到了平衡,于是她一下就像弹簧一样冲了出去。

但是找错了方向。

她先是走了一个奇怪的路径,然后自己旋转着,像是个脱了线的木偶。她转身九十度,往前走了一步,停住,又转回来,像个在找路的行人,最后神奇地找到了出口的方向。几秒之后,劫匪发现自己的猎物想逃跑。他立刻就转身,向她开了枪。

卡米尔把录像带看了一遍又一遍:毫无疑问,开枪的那个劫匪也震惊了。他把枪支在自己的胯部,以这样的姿势,理应可以用猎枪击倒任何四五米内的猎物。或许他还没什么把握,又或许恰恰相反,他太自信。但事情经常会这样,找个内向的大男人,给他一把12号口径的猎枪,也给他开枪的权利,他立马就吓傻了。又或者是因为震惊,或者是什么都有一点儿。总之他高举着枪,有点太高了。开枪是个本能反应,却没有瞄准。

安妮什么都没看见。她蹒跚着,像是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前行,玻璃碎片像雨点般撒落在她身上,因为子弹击碎了距离出口几米远的一块半月形玻璃窗户,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安妮的命运看起来昭然若揭,很残忍,却不得不承认:玻璃窗的散落像是一场围猎。很可笑,莫尼尔长廊和它的半月形玻璃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都未被摧毁,而此时仅仅一个笨拙的持枪强盗……有些事情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一切都在颤抖。玻璃窗、镜子、地板,都在颤动。在场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本能地自我保护起来。

“我把脑袋缩到了肩膀里。”古董店老板会这样跟卡米尔说。

这个男人三十四岁(他坚持是三十四岁,而不是三十五岁)。他戴着个假发,前后都有一点翘起。鼻子很大,右眼像是睁不开,有点像乔托[1]的“偶像崇拜”里戴着帽子的男人。可想而知,他还是惊魂未定。

“很简单,我以为是恐怖袭击(他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立马又想:不,这里怎么可能会成为恐怖袭击的目标,太荒谬了。”

这类型的证人会用记忆重塑现实。但他不是那种容易丧失理智的人,在去长廊查看究竟发生什么之前,他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店铺,确保没有任何损毁。

“不是吧。”他一边用门牙啃咬着大拇指指甲,一边惊叹道。

这个拱廊高度大于宽度,十五米左右宽的走廊,两边都是商家的玻璃橱窗。这样的爆炸对于这样一个场地来说是非常大的。爆炸之后,冲击波以光速旋转着,继而加速冲破所有阻碍,造成一个层层叠叠延绵不绝的回声。一声枪响,加上千万片玻璃碎片直勾勾地飞溅而来,阻拦了安妮的狂奔。为了自我保护,她双手抱头,下巴压得低到胸口,摇摇晃晃,一下侧身跌倒在地。她的身体在碎片上滚动,但她没有停下。要阻止她这样的女人可得再来一枪,再炸一块玻璃才成。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居然又一次站了起来。

劫匪第一枪已经失手,他吸取教训,这一次他要从容不迫。在镜头里,我们看到他重新给枪装上子弹,侧着脑袋,如果摄像机足够精密的话,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他的食指在扳机上痉挛。

突然一只手出现,戴着黑色手套,就在他要开枪的时候,另一个男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书店玻璃窗碎成了几片,大大小小,有的跟盘子那么大,像刀子一样锋利,纷纷砸在地上,再次碎裂开来。

“我在后店……”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头到脚都是女商人的模样,又矮又胖,非常自信,精致的妆容,每周两次的美容,还有一身的手镯、项链、戒指、胸针、耳环(让人好奇的是,那些抢匪为什么不把她也当作战利品一起掳走)。她嗓音嘶哑,可能是因为香烟和酒精的缘故,卡米尔没有时间深究。这一切发生还不到几个小时,他整个人都陷入挣扎,他想一探究竟,急不可待。

“我当时急匆匆地……”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指向长廊的方向。

她一时间动作表现得十分夸张。她喜欢显得自己有价值,但她很克制。在卡米尔这里,这招并没什么用。

“有话快说!”他用嘶哑的声音催促着。

对于一个警察来说这太不礼貌了,她自言自语,可能是因为个子矮吧,这可能会刺激出相反的欲望,想表现得具有攻击性。在开枪没多久之后,她所看到的,就是安妮的身体被扔到货柜上,就像一只大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然后又撞上玻璃窗反弹回来,跌倒在地后急速滚动。形象太过强烈,以至于书店女老板已经忘了克制。

“她撞在玻璃窗上,像是整个人都碎裂了一般!但她还不等着地,就又试图挣扎着站起来了!(她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甚至可以说令人钦佩。)她浑身是血,极度亢奋,双臂狂舞,到处乱跑,你也看到了……”

在录像里,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两个男人看起来完全呆若木鸡了。那个推了一下他同伴导致射击失误的男人把袋子都扔到了地上。手臂晃荡着,像是准备好了要让它们脱臼似的。在他的风帽下面,只看得到他双唇紧锁,好像是强忍着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