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0:00

“所谓有决定性的事件,就是彻底把你生活打乱的事件。”这是卡米尔·范霍文几个月前在一篇名为《历史的加速度》的文章里所读到的。这个决定性事件,惊心动魄,猝不及防,会刺激你整个神经系统,你立马就能把它和生命中其他小事情区分开来,因为它就像包裹着一大团能量,拥有一种特殊的密度:一旦它出现,你就知道它会给你带来的重大意义,不可逆转。

比如,对着你爱的女人利落地放上三枪。

这是即将发生在卡米尔身上的事。

就算你有一天和他一样,去参加你最好的朋友的葬礼,你觉得这一天已经糟透了,那也无济于事。尽管如此,命运并不会满足于这样平淡无奇,它完全有能力像一个装配着莫斯伯格500系列12号削短型滑膛式霰弹枪的杀手一般出现在你面前。

现在,就看你怎么反应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因为你的思绪已经惊愕无措,所以通常就只剩本能反应了。比如在这三枪之前,你爱的女人去了烟草店,然后你清清楚楚地看见杀手敏捷地把枪上了膛,支在肩头。

或许就是这样一些时刻,最能凸显出了不起的人物,那些总能在恶劣的环境下做出正确抉择的人。

但如果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你只能尽你所能自我防卫。通常情况下,面对这样的劫难,你注定只能手足无措或者失误,甚至索性彻底无力动弹。

当你已经到达一定年纪,或者你已经遭受过这类晴天霹雳的事情,你会以为你已经有了免疫。这就是卡米尔的情况。他的第一个妻子死于非命,那是一场浩劫,他花了好几年才恢复过来。当你经过了这样的考验,你会以为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这是个陷阱。

因为你已经放低了警戒。

对于命运来说,它向来眼光毒辣,这是把你一举拿下的最好时刻。

并且提醒你所有的偶然性,都有其必然性。

莫尼尔商业长廊开门没多久,安妮·弗莱斯提尔就走了进去。主通道上几乎没有人,空气里还飘浮着洗涤剂的味道,让人有点头晕。小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商家们纷纷摆出书摊、珠宝摊和各种展位。

这个商业长廊,建于十九世纪的香榭丽舍大街尽头,主要卖一些奢侈品、文具、皮革和古董。顶上是玻璃天窗,抬头望去,细心的游客就会发现满目精致的装饰艺术,彩陶、飞檐和一些小彩绘玻璃。如果安妮心情好的话,她本也可以欣赏它们,可是她放弃了,她不是个习惯早起的人。在这个时间点,这种精美壮观,这些细节和这天花板,她都毫不在意。

首先,她需要一杯咖啡。特浓咖啡。

因为今天,很不凑巧,卡米尔赖床了。不像安妮,他本该习惯早起。但是今天安妮却并没有太多兴致。所以,当她轻轻推开卡米尔的挑逗时,他双手发热,有时候这着实让人心痒难耐。她溜进浴室,完全忘记了倒好的咖啡,她边擦着头发边回到厨房,发现一杯已经冷却了的咖啡,又在离洗脸盆下水口几毫米处找回一片隐形眼镜镜片……

这一切之后,是时候该出发了。安妮还空着肚子。

她到达莫尼尔商业长廊的时候,差不多十点过几分。她在入口处小酒馆的露台上坐下,她是第一位客人。咖啡壶还在加热,她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喝上咖啡,虽然她看了好几次手表,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着急,而是因为服务生。她试图打消他的念头。他闲着没事儿,就想凑上来和她聊天。他试图围着她擦桌子,一边透过手臂下的空隙偷瞄她,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绕着圈接近她。这是个高个子男人,清瘦,爱吹牛,一头浓密的金发,是那种你可以经常在旅游景区里看到的人。他擦完了最后一轮桌子,就站定在她边上,一手叉着腰,望着窗外,发出一声称羡的叹息,又对天气评论了几句,平庸得可怜。

这个服务生是个蠢货,但他还是相当有品位的。因为即便四十岁了,安妮还是相当迷人。细腻的古铜色皮肤,浅绿色的眼睛,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这简直是一个闪着光芒的女人。还有两个酒窝。她举止优雅,轻盈,让人忍不住想触碰,因为她身上每一处都看起来圆润而紧实,她的胸部、臀部、小腹、大腿,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都圆润而紧实,让人走火入魔。

每次想到这里,卡米尔就忍不住想她怎么会和自己有关系。他已经五十岁了,头发都快掉光了,但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米四五的身高,更清楚地说来,差不多就是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身高。为了避免猜测,不得不尽快说一句:安妮虽然不高,但也比他足足高了二十二厘米,差不多一个头的样子。

面对服务生的勾搭,安妮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表达明晰:一边儿去吧(服务生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懂了,可能是为了不招人烦)。她喝完咖啡,就穿过莫尼尔市场向乔治-弗朗德林大街走去。差不多走到街的另一头时,她把手伸进手袋,可能是要摸钱包,却摸到一阵潮湿。她的手指沾满了墨水,一支钢笔漏了墨。

对于卡米尔来说,就是因为这支笔,故事才正式开始。也有可能是因为安妮选择去这个市场而不是另一个,恰恰是这个早上而不是另一个,等等。促成一个灾难的一系列必要巧合,总是猝不及防地接踵而来,令人狼狈不堪。但曾经也是在这样一系列的巧合中,卡米尔遇到了安妮。人总不能成天抱怨。

所以这支平淡无奇的墨水管钢笔,就这么漏墨了。深蓝色,很小一块。卡米尔认出了它。安妮是左撇子,她写字时手的姿势很特别,旁人根本不懂她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她的字很大,可以说她似乎是狂怒地把一系列的签名连成一条线,更奇特的是,她总是选择小号的钢笔,这就让整个画面更加惊人。

安妮从包里收回满是墨水的手,立马为蒙受的损失忧心忡忡。她正想着办法,就在右手边发现了花台。她把包放在花台的木质边缘上,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她很恼火,但比起损失,更多是害怕。事实上,当我们更了解她一些,我们就知道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安妮一无所有。包里没什么东西,生命中也没什么。她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任何人都买得起的衣服。她既不买房,也不买车,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会入不敷出,但也绝不亏待自己。她从不存钱,因为她没有这个概念:她爸爸是个商人。就在他宣布破产之前,他带着四十多个合伙人携款潜逃了,而他才被推选为他们的财务主管。大家再也没见过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安妮始终对钱保持一定距离。她在财务上最近一次担心,还要追溯到她一个人把她的女儿阿加特拉扯长大的时候,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安妮把钢笔扔进了垃圾桶,把手机塞进夹克衫口袋里。钱包弄脏了,也要扔掉,但里面的纸币完好无损。至于手袋,衬里湿了,但墨水没有渗透出来。安妮思忖着上午就买一个新的。一个商业长廊,这是个理想的场所,但她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她无法完成这项计划。与此同时,不管怎么样,她用自己的手帕先把包底垫上了。弄完这一切,她望着十指沾满墨水的双手,心烦意乱。

她可以回到那个咖啡馆里去,但一想到要再见到那个服务员,她就打消了念头。正在这时,她想到了解决办法。就在她前方,有一块牌子写着“公共厕所”,在这种地方,这可并不常见。厕所就在卡尔顿糕点房和德佛赛珠宝店后面。

就从这一刻开始,一切即将不可避免地发生。

安妮走了三十多米,进入厕所,她推开门,发现面前站着两个男人。

他们是从通往达米亚妮大街的紧急出口进来的,朝着长廊里面走来。

顷刻之间……是的,就是这么可笑,但很明显:如果安妮再晚进来五秒,他们或许就已经套上了他们的风帽,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安妮进了门,大家都惊住了,僵立在那里。

她轮番打量这两个男人,惊讶于他们的出现,他们的穿着,尤其是,他们一身的黑色。

还有他们的武器——那些猎枪——即便是对武器一无所知的人,也会被震撼到。

其中个子比较矮小的男人嘀咕了一声,又像是一声叫喊。安妮看向他,他很惊讶。她立马把头扭过去,看向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更高大一些,脸色坚毅,棱角分明。这一幕持续了几秒,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定定地呆立在那里,显然都吓了一跳。两个男人匆匆忙忙地重新戴上风帽。那个高个子举起武器,微微转身,像是拿着一把斧子准备砍一棵橡树一样,他举起冲锋枪柄,冲着安妮的脸就砸了过去。

用上了吃奶的力气。

简直要敲开了安妮的头。他甚至还连腰带胯地往前一顶,就像网球手击球那样。

安妮往后退了几步,想抓住什么东西,但她什么都没抓到。这一击太过猛烈,又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安妮感觉自己像是身首异处了。她往后飞出一米多远,后脑勺撞到了门上,她张开双臂,趴倒在地上。

木质的枪托几乎把她的脸敲成了两半,从下巴到太阳穴,枪托把她左边的颊骨敲得像个水果一般裂开,一道十几厘米长的口子,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从外部听起来,就像一个拳击手套打在沙袋上一样。对安妮来说,她的身体感觉受到了榔头的敲击,而且是一把二十几厘米长的榔头,被双手握着狠狠向她砸去。

另一个男人开始咆哮,像是怒不可遏。安妮听到他的声音,但是飘飘忽忽,她的灵魂像是出了窍。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高个子男人朝安妮走来,高举着那把硕大的猎枪,枪托朝向她的脑袋,正准备给安妮致命一击,他的同伴又一次叫喊了起来。这一次,比上次更加声嘶力竭。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袖子。安妮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只有双手拼命挣扎,在空洞之中张张合合,完全是一种痉挛性的本能反应。

拿猎枪的男人停下来,转过身,犹豫。的确,没有什么比开枪更容易招来警察了,何况一切行动还没展开,所有有经验的专业人士都会这样告诉你。他想到法律,纠结了一秒,于是做出了选择,他转向安妮,对她连踢了好几脚,脸上,肚子上。安妮试图躲避,但是即便她有力气,她也被门抵住了,动弹不得,没有出路。一边,是紧紧贴着她的门;另一边,男人左脚单腿立着,右脚的鞋尖则狠狠踹在安妮身上。安妮在他一次次落脚之间偷偷喘气,男人停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他决定采取一个更加果决的方式:他转向猎枪,把它高高举过头顶,用枪托狠狠向安妮砸去。使出全身力气,狠狠砸去。

他这架势就像是要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桩。

安妮蜷曲着身子自我保护,她在自己的血泊中扭动着身子,血已经流了一地,她双手抱住脖子。第一击落在枕骨部位。第二击,更加精准地,砸向了她的手指。

这种方式的改变并没有得到一致认同,因为另一个更矮小的男人走了过来,吼叫着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继续击打。男人无所谓地放下猎枪,继续折磨安妮。他又开始踢向安妮,连续不断地,用他那硕大的皮鞋,那种军人穿的皮鞋,一脚一脚接二连三地踢向她。他瞄准了头部。安妮缩成一团儿,继续用双臂保护着自己,皮鞋朝着她的脑袋、脖子、手臂、背脊噼里啪啦地落下,不知道踢了多少下,医生们会说至少八下,法医可能说九下,谁知道呢,反正浑身上下到处都是。

就在这个时候,安妮失去了意识。

对于这两个男人来说,事情像是解决了。但是安妮的身体堵住了通往商场的门。他们没有商量,非常默契地弯下腰,矮个子抓住安妮一条胳膊拖向自己的方向,这个年轻女人的脑袋就这样撞上地板,被一路拖曳。门终于打开了,男人松开安妮的胳膊,胳膊就这样沉沉地落到地上,姿势甚至还有点优雅,有些油画上,圣母玛丽亚的手就是这样被描绘的,在人体的肉感中带着一丝无力。如果卡米尔当时在场,他应该可以立刻看出安妮手臂的样子,那种无力的感觉,像极了费尔南·布雷的油画《受害者》,又名《窒息的女人》中的样子,他一定会饱受精神摧残。

所有的故事本可以在这里结束。这场不合时宜的偶遇。但高个子男人不想这样。显然他是里头的老大,很快他就对形势有了估计。

等待这姑娘的会是什么呢?

她会不会苏醒过来然后大声呼喊呢?

或者冲向莫尼尔长廊?

更糟糕的是,她会不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通过紧急出口逃跑出去呼救?

或者躲在厕所的一个小隔间里打电话呼叫警察?

于是他伸出脚抵住门,不让门关上,朝安妮俯下身,抓住她的右脚踝,拖着她走了三十多米,出了厕所,就像一个孩子拖着个玩具一样,轻松随意,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安妮的身子撞来撞去,肩膀撞上了厕所的墙角,臀部撞上走廊的墙壁,头部随着拖动晃来晃去,一会儿撞上廊柱,一会儿撞上走廊两边的植物托盘。安妮现在就像一块破布,一个布袋子,一个萎靡不振的人偶,毫无生气,体内的血不断涌出,使她身后拖曳着一大片红色,不出几分钟就凝结了,血总是干得很快的。

她就像死了一样。当男人把她松开时,安妮已经像是浑身散架一般,倒在地上,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动作果决地给猎枪上了膛,踌躇满志的样子。

两个男人叫喊着闯入德佛赛珠宝店。店铺才刚开门,如果有客人的话,一定会因他们闯入时的粗暴和店里人烟的稀少之间的强烈对比而受到惊吓。两个男人呼喊着命令冲向工作人员(店里只有两个女人),并立刻对她们拳打脚踢,肚子上,脸上,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空气中混杂着玻璃窗碎裂的声音、哭喊声、呻吟声,还有因为害怕发出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