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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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盖修士,我们还要多久到莫斯科?”公主问道。

他们搭乘普斯科夫贵族们提供的雪橇,一路在卫队的护卫下前行。随行的除了普斯科夫的士兵,还有公主从罗马带过来的一小队仆从。

“快了,公主殿下。”

“具体还要多久?”

“几个小时。”

实际的耗时比修士说的要更长一些,然而当他们终于抵达“新罗马”的城门时,公主感到非常失望。她本预想自己未来的丈夫会依着西欧拥有此等地位的权贵们的惯例在那里迎候她,或者至少安排上几个相对高位的朝廷官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最后,是扎米亚金出面为这群远客接了风。

公主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大公事先安排好的。他想要在公主眼中为自己营造出一种神秘感。现在,公主变得无比渴望见到他,比她在普斯科夫——或者前来莫斯科途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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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列茨卡娅已经一连七周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奥列科维奇的消息了,而她的精神状态也已经大为恶化:她如今正陷于自我放逐之中,将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禁锢在房间里,既不怎么注意个人卫生,睡眠也不见起色。她还开始出现幻觉,越来越难分清梦和现实。她的长子德米特里一直陪在她身边;而费奥多尔——她那最年轻,也最沉不下心的幼子——却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是去钓鱼就是在打猎,让他的兄长不禁怒从中来。德米特里认为他们的母亲需要两个儿子的支持——尽管这并不现实。她的侍女们也在尽着自己的最大努力:她们喂她进食,给她洗澡,同她交谈。然而一切却谈何容易。眼下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流都非常困难。鉴于母亲的这种状况,德米特里已经接管了政府运作及主持市政议会会议的工作。这些额外的责任让他在培养领导才干方面——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受益匪浅。然而,市政议会中有很多人对这位空降的年轻新贵心怀反感,不仅因为他还不到二十八岁,也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威胁到了自己在共和国的影响力。其中一个名叫瓦西里·古巴的甚至在市政议会会议期间公然发难道:

“感觉如何,德米特里·伊萨科维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晋升这么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博列茨基说。

“不,你知道。这显然不太对劲……对了,市长阁下呢?”

“我母亲不太舒服。”

“噢是啊,你一直都这样说……可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生病了,这可不是我说好就能好的。”

“这么说,你认为在那之前是由你来领导我们咯?”

“没有任何人领导一说。我只负责协调一些事务。不用担心。”

“是啊,我说也是,”古巴续道,“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听你发号施令的。”

“坐下,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一位贵族在议事厅后面大声喊道。

“没错,坐下来!”另一位贵族大叫。

整栋屋子顿时吵成一团,众人围绕古巴的抗议一时争论不休。古巴坐了下来,然而他并非没有异议,那双注视着市长之子的眼睛依然透着愤怒。

随着秩序恢复正常,博列茨基终于可以说话了。像往常一样,缅希科夫就坐在他的身边。

“先生们,很高兴各位都在这儿。”博列茨基扫视了一圈,这里有他熟悉的人,一些他父亲以前的朋友和支持者,这让他感到安心,“正如各位所知,我们的首领身体状况不太好。虽不危及生命,但她一段时间内不会回来——”

“到底还要多久?”一位贵族问道。

“几个星期吧。”

“你在说谎,”另一位贵族说,“德米特里·伊萨科维奇,我听说她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她自己的仆人……还有你……都不见。那些该死的医生又怎么会被允许进去呢?这一切都是捏造出来的。”

“那不是真的,”博列茨基答道,“总有一天,她会完全恢复过来……我们需要耐心和冷静。”

“这么说,是她的侍女们在说谎咯?我家有一个仆人和你母亲的一个侍女是姐妹,她是这样告诉她的。”一个大腹便便,名叫茹科夫斯基的小贵族说道。

“他们在说谎。”博列茨基悄悄地对缅希科夫说。

“安静,否则我就逮捕你。”缅希科夫对茹科夫斯基说道。

“这正是我要说的。”又是古巴跳了出来。他生气地站起身:“你没有权力恐吓任何人——你,或者这里的任何权威人士……都没有,德米特里·伊萨科维奇!”

“闭嘴!”博列茨基大声喊道。

“没错,所有人都闭嘴!”缅希科夫尖声叫道。

纷乱的声音再次平息,整个房间也再度安静了下来。

“请让我说两句。”博列茨基顿了顿。他再次扫视房间:这里既有资历颇深的长者,也有年纪尚轻的青年。其中一些是自己人,另一些他还不能完全确定。还有几个无疑会被他划入仇敌的行列。贵族们的表情或满怀期待,或漠不关心——但他很难分清哪种是满怀期待,哪种又是漠不关心。“正如各位所知,”他续道,“莫斯科公国的威胁已近在眼前。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要团结一致。现在已容不得再有任何争吵或埋怨了。我们必须停止这些毫无意义的相互指责——突袭迟早会降临,让诺夫哥罗德存活下来才是关键……还有,先生们,我向各位保证,用不了多久——”

“你说的当然没错,德米特里·伊萨科维奇,但是外援呢?你不会认为凭借我们自身的资源就能打败莫斯科公国吧?”一位上了年纪的贵族大声抗议道。

“当然不是。正因如此,我们的立陶宛朋友才会来到这里。”

“他是一个讨厌的酒鬼……难道你还没看透他吗?”另一位贵族补充道,他比周围的贵族们都要来得年轻不少。

各方舌战良久,愤怒的质疑和机敏的回应此起彼伏。看着眼前的景象,博列茨基开始越发感到不安。

“我们有麻烦了,奥列格·弗拉基米罗维奇。”博列茨基对缅希科夫耳语道。

“别担心,德米特里·伊萨科维奇。”缅希科夫回道。

“可这怎么能教我不担心呢?”

“我不知道……或许上帝会帮助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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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波列茨卡娅的主观世界变得越发光怪陆离。尽管睡眠不足对她做梦的次数有所影响,但她那些由幻觉诱发的意识表现却变得越来越常见。她拒绝接受治疗,几乎没有人能设法减缓她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大多数日子,她只是躺在床上盯着虚空,对自己身在何处、魂系何方浑然不觉。她产生的幻觉有时候会吓到自己,并将她拖进一种更加低迷的抑郁状态。她感觉被她的丈夫伊萨克抛弃了,因为他不再出现在她的幻象之中。

波列茨卡娅躺在床上,只穿着一件轻便单薄的棉制内裙。裙子已经污迹斑斑,还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汗臭和尿骚的难闻气味。自我意志的缺失对她的健康着实是个威胁,她身上甚至生出了褥疮,其中一些已经裂开,并且流血不止。如果不进行治疗,它们会变成坏疽,进而威胁到她的生命。然而,个人卫生和褥疮也好,诺夫哥罗德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也罢……眼下都不存在于在她的意识之中。

这天早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大脑机能运转得颇为正常——事实上,太过正常了一些。她识别出这个房间里有属于她的东西,但这个房间却不是“她的”房间。当她闭上双眼,周围的声响让她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自己实际上是房间的一部分;她不是以人的身份、以一个独立个体存在于常规的空间和时间范畴之中,而是作为这个房间的一个实际部件,存在于并参与到这个无生命现象、既无肉体也无灵魂的客观世界之中。她意识到了其中的荒谬,不禁暗自觉得好笑。

在这里,她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最重要的是,她得以远离治理诺夫哥罗德过程中那些难以忍受的压力。

身为市长的她并不知道德米特里接管了市政议会——尽管后者曾多次试图告诉她。

他确信自己的母亲可能永远都是这般模样了。

许多贵族将之归咎于巫术,于是流言顿时传遍整个诺夫哥罗德,直到德米特里·博列茨基为之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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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绝不允许。那个位置应该是我的。他太年轻了,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他是军人,不是政客。”

抛出这番话的瓦西里·古巴像往常一样满腔妒忌,情绪复杂。他站在自家旁边的马厩里,正和自己的儿子塞蒙·瓦西里耶维奇·古巴说着话。

“您准备怎么做,父亲?”

“我已无计可施。”

“您确定吗?”

“那你可有主意?”老古巴恶声恶气道。

“没有,父亲。”

“他经验不足。”

“却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士兵。”塞蒙笑着说。

“但这对我们在市政议会上做出重大决策毫无助益……不,不用担心。我会收拾他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就是这样……我们需要保持耐心静观其变……你同意我吗,儿子?”

“当然,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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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军人的身份为他在市政议会赢得了尊重,德米特里·博列茨基心中的不安却与日俱增,但他并不准备将自己的位置拱手让给任何一个年长的贵族——即使他们当中有些人值得信任,让博列茨基家族自他父亲执政时代在诺夫哥罗德建立起的威望就此终结。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德米特里·博列茨基一心期待母亲早日恢复健康,但他无法保证这一定会发生——至少短期内是不会了。他夹在市政议会的两大敌对派系之间,位置悬而未决。如果他想掌握大权,挑拨两方、使其互相争斗才是明智之举,因为很多贵族正逐渐失去耐心。不过这还不是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怎样招募一支足以抵御莫斯科公国进犯的强大军队才是当务之急。博列茨基并不确定自己还需要多长时间,但他必须赶在莫斯科公国向自己的祖国进军前组织起这样一支军队。

立陶宛人无可指望,因为放荡无赖的奥列科维奇向他母亲提出的联姻在现在看来极有可能不了了之。昔日的盟国普斯科夫正在与莫斯科公国修好,而其他公国——包括弗拉基米尔和特维尔——也处于一向强势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大公的威慑之下。

如今四面楚歌之下,他只能依仗自己和缅希科夫的友情了。博列茨基从来都是务实派,他曾期望通过雇佣匈牙利的雇佣兵来巩固自己在市政议会中的位置,但当他的提议被贵族们以“不爱国”的名义否决之后,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条可行的道路:启动大规模动员,征召所有二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身体健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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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缅希科夫和其他贵族夜以继日地商讨多日之后,博列茨基预计他们能够召集起一支拥有八千名职业军人的军队——其中三分之一是骑兵,再外加一支由相对贫困的城市居民、农场主和雇农组成的大约一万人的民兵队。这将使参加战斗的总兵力达到近两万人,对诺夫哥罗德而言,这已然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然而,想顺利调动募集到的兵力,就势必要面对巨大的后勤问题。诺夫哥罗德领土广阔,远胜于罗斯地区的其他国家,他们的征募范围将北至卡累利阿,东至乌拉尔山脉。这样一项动员工作将耗时数月,况且还无法保证人们会自愿应征。

诺夫哥罗德的雇农和工匠大多对共和国的财富分配心怀不满,尽管相比罗斯其他公国的同行,他们的生活水平要更为宽裕。贵族们变得越来越富有;而他们却愈加贫困。这也使教会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因为教会拥有普遍民众的全力支持,而且理论上教会是反对博列茨基一派以及他们日渐西化的天主教倾向的。为改变这个局面,博列茨基必须让教会站到他这一边;而教会的全权代表正是菲洛费大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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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可以自己做出决定。”大主教说。

“是的,但他们都是您的子民……他们都追随您,大主教阁下……您对普罗大众的想法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德米特里·博列茨基答道。

“不,他们追随的不是我——是上帝影响着他的信众。”

“那就让上帝号召他们保卫自己的国土吧。”

“我并无此等权威。”

“甚至连祷告也没有用吗?”博列茨基问道。

“即使祷告也无济于事。”

“那我们就有麻烦了。”

“如果莫斯科公国兵临城下,我们的人民自将奋起保卫。”

“但这还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大主教阁下。”

“那当务之急是什么?”

“动员他们,大主教阁下——动员每一个强壮的适龄男性。”

“那就这么做。是什么阻挠了你呢?”

“因素很多。”

“而且你认为莫斯科公国已经蓄势待发……还挑在这凛冽的严冬时分?”

“不乏这种可能。”

“但我听说鞑靼人不是正整装准备对他们发动袭击吗?”

“我想这不太可能,大主教阁下。”

“是我理解错你的意思了吗?”

“此话怎讲,大主教阁下?”

“我虽不是军人,但我认为动员放在冬天会更为容易一些——毕竟夏天的道路总是泥泞不堪、蚊虫成灾,不是吗?”

“您所言极是,大主教阁下。”

“那你就去吧……你会找到答案的。他们目前所处的境况和我们相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