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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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德米特里·博列茨基待在一起,菲洛费主教显得甚是不悦。其中的理由很简单——奥列科维奇依然留在诺夫哥罗德,而大主教希望这个对他权力构成威胁的家伙滚蛋。他想要从博列茨基这儿得到答案,但博列茨基却讳莫如深。

“他还在这儿……这到底是为什么,德米特里·伊萨科维奇?”大主教生气地问。

“因为他就在这儿,大主教阁下,事情就这么简单。”

“好吧,但对此我可不太乐意。”

“你觉得会有人乐意吗,大主教阁下?但我们又能怎样呢?我们别无选择。”

大主教正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但政党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对许多人,尤其是对那些亲西方的贵族们而言,这种做派全然够不上“爱国”。大主教对莫斯科公国的支持已经刺激到了他们。这些贵族并不像大主教那样,能看出其中符合实用主义精神的一面。此外,尽管现在大主教收留了撒迦利亚,但这件事除了他的仆人季莫费之外无人知晓。一心信奉上帝的大主教偶尔也会考虑自己并不稳固的地位,不过他将自己的行动视为义举。他既了解自己作为的后果,也了解自己不作为的结局。恐惧才是这一切的动机:西方世界和天主教廷让他担惊受怕,尽管他们带来了宽容——至少在商贸上是如此;莫斯科公国也让他心生畏惧,但他们带来了东正教那些至高无上的理念。身为大诺夫哥罗德和普斯科夫大主教的他也认识到:在一个统一的罗斯里,莫斯科公国的霸权很可能会就此消失,或者变得不再重要。而到那时,他也将默默无闻。成为无名之辈会给他带来快乐吗?他依然有上帝,但他的权力也将不复当年。有一点事实确凿,也无须否认:大主教已然堕落了——不是出于魔鬼的手笔,而是世间的物质诱惑让他甘愿拜倒。

他的敌人正慢慢在他的城市中扩张势力。然而他自己却始终拒绝承认这点。无论他选哪条路,终有一天,他会像其他人一样死去。到时,唯有他敬奉上帝的作为才能最终左右他灵魂的归处。在这一点上,他已然平心自得。

36

撒迦利亚正坐在那张舒适的新书桌前。现在已是早上。他睡得很不错,脑中那些富于哲思的灵感正欲喷涌而出。

想法一个接一个连绵不断地冒出来,不断涌现的灵感甚至让他忘却了自身的存在,这让撒迦利亚狂喜不已。他用左手潦草而准确地书写下一个又一个字母。言语简洁,却又不失精巧。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对全面阐述自己的神学理论已经有了诸多见地,其数量之丰甚至超过了他的精神导师约哈拿——这位拉比之前那些年在西班牙传授给他的一切现在也正逐渐开花结果。

对于撒迦利亚而言,他的“逻各斯(Logos)”——或谓之“神之智”——对他而言乃是“普雷玻利欧”(Praepolleo)。这在哲学范畴上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区别。残留在身上他的犹太赋性正逐渐失去对他的掌控,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事物:一个历久弥新、树大根深的哲学体系。不过,这个哲学体系并未借鉴任何以往的思维模式——尤其是犹太教。在西班牙期间,约哈拿曾向他介绍过希腊的哲学流派,撒迦利亚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印象颇深;之后则是普罗提诺——尤其是他的“流溢说”。尽管如此,现在他自己的信条正与所有这些学说渐行渐远,然而这正是他刻意寻求的状态。他意识到,尽管这学说成于神助且缺乏哲理性和学术性,但至少是属于他的学说。如果“逻各斯”要左右他,只要它能赋予自己灵魂的不朽,那就随它吧。

基于此,撒迦利亚豪情满怀——虽然他并不确定是否会有人读到他写的这些文字,毕竟他有的只是大主教的一人之言。在他的理解中,声名是属于其他人的,属于那些早已与世长辞,但著作却对人心产生了深远影响,并永远改变了人类思想的人。声名对他个人可谓无足轻重,但对更为广泛地传播“普雷玻利欧”却是意义重大。

撒迦利亚觉得和大主教住在一起很是轻松自在,他现在可以专心致志地完成自己的杰作,而在此期间,大主教也随时会过来看看他。一开始,撒迦利亚也乐于接受这样的突然来访,但不久后他便开始感到烦躁——主要是因为这些插曲打断了他的思路。一番打扰过后,他都得耗上一段时间作调整,好让心神重新回到思考和写作的状态中去。一天,觉察出这一点的大主教开口问撒迦利亚:

“这会打扰到你吗……我是说,这些频繁的来访?我能感觉到一些,你知道吗……我可一点也不想做一个讨厌鬼,你明白吗?”

“恕我直言,大主教阁下,是的。没有这些来访我就可以专心写作……不是说您来了我就无法写作……不过,是的,这给我造成了困扰。”

“我明白了。”

从那以后,大主教降低了来访的频率——尽管他仍会时不时地突然出现在撒迦利亚门前。这让撒迦利亚感觉顺畅了许多,他可以完全专注其中了。

撒迦利亚分秒不停,如行云流水般写出一段又一段文字,思想列车的前进没有片刻的停顿——如果这么想,那便是大错特错了。一开始确实是这样,但也会有重大的修改,而几个星期之后,撒迦利亚在这些修改上耗费的精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尽管修改的过程耗时又无聊,却是必需的步骤。这是一场意义深远的战斗,容不得任何错误或者不适当的学术认知,因为他相信:未来会有很多人读到他的作品,并从他的深刻见解中获益。

事实上,他的写作风格很是简洁。书写的每个观点都自成一段,而每一段——至少他是这样安排的——又与前一段的逻辑相承。其中的缘由很简单:“普雷玻利欧”——这个表示“高于”、“控制”之意的拉丁语词汇——既是纯粹的存在,也是万物的条理,因此他认为写作也必须采用一种富有逻辑性的形式。然而,撒迦利亚还不确定“普雷玻利欧”是否和菲洛费大主教信奉的基督教上帝、犹太人的耶和华以及约哈拿所说的“永无止境”相一致。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将其付诸文字并留存在纸上的能力,好教自己永志不忘。

当一天结束时,大主教每次都会拿过犹太人潦草的手稿细细地研读上一番。有时,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有时,他会进行评论,并要求进一步的解释。

“我认为他和圣父是一致的,作为一个统一体。”大主教说道。

“您说的‘作为一个统一体’是什么意思,大主教阁下?”

“‘普雷玻利欧’涵盖了圣三位一体——或者是与其相近——的概念。”

“我不同意您的观点,大主教阁下。‘普雷玻利欧’和基督教思想中的三位一体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它是纯粹的,它本身即是纯粹……是现实的最高表现形式。”

“你需要再写多一些,字迹要更清晰一些,这太难辨认了……还有,把‘意志’和‘意识’区分开来,你看,它们太容易混淆了。”大主教一边仔细翻着稿纸,一边说道。

“好的,大主教阁下。”

他并没有在作品里耍什么花腔,虽然按照当下的标准,它还带着那么点“文学性”,但他所写的的都是真理——在撒迦利亚看来,这是他作品需要表达的唯一主题。他的下一步计划,是在建立起文学上的声名之后,将他自己的手稿——至少是其大致的架构——用在将来的布道和演讲上,往后再将之译成俄语以飨后人。

37

根据谢尔盖修士的说法,比起从罗马出发到普斯科夫的那段路,接下来这段前往莫斯科的旅程将会快上很多,也将更为平稳,这让公主很是高兴。她向来都厌恶远行,或者说,“迁徙”——她喜欢这样称呼。她的人生中已经有过一次大“迁徙”了。虽说那次在距离上并不算特别远,却在文化层面上留下了一道鸿沟,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她在1460年从摩里亚来到罗马,当时的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那次迁徙在她的灵魂上刻下道道伤痕,摧毁了她安稳平静的童年,还夺走了她无比挚爱的父亲。只有贝萨里翁让她得到了些许安慰,虽然有时他对她很苛刻,但从他身上还是能看到拜占庭文化留下的痕迹。这位大主教是出生于安纳托利亚的东正教基督徒,也因此深受拜占庭文化的浸染。他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朋友。

在这场从普斯科夫出发,穿行数百英里,途径身为敌国的诺夫哥罗德南部边陲,而后到达特维尔和莫斯科大公国接壤处的安全地带的旅途中,公主有大把时间去揣摩她未来的丈夫。她的大部分想法本质上都太过于理想化——不管是关于他的外貌特征,还是关于他作为一个充满爱意的、正直的丈夫的可能性。不过对她而言,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她也认真地思考过这场联姻会给她的故土摩里亚和整个拜占庭带来什么。摩里亚半岛落入奥斯曼帝国之手已近十年,而自君士坦丁堡沦陷也有将近三十年了,她无比怀念故乡那恬静的新鲜空气。

但当她陷入更深的沉思中时,一个图景浮现了出来:

莫斯科公国将宣称自己为第三个罗马,而她作为首领,站在她的丈夫——一个基督教的勇士——身边,整个伊斯兰世界和奥斯曼帝国都将为之战栗。

她想,她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进行这次旅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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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库里岑敲响了大公私人会客室的门。他是一名外交官,也是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最信任的谏臣之一。一位信使在几个小时前传召了他。

“进来。”大公的声音从门的另一侧传出来。

库里岑走了进去,一边取下帽子。大公坐在一张摆满各色食物的桌子前,对他招呼道:

“见到你真好,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坐吧。”

“您召我过来,陛下?”库里岑坐下来说道。

“是的。”说着,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开始咬起一块肉汁四溅的鸡翅来。由于此刻身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逸的他穿着显得略为随意:一件白色的棉汗衫,外加一条棕色的毛毡裤。相比而言,库里岑的全身装扮倒更像一位王公贵族,那顶黑色裘皮帽更是一尘不染。“我需要你帮我个忙……我需要你去诺夫哥罗德走一趟,告诉那些该死的贵族们和他们那个诡计多端的女市长,我不会容忍他们的所作所为……得杀杀他们的威风,让他们停止对我们的轻视和无礼。务必转告他们,我的那位表亲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列科维奇必须马上离开……我绝不会容忍他们的阴谋……还有立陶宛人……是的,叫他们别再干涉我们……如果他们做不到,那就告诉他们:我们会把他们杀得一个都不剩,听到了吗?就这么简单……你能帮我吗?”

“愿为您效劳,陛下。”

作为一名外交官,库里岑比托瓦科夫更得大公的信赖。伊万·帕夫洛维奇·托瓦科夫老派守旧,是大公的父亲瓦西里二世当政时代遗留下的老臣,而大公想要创造他自己的历史。库里岑年轻有为、足智多谋,这方面和大公颇为相似,大公因而对他甚为信任。“善用和你相像的人。”他的父亲还在世时常这么对他说,而他也是这样做的。库里岑永远不会质疑他——即使他是错的,至于托瓦科夫……他仍然保留着瓦西里二世时代的思考方式,这对公国的长远发展毫无益处。

39

与大公结束会面后没多久,库里岑就在克里姆林宫的一处门厅里意外撞见了托瓦科夫。

“啊,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很高兴见到你。你在做什么呢?”托瓦科夫笑着问道。这会儿他心情不错——尽管马上就要变糟了。

“没什么。”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我刚刚见完陛下。”

“是为的什么事?”托瓦科夫问道。他心生疑惑,脸上的笑容也已隐去。

“是关于诺夫哥罗德的一些琐碎的外交任务……没什么特别的……我甚至已经记不得详细内容了——因为那实在太无聊了。”

听到库里岑的话,托瓦科夫顿时有些沮丧。他想了一会儿,大声抗议:

“不,这不可能……我决不允许。”

“有什么异议吗?”

“为什么他要问你?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托瓦科夫问道,口气活像一个没有被朋友邀请一起玩耍的小男孩。

“这你得自己问他了,伊万·帕夫洛维奇。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库里岑耸肩答道。

“我这就去问,你等着。”

托瓦科夫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了。

40

一个小时后,托瓦科夫觐见大公。

“给你一分钟时间,伊万·帕夫洛维奇。”大公说道。他感到有些累了。

“是关于库里岑,陛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瞒你——他会代我去一趟诺夫哥罗德。”

“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他去……我相信他的能力……他是充满希望的未来……而你还一直停留在过去。”

托瓦科夫又向大公挪近了些。

“但是,陛下,”托瓦科夫紧张地开腔道,“只是……嗯,我了解诺夫哥罗德……甚至可以说是熟悉那个地区的专家……至少胜过您其他所有的臣子……您应该记得吧,多年前我们签订那份条约时,我就在现场。”

大公笑了笑,接着说道:

“这理由可真牵强,伊万·帕夫洛维奇,但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那就去吧——但这只是因为我对你有所歉意……别以为这是功劳大小的问题,因为两者毫无干系……我父亲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他秉持的政策也都过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放任诺夫哥罗德这么久……如果是我的话,他们早就已经纳归我们统治之下了……现在,我是这里的新领袖,不要忘了……我觉得你这个守旧派有时会忽略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好吧,你可以去,只要你漂亮地完成任务。不用我告诉你该做什么吧。给出我们的条件。要是他们不收手,就消灭他们。很简单……听明白了吗?”

“是,陛下。”

“噢,对了,你可以带上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一起处理此事……他需要学习一下外交的规矩,正好跟着你这个‘大师’取取经,再好不过了。”

大公对托瓦科夫眨了眨眼睛,毫不掩饰这番戏谑之辞中的讥讽之意。

“您所言极是,陛下。”

“不要让我失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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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莫斯科大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位置无疑有其自身的弊端。其中一点便是必须奉行承袭自留里克王朝的准则,这些准则曾在过去五个世纪里发挥过关键作用。伊万·瓦西里耶维奇那沉静的性情在他当政的头八年里的确派上了大用场,但如今他的地位正受到严峻的考验,这考验不仅来自西边的诺夫哥罗德,还有南边和东边的鞑靼人。莫斯科公国向大帐汗国朝贡已有多年,如今鞑靼人正渐渐失去耐性。他们威胁要进攻莫斯科公国。为此,大公对诺夫哥罗德正在发生的事感到忧心忡忡。一个同室操戈、内患不断的罗斯断无可能是拥有优良骑兵且兵将众多的游牧部落的对手。虽然最近数十年里对方的实力已有所衰减,但他心中清楚:自己必须集合罗斯各方共同努力才有胜算。为了做到这一点,莫斯科公国必须在短时间内征服罗斯的其余领土,尽可能压制内部纠纷,联合所有斯拉夫公国一同对抗来自东方的蛮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