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街上的方子把他的后妈给杀了,他是一个乖孩子,因此才让我们吃惊。他们的家庭在我们看来一直是一个奇怪的家庭,因为他们家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太健全,是在几个失败的婚姻之后又拼凑的家庭。他们家人丁兴旺,但是来自不同的背景,这给他们家后来的悲剧结果酿造了祸根。
因此,当我们后来听说平时很蔫的方子竟然干出了这么轰轰烈烈的事情来的时候,还是十分震惊的。
毕竟后妈也是妈,杀掉后妈的人,他的脑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们都想不出来,我们实在是想不出来。
方子一般不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玩,他有一个瘸腿的哥哥,我们总是看见他们坐在一起,一副十分亲密的样子,似乎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似的。
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哥哥,那些草,它们为什么有这么多?它们无穷无尽地在生长。哥哥你告诉我,是什么力量使它们繁殖和灭亡?它们难道就从来没有感觉,没有意志和记忆?它们是些什么样的生命?
——那些草,它们都是兄弟姐妹,它们活着,春天里它们活得多好,它们在风刮过来的时候就一起说话。弟弟你听,它们现在又在说话了。它们是在欢笑,可我们是在哭。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哭吗?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妈妈。草们也没有妈妈,可风吹来的时候它们就能一起欢笑。人的生命像草一样吗?在大地上繁衍,没有四季它们就不能生长。人的生命就像草一样吗哥哥?
——人的生命不是草,而是风,看不见的一阵风。弟弟,你想一想,要是你死了,谁会记得你?
——也就是哥哥你了。他们都会把我们忘了。
——是啊,那我们和草又有什么区别?
方子和他的瘸腿大哥坐在草坡上,看着眼前的草海在大风吹拂下泛着青绿的波涛。瘸腿大哥十九岁,方子十七岁,他们就像两只正在走向成熟的蝈蝈,一边嚼着苦涩的青草,一边怀想着苦涩的生活和死去的妈妈。他们一边流着泪,一边看着无穷无尽的草在风的吹拂下欢笑。
方子一直觉得他妈妈是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人了。草在风吹来的时候都会笑或哭,可妈妈她为什么要像一个榆木疙瘩一样只知道干活不说话?
当方子那像暴躁的牛一样的爸爸骂她打她的时候,她为什么像一块石头一样承受着打击而一声不吭?现在她死了,像石头沉入水底一样消失了,可是方子,还有她那瘸腿儿子和她那两个小女儿四个人都还活着。她离开了他们,使他们就像是四株草一样在荒野般的大地上生长。没有人再真正关心他们了。
那天,他进门的时候发现爸爸正在发脾气,母亲在一边流泪。他听见暴躁的父亲在唠叨着:家里没有钱了,家里所有的钱都叫你们四个小蠢猪给吃空了,你们这群浑蛋!我干吗当初要你们?你们还不快给我把钱挣回来!爸爸一脚踹倒了瘸腿大哥,又给两个妹妹一人一个耳光,她们立刻像风中芦苇一样摇晃着,发出了嘹亮的哭声。爸爸恶狠狠地盯着他:还有你这个浑蛋,我最讨厌你了,你总是想从我这里偷些钱,而你们谁会挣来钱?我这个看劳改犯的人在家里吃得还不如劳改犯,全是你们这四张嘴,不,五张嘴吃光了!你们这群蠢猪。父亲骂骂咧咧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踢踢打打,他把妈妈拉起来:快,去做饭,我饿了。
你饿了,只管骂孩子就可以饱了,还吃什么饭?妈妈突然冷笑着对爸爸说。
什么?父亲的眼睛突然暴凸了出来,他立刻拔出了手枪,“哗”地把子弹推上了膛,我要把四个兔崽子全部杀掉!也把你杀掉,然后我就自杀!自杀!
他母亲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连忙就跪下了。她哀求着爸爸,苦苦地哀求着饶了孩子们。后来,他终于放下了枪,然后摔了门扬长而去。
他妈妈在第二天的下午,把方子和他的瘸腿大哥,两个傻里傻气的整天只知道哭的妹妹一同叫到了跟前,她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她叫他的哥哥妹妹们站成一排,然后,她取出了一瓶一斤装的三氯烷,在一瞬间就喝完了。她喝得那样痛快也是那样地欢畅淋漓,那样从容不迫同时又视死如归。
方子和哥哥妹妹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十分迟钝和漠然,仿佛已知道了这是迟早要来的一幕。当他们终于扑上去抢她手中的瓶子时,瓶子已经空了。妈妈的脸红润得像苹果一样,她从衣袋里掏出了八百元钱,交给了他的瘸腿大哥:“带好你的弟弟和两个妹妹。”很快她就口吐白沫了。
他的爸爸一进房门就听到了他们的号啕大哭。哭什么?谁死了叫你们这么伤心?一群浑蛋,滚开,滚开!他爸爸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他当时也愣住了。
他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长颈鹿一样探着脖子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老婆,他上前用手探了探,发现她已经冰冷了。他捡起了那只褐色的空玻璃瓶,把它在地上砸碎了,然后,一把揪住方子的瘸腿大哥:告诉我,你妈死时留下了多少钱?快,全部都交给我,不然,我把你们四个崽子全都赶出去!
没有,我妈,没有留下钱,没有……瘸腿大哥哭得像个泪人。这时他的爸爸松开了他,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他便走进了里屋,开始翻箱倒柜了。
方子脸上的泪水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着,他心中摇曳着大片的草,它们在风的吹动下像水波一样涌动。
方子妈死后仅仅两个月,在红星监狱当劳改干部的父亲又娶了一个老婆,他们的后妈。
她还带来了三个孩子,这使得他们家的队伍一下子变得更加庞大了。方子的后妈长着一双微凸的金鱼眼,她又高又胖,走起路来浑身颤动着肥肉,就像是波浪在涌动。她的脾气居然比方子父亲还要暴躁,她专横跋扈,谁也不敢惹她。方子兄妹四人的处境更惨了,动不动就被爸爸和后妈打。
他们依旧经常想到那些草,那些在大地上不断生长和灭亡的草,它们彼此之间挨得十分紧密,它们像是兄弟一样站满了整个大地,到处都是它们,就连人把火引向它们的时候,它们也要用身体将火苗传递开去。它们是一个整体,它们共同地面对一切,谁也没法拆散它们。
——哥哥,你说人的生命像一阵风,就是说人死了之后,谁也看不见它的存在了,是吗?
——是的,你说你现在还能够再见到妈妈吗?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只存在我们的记忆里,你说她的离去像不像是一阵风?
——哥哥,我不愿我像一阵风,我更愿自己是一棵草,我要像草一样和许多草一同生长,一同被火烧成灰烬。
——可是你只有一个瘸腿哥哥我,和两个傻妹妹。我们都不能像草一样和你站在一起,我们宁愿像一阵风,追随妈妈进入黑暗。死就是一种黑暗。
——哥哥,你看秋天到了,那些草就要被烧起来了。它们烧起来的样子一定十分美丽,是吗哥哥?是吗哥哥?
他的大哥倾尽他所有的积蓄,加上妈妈在临死之前给他的八百元,开了一家修伞店。他的瘸腿大哥像是一个勤劳的大蝈蝈,每天都坐在那间租来的小铁皮亭子里,埋下头去修理那些破烂的伞。
那些伞像各色各样的蘑菇一样长满了小亭子,他每一次去大哥那里都感到温暖和快乐。哥哥的生意很好,很快就积攒了一笔钱,可是他们的爸爸很快就知道了,他就像一只闻到了肉香的狗一样来到了小铁皮亭子,涎笑着问他的瘸腿哥哥:“儿子,给我五百块,我要去买台照相机。”
“我没有那么多钱,我只有一百五十块。”他的哥哥头都没有抬,像一只老实的蝈蝈坐在伞后面说。
“呸!你以为我不知道?快把钱拿出来!快!”他的爸爸突然地穷凶极恶起来,脸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开始蠕动。
但是方子的瘸腿哥哥不说话了。他不理他。
他暴跳如雷,一脚把那些黑伞红伞花伞踢开,抄起一只铁棍,愤怒地开始砸小亭子了。他砸得那么起劲,把方子哥哥的小亭子砸了个稀巴烂。他的哥哥满眼含着泪,坐在一边像沉默的蝈蝈不说话。
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了,方子想,那些长在荒野上的草总有一天要被野火烧个精光的。因为,方子的后妈也开始和爸爸吵架了。这样家里整天似乎都是硝烟弥漫的,没有一点安宁。
在吵架的时候,他们像两条疯狗一样狂吠着,嘴角拖下来口涎,眼睛暴凸,龇咧出森森白牙。他们在屋子里追逐着,方子的后妈手里提着一柄明晃晃的菜刀,砍杀方子的爸爸。他们像是两条争抢热屎的狗一样如此热衷于打斗。
方子再也忍不住了,方子从屋子的一角跃出,方子一把抱住了她,方子奋力地夺下她手中的刀。
但是她力大无比,她像一头母牛一样甩开了方子。这时方子的爸爸却走上前来一拳把方子打得脸上直冒火花……
后来还有一天,那天方子刚刚放学,回家后发现电灯不亮了,方子就站在板凳上去修电闸刀。这时,方子爸爸从方子背后像一只黑鹰一样地出现了,他的眼睛黑森森的,他说:“臭小子,你八成是想用电电死我和你后妈!你兴许还要用电引爆炸药,炸死我们!……”他一把把方子从板凳上扯了下来,他开始用皮鞭没命地抽方子。方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他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方子听见遥远的空气中传来了母亲的慰劝:孩子,要学会忍,忍,忍……
他们兄妹四个和后妈的兄妹三人天天对峙,就像是敌人一样之间有着一条深深的鸿沟。有时候突然就开始了混战。
这年年底父亲弄到了一个招工指标,可他并没有给刚刚满十八岁的方子,而是给后妈带来的儿子,而且还叫方子替去他考试。方子没有听从,他就挨了父亲一电棍,方子感到自己像一根羽毛一样轻轻地飘在了空中,血像梅花一样开在了脸上,开在了方子的白衬衣上,他一声不吭。
——哥哥,你说,自从后妈跨进咱家,咱家的日子是不是像监牢里一样?哥哥,你说,咱家这几年,吃过一顿好饭吗?哥哥,就连血液都要说话了,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那个该死的女人、我们的后妈带来的?
——……弟弟,你谁也别恨。这是命,后妈也并不好过。爸爸从根子上讲也不是一个坏人,弟弟,你为什么不去学开车,这是你可以学到的手艺了,然后把车开到很远的地方,永远离开这里?
——哥哥,我是一棵草,我不离开我的土地。哥哥呀,再说,我走了,你和妹妹该怎么办?
——人的生命就是一阵风。或者,我们都是野草,因为人人都是过客,人总是要死的。受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人就是一束草,该烧成灰烬的时候,就自然会烧成灰烬了。
——你是说我们就只有忍耐?
——可是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忍耐啊。
那是一个阴天,空气沉闷得就像在煤坑里一样,低低地、紧紧地压着方子的心。他带上了一把足有三十厘米长的刀,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在他的眼前,有大片大片的草在燃烧的幻境出现,火苗子腾空而起,火苗子飞上了半空……他约了平时最要好的朋友去一家馆子聚餐,然后,他又拉着他们照了合影。他笑着对他们说:“我以后再也不想见你们了。照这张照片,就是为了和你们永别。”
朋友们都笑了,他们以为他在开玩笑,他们压根就没有往那个方面想,之后,他和他们分手了。
中午一点钟,他和瘸腿哥哥去电影院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他和大哥边看边流泪:“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他也是一腔怒火,他想起了妈妈,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燃烧的火焰。他猛地从漆黑的电影院里冲了出去直奔后妈开的电子游戏机房。
现在,他的双手插进裤兜里,而他的目光平静而又疯狂,他走进游戏厅的时候发现这里人很多,人人都在沉溺于这种使人变得更加麻木的游戏。
这时他那身强力壮、身子晃颤颤的后妈看见了他,她在他面前像一头示威的母豹一样走来走去,她“呸”地朝地上吐唾沫,就好像他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叫花子。他突然听见了山洪暴发的声音,他猛地拔出了匕首,他已经抢上了一步,向她的肚子扎去。她尖叫着倒地了,他听见胸膛里的山洪在汹涌,他用力地扎着她,听见了刀锋进入肉体的钝钝的声音,这一刻他悲愤和快乐极了。
人们像疯子一样围了过来,他们想要抓住他,他手中的匕首使劲地戳下去,他的耳朵里山洪轰鸣……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呆呆地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分钟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尖叫着奔逃出电子游戏机房,几个粗壮的大汉扑了过来,企图扳住他的肩膀和手臂……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杀了她!是她带给了我们更深的灾难。我要报仇!你们瞧我已经杀死她了,她已经死了,你们让开!都给我滚开!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已经到了可以判死刑的年龄了,你们谁也别烦我!放开我!都给我滚!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他大声地叫喊着,他提着血淋淋的刀在他们惊异和恐怖的目光中径直向公安局走去……在方子的心中那广阔的荒原上,那些优美的草都在燃烧,熊熊火焰显得是那样壮观和美丽,草们在毁灭中获得崭新的末日。
方子杀了他的后妈,投案自首以后,被关进了红星监狱。
一个月以后,已经年满十八岁的方子被押赴刑场,在城郊季节河边上的一个黄草滩上被枪毙了。
他的瘸腿哥哥几年以后死于街头的一次交通事故,两个妹妹后来嫁到了湖南。他的父亲死于红星监狱的一次囚犯的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