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冬天我们看见刘克戴着一个破烂的黄布棉帽,穿行在大街小巷中。
那个时候刘克总是一脸苍茫,神色惶恐疲惫地站在大雪之中遥望远处的天山山脉,它在大雪纷飞中像一条黑色巨龙,无穷无尽地向西天边延伸。十四岁的他从那个时候起内心开始堆满了岁月的灰烬。
那年冬天刘克转过街角的时候碰见了国庆。国庆那一年已经十七岁了。他的父母原先都是盲流,五十年代末期和大批进疆的神色兴奋而又苍茫的支边者一同来到了天山脚下的一片荒滩上,接二连三地依次生下了国雄、国疆和国庆。
那一年已经十七岁的国庆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异常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目光之中又带有一种恶毒的对世界的仇恨。刘克记得那一年整个城市里的少年们依旧玩着掷羊骨的游戏,这种游戏是用掷击的方法来赢得羊的腿关节骨,而那一年国庆的两个哥哥——国雄和国疆,都已经从他们这条街上消失了。
他们兄弟三人长得就像从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清一色黑脸膛大眼睛方方正正的中等个子。国雄因为和别人一起杀了人,在1982年被判了重刑,被送往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大监狱中服刑了。
那年夏天体内躁动不已的刘克和少年的伙伴们都看见了坐在囚车中神情严峻坚毅的国雄,他那被剃得发青的头隐在囚车车窗玻璃后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他的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很多的白蝴蝶在那一天骤然从天而降,在天空之中飞舞,囚车开动了,刘克清晰地听到了站在刘克身边的国庆冷笑说:“总有一天我也要让这个世界吃惊。”
国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做枪了。他一共造了七把枪。刘克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他造的枪能够打真子弹。他造木头枪,用铅铸枪,用钢管铁杆又焊又锯制成长枪。只有一回他的枪炸了,那是他用一支木枪朝他家院墙上放枪试枪时,枪炸了。
当时刘克就在附近,刘克听到一声巨响之后,转身看去,只见国庆被淹没在一片蓝色烟雾之中了,过了一会儿,硝烟散去,刘克看见国庆的脸上血流如注,无数枚细小的木屑嵌入了他的脸上。他从此成了小麻子。
二哥国疆比他大三岁,刘克关于国疆的印象是最清淡的,因为他的生命就像一股清烟,不动声色地就飘入了半空。
国疆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穿行在季节的夹缝中,与大哥国雄的沉静坚毅粗犷和三弟国庆的喧哗躁动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在1982年冬天大雪掩埋了世界的时候,死在了天山深处的一条国道上,他那时已是一名汽车司机了。他去天山拉煤的时候死在了那里,他死的时候在雪地上用手指深深地写下了“蝴蝶蝴蝶”四个字,而他的左手紧紧抓着一枚黑色蝴蝶的尸体,眼睛朝向天空,表情充满了向往与渴盼——在他眺望的方向,可是蝴蝶们消失的方向?
他们一家人总是与蝴蝶有一些关联。后来国庆死的时候下的那场雨中竟然奇怪地降下了无数条毛毛虫。这些毛毛虫在几十天后全都变成了雪白的蛾子,在天山脚下的这座小城飞舞,产卵,落地死亡,空气中充满了病态的花粉气息。
刘克刚刚拐过街角,就看见国庆缩在他那套著名的黑棉袄中里,神色诡秘地朝刘克那排平房张望着。“你看你家来新邻居了。还有一个姑娘,胸脯已经长了小馒头了。”
刘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他家门口前停了一辆卡车,许多人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搬东西。刘克呆呆地望了许久,脑子里像雪花纷飞一样一片缭乱。
很快地,一个穿红花布袄的女孩子——扎着两个羊角辫从那些人的缝隙中钻出来,兴奋地在雪地上堆雪人了。
她抬头发现刘克他们的时候,刘克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过的是几只黑色飞鸟的影子。但旋即她冲刘克笑了,她向刘克他们招了招手。十四岁的刘克心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音乐,刘克转身用询问的目光看国庆。
国庆的脸上依旧挂着诡秘的笑:“这个小母猫一定是个小骚货。她已经看上你了。你去吧,我去打麻雀了。”
说完,国庆就走了。
那一年冬天刘克就和青青这样认识。后来刘克知道青青的家是从中国最西北边的城市伊犁搬过来的。“那里有许多石人像,就立在山崖下和荒漠里。石人的额头又冰又冷又光滑,还发亮,我总是很喜欢摸它们。”青青跟刘克说。
刘克在那年冬天,身体开始发出奇异的声响。每到夜晚,刘克都能听到自己体内的爆炸声,他总是持续不断地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棵古怪的榆树,疯狂地在黑夜里从根部和树梢一起生长着,醒来以后,依旧能听到自己的小腹深处一片火焰燃烧的喧哗声。
青青和刘克一个年级,但她比刘克小一岁。刘克记得那个时候街上的少年们几乎各个都养成了欺负女孩子的毛病了。他们总是能想出许多下流的招数,来吓唬那些像花朵一样娇艳幼弱的少女们。
青青的到来很快就招惹了许多无所事事的少年,那年冬天,许多流鼻涕的或不流鼻涕的少年们总在窥视着青青这朵小花,伺机企图给她以突如其来的打击。
十四岁的刘克就在那年冬天开始悄悄地喜欢她了,可刘克不是一个好的护花使者。面对那些像野狗一样兴奋地随时准备攻击青青的少年们,刘克感到虚弱无力,因此刘克不得不求助于国庆。
国庆那个时候已经在整条街上建立了凶悍的威名。十七岁的他总是爱穿一套黄色旧军装,足下还蹬一双漂亮的小马靴,马靴上钉的铁掌子在他走起路来的时候叮当作响,那模样跟电影上的小恶霸一样。
他能一拳就把别人的牙齿打飞了。牙齿要是掉在地上超过一分钟,没有拾起来吞进肚子里,他只能活五年——他们私下传说着。
因此少年们被他打落了牙齿之后,只想尽快找到牙齿并把它一口吞掉,剩下的就是想着如何逃走和告饶了。
刘克把自己十四岁的心事在那年冬天透露给国庆。十七岁的国庆喉结突出,他嘶哑着嗓子叫了起来:“那个小母猫把你给迷住了。我觉得她要给你带来坏运气。不过,我还是会帮忙的。”
从1983年寒冷异常的一月到三月,国庆一共惩罚了十四个不怀好意的小子,记忆之中那年冬天他左手戴着一柄银亮的铅制手镯,右手挥舞着一条自行车链条做的鞭子,打得那些骚狗少年们鬼哭狼嚎,总是不断地将牙齿吞进肚子。
一直到这年四月春天到来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对刘克说:“好啦春天来啦,他们再也不敢来骚扰你那朵小花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还要造七把枪呢。”
就在这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刘克小腹处的火焰猛地燃烧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的两腿之间一片潮湿,一股湿麦子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内心之中充满了恐惧,就把这告诉给了青青。
刘克没想到的是青青居然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她只沉吟了一会儿就说:“你长大了。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有些微红。刘克当时十分诧异,问她:“你们女孩子也流那东西吗?”
“不,我们流血,每月一次的,”她平静地告诉刘克,“我已经开始一年了。”
那些日子刘克恍恍惚惚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刘克目睹自己的躯体在那年春天发生着本质的变化:他的喉结是如何突兀起来;他的嗓音是如何由稚嫩到嘶哑再到浑厚;他的两腿之间是如何在一夜之间长出了细密的黄毛,并且又如何在一个月之内由黄变黑了。刘克对这一切变化怀有着强烈的疑惧,仿佛他还没有准备好,就有人将他推上舞台硬要他表演节目一样。
这年春天刘克才知道男孩子为什么要攻击与侵犯那些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了。刘克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告诉女孩子的,刘克懊悔极了,心中对了解刘克这些隐秘的青青充满了怨恨。
然而奇怪的是,宽宏大量的青青却越来越和刘克要好了。他们都上初中二年级,总是一同上学放学。
只是有一天她告诉刘克她想要鸟蛋:“春天里的鸟都在筑巢,给我掏一些鸟蛋吧。”但是那一天刘克一听,立刻脸色愤怒地跑开了。
第二天青青脸上挂着泪痕找到了刘克。“我不知道的,原谅我吧,我不知道你爸爸就是为了这死的……”
刘克爸爸在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因为刘克吵着要鸟蛋,他在一次野外出差中,翻越了天山的拉库次克大坂,在天鹅湖的大沼泽中掏取天鹅蛋的时候,被沼泽吞没了。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沉入了沼泽地,只是那泥水中却伸出了他的一只手,手上托着一枚天鹅蛋,高高擎入了天空。
那枚十分精致的灾难之蛋被父亲的同事辗转送到刘克手上时,刘克把它高高举起,透过它去看太阳。被太阳光穿透的蛋体之中发出了浑黄混浊的光芒。之后,刘克流泪了,刘克狠狠地把天鹅蛋摔向了地面,蛋花溅开的一瞬间,他听到了父亲在半空中悄悄逼近的声息。
那一年刘克十二岁,那是1981年,因为刘克的固执而失去了父亲,从此他再也不做有关鸟的梦。
青青的父母告诉了她刘克父亲的事,青青在那一年的悄悄流逝中知道了刘克越来越多的秘密,这一点让刘克恼火。一直到有一天,刘克终于忍不住了,在一个傍晚,刘克把青青领到了城郊外的苜蓿地里,刘克告诉她刘克要看她的那个地方。“你知道了我太多的隐秘。我恨死你了。”
青青一下子就哭了。她娇小鲜艳的身体在那一天的夕阳光中一颤一颤的,然后,在刘克凶狠的逼视下,她一点一点地掀开了裙子,褪去了鲜红色的小裤衩。
那一刻刘克心中的青蛙又蹦又跳,十四岁的刘克蹲下身子,怀着十分好奇的心理,端详着她那个地方。
刘克用手轻轻地触摸了那里,他闻到一片沼泽地的气息。她的那里分布着细密的黄毛,只是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叫刘克搞不清头绪。刘克有些失望了。他说:“你穿上衣服起来吧。”
然而青青一动不动,她依旧紧闭双眼,刘克看见有许多泪珠无穷无尽地从她的眼皮下流溢出来,刹那之间刘克才明白自己犯了一次罪。刘克叫一个少女永远地背上了耻辱的磨盘。刘克大叫一声,一头扎在苜蓿丛中,羞愧难当地把头深深地扎进大地深处的气息,而对自己充满了鄙视。
从此刘克和青青几乎成了一个人。他们都了解了对方少年的隐秘,他们不可能再单独面对什么了。
这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整座城市中飞舞着大片的蝴蝶,刘克带着她奔跑在田野、溪涧、河流和树林之间,一边欢笑,一边追逐着那些翩然飞舞的灿烂的蝴蝶,他们的笑声像雨滴,滴满了这一年春天刘克的记忆。
青青的爸爸是一个有名的酒鬼。他一口气能喝下半瓶白酒而脸不变色心不跳。他每一次喝酒之后就疯狂地殴打青青的妈妈。
刘克还从没有见过像青青她妈那样柔顺温存的女人,她的脸总是白白的,像是笼罩着一层浮云,总是带着悲天悯人和虚弱无力的微笑。终于有一天夜里在青青的家里发出了一声惨叫,这惨叫是那样沉痛,以至于惊醒了所有的邻居们。
天亮以后,大家都奇异地发现,青青的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青青的父亲一身血污,躺倒在地板上,而青青和她的母亲则消失了,与那年夏天的黑夜一同消失在黎明的手掌里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刘克立刻呆住了,少年的刘克满怀着一颗因爱而疯狂的心,手足无措地狂热地奔跑在那年夏天的每一个黄昏里,哦青青,青青,你就这样永远地离开我了吗?在你还只像一滴水一样刚刚开始滋润我的生命你就离去了吗?
青青和她母亲的离去成了一个谜,多年以后刘克才从各种渠道探听到她们离去的原因。青青的父亲是一个性虐待狂,他总是以让常人无法想象的方法来折磨青青的母亲,青青懂事以后,多年以来总是在黑暗之中睁大恐怖的眼睛,听着不远出黑暗里母亲伤痛的呻吟。而她幼小的心灵中又承受了多少世界和人性的黑暗呢?刘克无法得知。
在她离开的前一天,这座城市再一次奇异地飞满了蝴蝶,彩蝶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光芒万点,无数枚斑斓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碰撞,组成了异常激动人心的图案。那一天刘克拉着同伴对世界满心充满了瞻望的青春,在蝴蝶密布的天空下飞跑,亦会用手轻轻捉住蝴蝶,惊异于这个世界的奇异和美丽。
1983年夏天,这个永远的夏天里刘克悄悄地开始了生长,懂得了生命的美丽和脆弱。
被砍成重伤的青青的父亲在伤好之前一直一言不发,浑身缠满了白色的绷带,叫刘克感到无比厌恶。
他浑身总是散发出灰兀鹫的气味,两只秃鹰般的大眼睛从缠满绷带的额头下面阴沉地打量着世界,叫刘克不寒而栗同时又怀恨在心。刘克听说了青青父亲在那个惨叫之夜蹂躏了青青的母亲之后,又企图对亲生女儿非礼乱伦,被终于像母豹一样发了脾气的一向温存无比的青青母亲用菜刀砍成重伤。那一夜里的一幕是多么悲壮惊人啊,只有十四岁的刘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懂得了。
刘克的身体在那一年里继续发生着变化,刘克仍旧梦见了他变成了一棵榆树,这棵树向天空使劲生长着、延伸着,枝繁叶茂,树枝间缀满了刘克的幻想和希望。
青青的蓦然消失,就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叫刘克一下子无所适从了。刘克焦急万分,六神无主。那一年的夏天到秋天的每一个黄昏都深沉无比,暗云在天边流逝,飞鸟轻轻从太阳的边缘滑过,沉静而且忧伤,刘克四顾茫然,站在被收割过的土坡上,眺望着河流消逝的方向。
噢,1983年,这一年不谙世事的刘克充满了迷茫,在爱情、死亡和生命的命题面前低下了小小的沉重的头颅,内心的画布上浓重的乌云翻滚不休。
秋天的印象是衰败的印象。一年光景之中,春天青嫩,夏天茂盛,秋天萧瑟。树叶叹息着落地了,大地之上黄叶飘浮,这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了刘克一个人。刘克依旧可以听到自己体内细微的爆炸声。
青青的孤狼一样的父亲在那年秋天里痊愈了。解除绷带的他有些可怕:脸上几条巨大的刀疤倾斜着,他仍旧表情阴郁,成天酗酒,多少次刘克看见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躺在他家门口,一大堆呕吐物散发着恶臭和酒香。
那年秋天的叶子飞快地凋落着,一些鸟凌乱地在枝头啁啾,歌唱着即将凋敝的季节。这年秋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城市里到处都出现了猫叫。猫叫声在冰冷的街道中响成了一片,声音狂乱、凄凉和激越。猫叫声在刘克的内心之中造成了巨大的震荡。
而冬天的来临是狂暴的,大雪进入了这年十一月份便开始下了,一场比一场大。风在雪地上哭号的一天晚上,刘克终于窥见了令他万分仇恨的一幕:刘克母亲和青青的爸爸,在黑夜的幕布上,浑身闪着蓝光,像公猫和母猫那样翻腾撕咬,与冬夜中的猫叫相映成趣。看见了这一幕的同时刘克的心都碎了。
1983年使刘克懂得了太多的东西。那一年刘克的脑海中蝴蝶飞舞,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猫叫声响彻阴暗的天空。他一点一点地从季节的河流中探出头来,悲怆地打量着这世界。
伴随着这年冬天的加深,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火焰也越来越灼热,它迫使十四岁的刘克像成人一样思索大地和天空,人生与生命。刘克在这年冬天时而仰天思索,时而站在高处俯视大地,脸上挂着冰凉的泪水。
母亲和青青父亲的偷情像一团邪恶的火整整烧了两个月,1983年的车轮很快要碾入下一年了。
陌生的时间潮水一样将要淹没一些什么呢?满心伤痕和仇恨的刘克终于下决心干一件事了。父亲的遗像在墙上严肃地看着刘克,刘克和他对视着,感到生命之河在自己体内深沉地流动着。
就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刘克听到了自己心灵深处冰块碎裂的声响。深夜已至,刘克像警觉的小狗一样睁大眼睛。
终于,那里又传出了类似猫叫的声音了,刘克身体内的火焰一下子飘出了皮肤,他爬起来,用一把锁悄悄地将他们的房门锁上了。然后,刘克用汽油细细地浇在了屋子里、屋顶上。之后,刘克点燃了它。
火焰声掩盖了那奇异的猫叫声,刘克逃到了远处的黑夜之中,看见了那巨大火焰在冬季的天空中伸展,无数只野猫在嘶叫着,飞一样的从四面八方赶来,扎进了那枯黄的火焰之中。
刘克就这样用火焰烧死了他的母亲和她的情夫,他的仇人,刘克爱情的扼杀者。
那年十四岁的刘克站在没膝的积雪之中,眺望大火升入天空,无数只野猫燃烧发出了蓝色火焰,他的心头抖落了无数枚花瓣,脸上的泪水像河流一样涌流。
噢,1983年,每一个延伸的季节和断裂的时日,都让他感到了生命的困顿和死亡的诗意。在那年结束时他看着自己一手制造的大火腾空,内心激动、苍茫,而又绝望。没有一只鸟,为他衔来一枚发亮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