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1920

小老头原标题为希腊文,Gerontion。这是首运用了戏剧性内心独白的诗,一个老人正在回顾他的一生,试图寻找一种可以信奉的东西,但就像他居住的那个世界,他已丧失了爱情和信仰。艾略特原拟把此诗作为《荒原》的引诗,后经庞德劝阻,将它单独发表了。诗一开始的戏剧性场景是:一个“悲观绝望”、“无能为力”的小老头在等待象征着具有复活生命能力(即《荒原》中的水)的雨,一边让一个孩子读书,书中的内容唤起了小老头多少与之有关的思想和联想。

你既无青春也无老年,

而只像饭后的一场睡眠,

把两者梦见。出自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第3幕第1场。戏中公爵告诉即将受刑的人,生活不值得留恋(这里的“你”指的就是生活),而且人压根儿就没有过生活,所有的至多是梦中的经历。引诗点明了全诗的主题。

 

这就是我,干旱的月份里,一个老头子,

听一个孩子为我读书,等待着雨,

我未曾到过火热的城门hotgates,一个富于性欲意味的意象,同时也是斯巴达人勇挫波斯人的德摩比利山口(Thermopylae)的字面意思,是书中可能涉及的英雄故事发挥开去的联想,与小老头的处境形成对比,因为小老头的过去一事无成,现在的境况更是肮脏和堕落。从“我的房子……”起转写现在。

也未曾在暖雨中鏖战,

更未曾在没膝的盐沼里挥舞弯刀,

挨着飞蝇的叮咬,苦战。

我的房子是一幢倾颓的房子,

那个犹太房东蹲在窗台上,

他出生于安特卫普的某家咖啡馆,

在布鲁塞尔长泡,在伦敦又给人拼拼补补。暗指性病的症状和治疗。

头上那片田野里,山羊一到夜间就咳嗽;

岩石、青苔、景天、烙铁,还有粪球。

那个女人操持着厨房,煮着茶,

到傍晚打喷嚏,一边拨着劈啪的火。

我是个老头子,

风口里一个迟钝的脑瓜。

 

朕兆现在被人看作奇迹。“显个朕兆给我们看看!”参见《新约·马太福音》12∶38-39。

道中之道,参见《新约·约翰福音》第一句,这句话后来也是艾略特推崇的兰斯洛特·安德鲁斯主教(Lancelot Andrewes,1555—1626)一次布道的主题。说不出一个词,

裹在黑暗中。在一年的青春期从18行到22行,小老头把基督想象成一种可怕的、尽管又是令人羡慕地强大的野兽。基督在春天受难,因此是“在一年的青春期”;而那时他传的“道”,在一个贬低基督教信仰的世界里,是无法理解的。小老头仿佛模模糊糊感到拯救在于“道中之道,说不出一个词”。参见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老虎》(“The Tiger”)一诗,上帝的力量和愤怒、同情和温和,分别在虎和羊的形象中得到了体现。

基督老虎来了。

 

在堕落的五月里,山茱萸、栗子、开花的紫荆,这一段和下一段中出现的人物都正处于戏剧性的“包孕的时刻”中,充满了暗示性。这些人名都是杜撰的,象征着非基督教文明的产物。所有这些形象和行为可视作回忆中的内容。也可理解为小老头周围没有真正值得回忆的东西。利摩日是法国一个以瓷器出名的城市。“空空的梭子”也许出自《旧约·约伯记》7∶6-7中约伯的哀叹:“我的日子比梭更快,都消耗在无指望之中。求你想念,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的眼睛必不再见福乐。”于是小老头吐出了关键性的一句:“我没有魂。”魂象征着神圣的信仰上的实体。

给人吃掉,给人分掰,给人喝下,

在窃窃私语中,那是西尔弗罗先生

用爱抚的手,在利摩日城,

他曾在隔壁的房间里通宵踱步;

 

那是博川先生,在提香式的画像中鞠躬,

那是德·汤奈斯特夫人,在黯黑的房间里

移动蜡烛,冯·库尔普小姐

在大厅里转过身,一只手放在门上。

空空的梭子

织着风。我没有魂,

通风的房子里一个老头子,

在多风的山丘下。

 

有了这样的知识,得到什么宽恕呢?想一想,此段中小老头的意识流向了历史,幻灭是由于意识和理性的空虚和徒劳导致的,只是他还得对历史来一番内心独白的思考。人们是否能从历史中得到绝对真理的知识呢?这样的知识是否能在寻找精神拯救的过程中指导人们呢?艾略特以为它的价值令人怀疑:“小老头曾经满足于一个追求,但在他的晚年以失败告终,因此陷入了现在的困境。”也有评论家认为,艾略特这几行诗中的历史观受到《亨利·亚当斯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一书的影响,尤其是亚当斯论述人类知识的越来越复杂的一段:在亚当斯看来,二十世纪初,历史学家面对一个远为广大的宇宙,旧日的一条条小路(象征性的)则变得无法再走了。

历史有许多捉弄人的通道,精心设计的走廊、

出口,用窃窃私语的野心欺骗我们,

又用虚荣引导我们。想一想,

我们注意力分散时她就给,

而她给的东西,又在如此微妙的混乱中给,

因此给更使人们感到乏。太晚地给,

那些已不再相信的,或如果还相信的

只是在记忆中重新考虑的激情;太早地给,

给入软弱的手,那些可以不用思想的东西,

最后拒绝也产生出一种恐惧。想一想,

恐惧和勇气都不能拯救我们,违反人性的邪恶

产生于我们的英雄主义,德行

由我们无耻的罪行强加给我们。

这些眼泪从怀着忿怒之果的树上the wrath-bearing tree,暗指《旧约·创世记》中的“善恶知识之树”。夏娃违反主的话,从树上摘下禁果,于是主对人发了火。从这行起小老头再次从历史想到宗教,既然他拒绝信仰,他只能被作为时间概念的历史吞噬,生活实际上是漫无目的的表演,“它吞下我们”是不信仰者绝望的最后写照。采下。

 

老虎在新年里跳跃。他吞下我们。最后想想,

我们还未达到结论,而我

在一家出租的房子硬挺。最后想想,

我不是漫无目的地做了这番表演,

那也不是因为向后看的魔鬼

挑动了才做出的。

这一点上我将直率地对你说。

我曾经是靠近你心的,已从那里移开,

在恐惧中失掉美,在宗教裁判中失掉恐惧。

我已失去了我的激情:为什么我必须保持它——

既然那保持的东西也必然会腐败?

我已失去了我的视觉、嗅觉、听觉、味觉和触觉;

为什么我要为了更近地接触你运用它们?

 

这些,还有一千种微不足道的深思熟虑最后一段,在小老头脑海中半睡半醒的意识和潜意识流动着,缺乏信仰的生活被褫去了一切意义,一切都变成了碎裂的原子。海鸥这生命的象征、纯洁的象征也被湾流吞蚀了,老人只能被历史的信风吹到一个昏昏欲睡的角落,毫无希望地等待着生命的甘雨。结尾两行中“房子”和“住户”是外部和内部世界的总对应物,干枯的头脑和干旱的季节一样急需复活生命的雨水。

延长它们冰冷了的昏话的利益,

当感受冷却了,用有味的汁液

刺激着那层薄膜,在一片镜海a wildness of mirrors,出自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的戏剧《炼金术士》(The Alchemist)。戏中一个淫棍在床的四面放了镜子,这样就能到处看到寻欢作乐的种种情景。从上面和下面的一行来看,“镜海”一词是很有暗示性的。

大大增加了变化。蜘蛛会做什么呢,

暂停它的作业?象鼻虫会

迟迟不来吗?德·拜哈什、弗莱斯卡、卡莫尔夫人

旋转着飞到抖颤的大熊星轨道之外,

变成了碎裂的原子。迎风展翅的海鸥,在多风的

贝尔岛海峡,或合恩角上盘旋,

雪中的白色羽毛,为湾流索去,

一个老人,被信风驱赶到

一个昏昏欲睡的角落。

 

房子的住户,

干旱季节里干枯头脑的思索。

 

裘小龙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