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
- 冯其庸口述 宋本蓉记录整理
- 5165字
- 2024-11-02 12:53:47
七 上海无锡国专
上海无锡国专的盛况不亚于无锡国专,比无锡还要强一些。在上海无锡国专,我最大的收获除了政治上面我知道背后有党在支持,在领导着我们,我在学习上面最大的收获是王蘧常先生。我崇拜他已经多少年了,在上海一直在他的教育之下。他给我们讲庄子的《逍遥游》。
王先生讲《逍遥游》什么都不用带,全是脑子里记忆。除了庄子《逍遥游》的原文以外,历代各家对《逍遥游》的注释一句一句他都能记住,都能背诵出来。这一句谁家是怎么解释的,谁家是怎么解释的,他把各家解释的长处短处分析完了以后下自己的结论,这句话现在来看应该怎么讲解。然后再讲第二句。所以整个一个学期《逍遥游》没有讲完,但是给我们很大的启发,一个是读书要广博,把所有的东西都要记住,弄明白,另外一个要读熟背熟。我们到王先生家里去,没有看到他有什么问题了拿书来查,没有这样,他都记在脑子里。
教课上面还有一位童书业先生,教秦汉史,1949年以后到山东大学了。童先生是一个落拓不羁的人。他讲秦汉史,也是不带一张纸,就一口袋粉笔。我是1948年年初去的,还是冬季,他穿的衣服,里面是一个棉袍,外面是一件罩着棉袍的罩衣,罩衣比棉袍短一大截,穿着一双胶底的运动鞋,就来上课了,但是他上课讲的秦汉史所有的资料都在他脑子里。他板书很快,《左传》怎么讲,《国语》怎么讲,他马上就在黑板上写出来。他安排两个学生在旁边给他做记录,他口述,学生随时记录。等到这学期讲完了,他把这个讲课的讲义整理一遍,后来出了《秦汉史》,到现在还经常印。
童书业先生跟王蘧常先生一样,大家对他也是佩服得不得了。别的课程经常爱听就听,不爱听就走了,但是一到王先生、童先生讲课大家没有一个人走的。
还有一位顾佛影先生讲唐诗。当时无锡国专对诗词非常重视,在无锡的时候就有几位老师专门讲唐诗,俞钟彦老师讲唐诗,冯振心先生也讲唐诗,都开这个课,你都可以来听。吴白匋先生讲词。
1948年的时候,在上海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有一个同学叫孙渊,他有一次到舞厅里跳舞。这个事情被学生告诉了王蘧常先生,王先生就决定要开除他。因为当时严格得很,我们除了允许看电影以外,哪能到舞厅里去。大家都可惜这个孙渊,觉得还差半年就毕业了,开除了可惜了。我跟王蘧常先生关系比较好,大家都希望我去跟王先生讲一讲。孙渊平时还是不错的,偶然被人拉着去了一次,原谅他,批评他,记过也可以,希望不要开除了。
我就跟着其他两个同学出校门去找王先生。没有想到走得太匆忙,走到校门口处一辆汽车把我撞倒了,汽车在我两条腿上开过去。那时候是冬天,我穿了很厚的裤子,跟着汽车滚了一转,汽车跑了。我那个时候其实已经伤得很重了,已经没有知觉了,两条腿也不疼,就是起不来了。同学一看,连忙追这辆汽车,幸亏前面的警察发现了,把汽车扣住了。扣住了以后,就由这辆汽车送我到医院去,没想到这辆汽车就是这个医院的汽车。医生为了推卸他们医院的责任就敷衍了事。我当时不疼,就是不能动,脚要举也举不起来了,也动不了了,我以为没有什么,我也没有怎么疼嘛。其实整个腿部的神经都已经麻痹了,已经混乱了。
我看这个司机很害怕,我还安慰他,我说,我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也不疼,慢慢会恢复的,你不要怕。我还特别同情他。医生说没有什么事,你就回去吧。我就回来了,回到学校第二天,就不行了,神经慢慢恢复了,疼得不得了了。两条腿整个全紫了,也肿了。这事情告诉了王蘧常先生。
王蘧常先生就亲自出面,找那个医院交涉。医院勉强算是给了一点医疗赔偿费,其实是非常有限的一点点。我拿了这个钱也没什么意思,看病不可能靠这一点点钱。我喜欢词,我就用这个钱买了一部《宋六十名家词》,有20多册,作为纪念。
但是腿越来越严重,后来我的一位同班同学跟上海最有名的伤科医生比较熟。其实这位伤科医生也是我们无锡人,无锡老乡,姓楚叫海山。他听说这个情况马上跟他这个亲戚说:你赶快把他送到这儿来,我帮他看。就要我去看病。他这个医药费、治疗费很高的。因为他知道我的家庭经济困难,又是同乡,就安慰我说,一个钱不要你出,药我也给你,要好好治。
我去了,他叫我坐在椅子上,把我捆好,我说为什么要捆,他说,我治的时候,你会很疼,受不了的,但是不能动。我说,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你不要捆了,你治吧。我坐在一个直背的椅子上,坐了以后,他的手指在我的腿上往底下摸下去,就像十根钉子插在我腿上一样,疼得浑身冒汗。他说,你骨头没有断,可是你两条腿的筋全部混乱了,位置已经完全不对了,一定要把它理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所以说你一定不能动。这样不断地治了有半个小时,浑身冒了大汗,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完了以后,给我一大包药。他说,你一定还要来三次。
我回到学校以后,吃了药,本来腿是紫的,吃了药以后发青,发青以后变了三次颜色。第三次是黄色,黄得就像白蘸鸡的皮一样。我害怕了,问那个大夫,他说这是一步一步好,转黄是慢慢恢复到正常了,叫我等吃完药,再去。我当时觉得治病一个钱也不花,很过意不去。住在上海的费用也比较大,再有一个也听不了课了。我就回无锡老家养病了,到了无锡农村,当然不可能再请他看病了。这位老大夫还不断叫他的亲戚带信来,说,他不来看,将来老年时候要出大问题的。当时我在无锡,住了有两个多月,觉得好得很快。他的药真是很灵,慢慢地肿也消了,皮肤颜色也正常了,走路也没有问题了,我就再回上海读书。
回上海又路过苏州。因为我第一次去上海的时候,在苏州停留过,到虎丘,到枫桥看过。当时苏州有一种营业,就是骑马,可以骑马到虎丘到枫桥。我就学着骑马,骑着马去了。我受伤好了,再回上海又路过苏州。我就写了一首诗:大劫归来负病身。瘦腰减尽旧丰神。青山一路应怜我,不似春前跃马人。我经历了这场大劫,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带着病的身体。当时人瘦了不少,这一路上的青山看到我,应该同情我可怜我。不像春天那个时候,我是骑着马来玩的。
我在车上随口吟成的这首诗,后来到了上海的学校,上诗词课的时候,我就把这首诗给顾佛影老师看。我说请老师给我指点,结果没有想到,顾老师看了我这首诗说,好诗好诗,他就在课堂上把这首诗念给同学听了,这实际上是给我一个很大的鼓励。
当时上海无锡国专还有一位知名的老师是词人,也是画家,是一位女老师,叫陈小翠,当时大家都称她是当代的李清照。
可惜后来她不来讲词了,我们总想去见见她。有一次跟几个同学一起找到她的家里了。她的家是一个大富贵的家庭,她住在家里三层楼的楼上,陈设很文雅,没有一点富贵气。
到了她的书房里,我把自己当时写的一些诗词给她看。没有想到陈小翠先生也是非常欣赏、夸奖,你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诗词来,太好了。她还知道我喜欢画画,她哥哥是上海最有名的大画家陈定山。她说我带你去看我哥哥,她从三层楼下到第一层,她的哥哥有一个大画室在楼下。
陈定山先生正好在画室里。陈小翠先生就把我介绍给陈定山先生,这是无锡国专学生冯其庸,喜欢画画,你多指点指点他。陈定山先生也很客气,让我看他正在画的画,和画好的挂在墙上的画,叫我有空尽管可以去看他。这是一大收获,能够见到陈小翠,见到陈定山。这是我原先不敢奢望的。
陈小翠先生非常不幸,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受不了造反派的冲击,自杀了。她的女儿后来去法国了。陈小翠先生一生很不幸,她的婚姻是由她父母包办的,她非常不愿意,但是因为父母之命,没有办法。结婚以后据说一年就离婚了,离婚以后一直一个人。我们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早已经是一个人了。我也看到过她画的画,是非常好的,很秀气的中国画。
在上海除了王蘧常先生以外,还有一位王先生介绍的,当时最有名的大词人,龙沐勋,字榆生,现在的《唐宋名家词选》就是他当年选的。他是当时沦陷时候汪精卫政府“中央大学”文学系的主任,当时这是伪职,就等于是投降日本人了,在伪政府的国立大学里担任中文系主任,所以给他判了罪。我去看望他的时候,刚好他已经从监狱里出来了。他个子很高,瘦得不得了,胃病很严重。
龙先生是词学的泰斗,我又喜欢填词,所以王蘧常先生写了封信让我去拜见他。我去了,龙先生一看是王先生推荐的,特别客气,也看了我填的词,也加以鼓励,谈了很长时候。我看他说话的时候都很吃力,他有严重的胃病,人瘦得不得了,说话也没有力气,尽管他非常热情,谈了有个把小时,我就不敢再留了。他嘱咐我,你有空就来,他也非常爱护喜欢词的年轻人。
除词以外,还有昆曲一门课,是赵景深先生的课。赵先生是昆曲研究专家,他的昆曲课我在课堂上没有听到,因为他刚好那年没有开。我是到他家里去拜访他的,他是戏曲界非常有名的大家。
在上海还认识了书画界的白蕉先生。白蕉先生画兰草、写行书是非常有名的,是真正了不起的大家。白蕉先生在上海举办画展,需要有人帮他去挂画、收拾,刚好我的同学跟他熟,就找我一起去帮忙,所以跟白蕉先生见面了。
白蕉先生每一卷画盖的图章都用宣纸衬了,用来衬的宣纸都是他写过字的纸,剪碎了搁在上面,有时候一张纸有很多字。我一看太好了,我就捡了好几十张,虽然不成章,不成书页,但是看字是清清楚楚的。他自己写的字,觉得不满意了剪碎了来衬印章用,这些字因为没有装裱过,我用灯光或者在日光底下可以看出来笔画交叉的情况,哪一笔在前哪一笔在后,用笔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捡了有二三十张,非常高兴,拿回去一直作为自己学习的一个榜样。一直到我到北京来,我记得开始还有呢,夹在书里,后来就找不到了,因为多次的运动可能慢慢弄丢了。
跟白蕉先生见面,受到了他的书法、绘画的影响。他是写王羲之家书的一路,王羲之传下来的除了《十七帖》《圣教序》《兰亭序》以外,还有《右军家书》,就是写的信,最好的几封信都到了日本去了,但是也已经是唐代勾摹的本子,已经不是原件了。《丧乱帖》《孔侍中帖》《频有哀祸帖》和《妹至帖》这几个知名的帖,前几年日本专门拿到上海来展览过一次,我专门乘飞机到上海看了这几个帖,都看到了原件。
在日本也轻易不拿出来,因为到了日本皇宫以后,除了日本天皇的印章以外,没有后来别人收藏的印章。是密藏在日本宫廷里的,但是外面都知道有这几个帖,日本人也曾经影印过一次,我见到过影印本。白蕉先生是学这一路字学得最有成就的,确实写得好,到现在看还是好。我的书里,《墨缘集》里有他一幅兰花、一幅书法,就是他的精品。
在上海的收获还有戏剧方面。上海的戏剧名家,海派嘛,都是在天蟾舞台演出。我们只要有空,有机会,就去看戏。那个时候,也是老规矩,只要第三出开始演了一段,第四出还没有演就可以进去,不用买票了。当时我们根本买不起票,恰好前两出都是不要紧的。第三出快要开场了,我们就在那儿等着了,一会儿这个戏园子的门敞开了,就可以进去看了。往往一些名家都能看到,所以我在上海看到不少名家的演出。
特别是1947年,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到上海,我堂姐在上海,我去看望她,刚好碰到了抗战胜利以后杜月笙做寿,举行义演。全国的名伶,梅兰芳、孟小冬这些名家都去了,演三天。袁世海,李少春,那时候还是青年,刚上舞台,初露头角,都看到了。周信芳都是成名演员,老演员了,我都看了。当时戏剧界老生一行,地位最高的就是孟小冬。那次做寿义演有孟小冬的《搜孤救孤》,这是她最拿手的戏,也是余叔岩的余派最有代表性的戏。
我当时买了一个站台票,在三层楼,就是最高层的站票。那种盛况简直是空前的,天蟾舞台外整个的胡同里都摆满了花篮,贺寿、祝贺义演、祝贺梅兰芳、祝贺孟小冬这些名家出场演出。演出所有的收入都拿来拯救难民。我在三层楼上看了孟小冬的《搜孤救孤》,那确实是不同凡响,这个印象到现在还非常深刻:潇洒、嗓音好、做派好、文雅、一种书卷气。孟小冬一出场,全场都有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鸦雀无声,这么满满一园子,没有一点声音,就听她唱,真是少有的。
我总算看到了孟小冬,这增加了我以后到北京特别喜欢戏曲的原因。孟小冬后来跟着杜月笙去了香港,这之后再也没有上台演过,只教教学生。最后去了台湾,也没有上台演出,所以我看的那次是孟小冬一生最后一次演出,我是碰上了看到了。
我还保留了那一年的戏单子,等到了北京以后,我还带到北京,一大包,作为戏曲资料。但是一次一次的运动,“破四旧”什么的,我也不敢再保留了,就毁掉了,非常可惜,现在一张当年的戏单都是文物了。
“四人帮”垮台以后,第四次文代会上,我就建议当时的主持人冯牧、林默涵,请孟小冬的传人张文涓来唱《搜孤救孤》,因为孟小冬已经不可能请来了,可能那时候都已经不在了。张文涓还是能够得她的真传的,他们接受了建议,从上海把张文涓请来唱《搜孤救孤》这出戏。我后来听说张文涓到美国去了,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
总而言之,在上海这些情节回忆起来,对我是无形中的一种教育和提高。尤其是几位老前辈的教课,葛绥成讲地理学,我们国家的地图就是葛绥成主持画的。还有周谷城讲中国通史,但是我没有听到周谷城先生讲课,只是后来认识他,这是1948年在上海半年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