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是司徒敬的掌上明珠,是赋芸轩的镇店之宝。
那个天生爱笑,明媚灿烂的女孩,在后厨柴米油盐中风生水起,鲜有人知道,名扬霖洲的美食大家司徒敬做的糕点,都是出自女儿之手,赋芸轩的掌柜怕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手艺无人信,不如打着司徒敬的大家名号挣钱多,而司徒羽也乐在其中,不愿过多抛头露面。
尹霜是在元宵灯节,遇见的她。
那个时候,乘明街的酒楼举办厨艺擂台,司徒羽守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精心制作,手里也痒痒,便随手拿了坨面团,走出人群去捏着玩,不知不觉捏出了个海棠花。
尹霜是跟几个朋友出来一同逛着花灯喝点酒,从酒楼出来,便撞上了司徒羽。
那朵海棠花,与他素日爱吃赋芸轩的海棠酥一个模样,精致小巧。
清俊书生,明媚佳人。
年少的情爱总是一发不可收拾,如滴水入海,自由无拘。
风花雪月,皆在眉眼间流转成诗,那时尹霜觉得,一生一代一双人并非遥不可及,有羽儿,便已不负此生。
尹江婉敏锐的察觉到了弟弟的心思,她的身子,由于胎里不足,难以生养,传宗接代的事情,便落在了尹霜身上,虽然尹霜与司徒羽身份有别,地位悬殊,可是若能生养,为尹家开枝散叶,这娶亲之事,她并不反对。
然而,一纸诏书,天君选秀,如此锦绣荣华,就这样落在了尹江婉头上。
尹家父母早逝,尹江婉性情如男儿刚烈果决,行事亦是如此,年纪轻轻便得先君赏识,年不过三十,便稳坐霖洲长史之位。
然而天君继位,对云洲倒是青睐有加,云洲水土养人,气候温和,且风景秀丽,名胜古迹颇多,不比霖洲,是农耕之所,并无太多风景名胜。
她不甘如此,在霖洲平平度日。
这一纸诏书,断了尹霜与司徒羽的姻缘,成全了尹家锦绣前程,弟弟进宫,若得天君宠爱,爱屋及乌,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
但进宫,便是一场赌。
可是不赌,她不甘心。
就在她决定要送弟弟入宫之时,一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让尹江婉措手不及……
司徒羽有喜了。
民间嫁娶,传宗接代,都是十月怀胎,与天家凤凰血脉孕育不同,眼看着司徒羽的肚子大起来,尹江婉便以未嫁先孕,对女孩名声不好之由,允诺司徒羽生下孩子后,直接嫁入尹家为妻,婚后再另找机会,制造有喜生子的假象,混淆视听。
司徒敬无奈答应,司徒羽则满心欢喜。
尹霜也不例外,那段时日,他隔三差五跑去赋芸轩看羽儿,正值三月梅花盛放,赋芸轩后院红云似的梅花,看着都令人欢喜。
寒冬,春深,盛暑。
接二连三的怪事发生。
赋芸轩大厨司徒敬风寒入骨,一病不起,一个月后病逝家中,司徒羽被悄悄接入尹家养胎。
夏季闷热,司徒羽行至池塘边,无端入水,早产了三个月,难产几近血崩。
尹霜不顾阻拦,探望司徒羽,再出来便得知,尹江婉秘密处理,活埋了他的儿子。
只给他留了天家一纸诏书。
八月十六,入宫选秀。
那夜,刚好八月十四。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驾马车,载上他便已然离开了霖洲。
尹江婉临别附耳言说,说她会照顾好司徒羽,然而司徒羽得知这一切,早已经陷入疯癫,在尹家柴房幽禁十多天后,一场大雨,冲刷着院内梅花树下的泥土,那酷似新生婴儿般的肉身,让司徒羽浑浑噩噩间自杀身亡。
这一切,尹霜本不知情。
他顺从入宫,只为了姐姐能善待羽儿。
然而书雅殿一来一往,他才明白,即使羽儿没有自杀,也活不了多久。
尹江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从头至尾,尹霜都再也没有问过程曦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这样的结局,足以让他心灰意冷。
恍如傀儡般,尹霜默认了程曦的指使,是在报复。
当天君查出毒是他下的,毒害后宫君子的罪名,轻则全族流放,重则诛灭九族,他尹霜负了羽儿,负了这一生,定要拉着尹家的春秋大梦一同入这地狱。
他照实做了,等来的却不是天君的发落,而是别人在暗处的算计。
凤仪宫中,白蘅芜听着舒云的讲述,恍然这殿内已如秋风掠过,苍凉肃杀。
久久沉寂,白蘅芜无话可说。
尹霜娶妻,平淡度日,静默欢喜,终是得偿所愿,只可惜尹家再难有出头之日。
而转念,尹霜入宫,或是得宠,或是繁育后嗣,尹家都可以飞上枝头,那时,便是尹江婉赌赢了。
果然世间佛魔一念,最难琢磨的,便是人心无常。
双音在一旁听着,隐约明白了那夜,天君坐在石阶之上,与她说的这份“无常”。
死寂之中,有宫人忐忑进来,在双音耳边低语几句。
“天君,御膳房的林师傅,认罪了。”
的确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白蘅芜默默“夸赞”了一句程曦,便叹道:“去传旨吧,尹承御毒害后宫君子,畏罪自戕,嫁祸温徽仪,无视朝纲法纪,祸连九族,通知刑部,择日抄家问斩。”
入宫前“娶妻生子”,白蘅芜只字未提。
入宫半年,好歹还有几分枕畔之情。
尹霜,这就当是给你与司徒羽最后留有的尊严罢。
至于尹家,你终究得偿所愿,这般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朝臣,不要也罢。
抄家问斩,天君盛怒,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然而满城风雨之中,白蘅芜一个转身,交代了双音与舒云,便带着居亦龙与白煜,启程前往了长宁行宫。
枕夏,秋晨,墨衣跟随,白蘅芜身边,碧落与初月也跟着去了,身后便是浩浩荡荡的天家军卫,侍从,暗处,还有暗卫随行。
长宁行宫位于京都与云洲的边界,前有山川,后有湖泊,地势颇高,春夏夜晚,萤火虫飞舞半空,堪比星光烂漫。
天下人都在惊恐天君怒火何时平息,只有居亦龙与白煜知晓,眼前被人们“以讹传讹”,雷厉风行的盛怒天君,此刻正吃着碧落做好的杏仁糖,悠哉悠哉的欣赏帘外风景。
“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一走一过,都能闻到集市里的酒香味。”
“这家的首饰看起来不错,回来的时候挑两个给双音带回去。”
“这家青楼怎么一大早就迎客了?生意不错嘛。”
“是不是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这是新开的路吧,我记得从前与先君来行宫的时候,要走很远,现在倒是近了不少。”
“行宫的温泉是一绝,这个季节樱桃都熟了,可以做蜜饯了…”
“碧落,这杏仁糖挺好吃的,你们两个要不要尝一尝?”
“………”
居亦龙与白煜对视一眼,默默笑了笑。
天君果然是天君,凡夫俗子是猜不透了,不管宫外如何风起云涌,这面是该游山玩水的时候绝不含糊。
白蘅芜看着手中剩余不多的杏仁糖,有些尴尬的又塞了一块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了?从出宫到现在,闷着不累么?这又没有别人。”
白煜看了看居亦龙,先开口道:“我们也没什么,天君多心了,可能第一次出宫,不太适应罢了。”
居亦龙附和着默默点头。
白蘅芜看了看两人,淡淡叹口气道:“多心的是我还是你们?事情已经过去了,想再多也无用,这世上的事,都有它该发生的时间,何时发生,何时暴露,何时结束,何时蔓延,都是注定的,谁也主宰不了,而且我们好不容易出趟宫,就不能暂且忘掉那些事情么?要是看你们两个心事重重,我还不如在早朝上听那些老学究的家长里短呢。”
白煜手里转着扇子嘻嘻一笑道:“天君这话特别像我父亲与我说的,该吃就吃,该玩就玩,该学就学,不过我也只能做到前两个,毕竟学东西太枯燥了,坐都坐不住……”
居亦龙看了一眼白蘅芜,只见眼里的人笑颜如花,格外轻松自在。
他释然许多。
实际上,尹霜下毒这事,没有太多真真切切的证据,天君若是不信他,后面所有的推理都不可能出现,正是因为天君果断拒绝了他杀人的可能,才让这一切豁然开朗。
白蘅芜悄悄握上居亦龙的手,温热的指尖轻点在他的掌心,让人欢喜。
“你们昨夜都没睡好,一会到了行宫,先睡一会吧。”
白蘅芜看着这两人眼下乌青,的确是藏了太多心思在昨夜。
只见白煜摇头道:“听说长宁行宫有百珍园,臣内还想趁着日落前去瞧瞧,才不要去睡觉。”
百珍园里有诸多奇珍异兽,的确能吸引白煜,居亦龙倒是没太大的兴趣,白蘅芜悄悄凑过去轻声道:“你不喜欢去,就先睡会,等明天我们就去摘樱桃。”
居亦龙笑了笑,点点头。
马车赶在日头落山前,抵达了行宫。
早在三月,行宫便已经开始打扫布置,行宫总管沈清漪,已早早在宫门口等候。
白蘅芜下了马车,对着焕然一新的长宁行宫,打量了一番。
一边走着,一边细细打量,沈清漪跟在后头,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天君不满意。
许久,白蘅芜才幽幽说道:“樱桃是不是都熟透了,院子里都是甜味。”
沈清漪:…………
行宫之内,本有诸多宫殿,但此次来人不多,白蘅芜便没有让居亦龙与白煜分别居其它处,她自己偌大的紫薇殿,还是空空如也呢。
东偏殿给了居亦龙,西偏殿给了白煜。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