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的队伍走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走了两日。
路上的景色几乎毫无变化,除了远处如同印刻在天边的群山,就是近在身边已经结冰的河流和周围一簇簇树林。
楠枝这两天无时不刻照顾在意云公主的身边,那秃发部的乞伏对此却毫无嫉恨之心。
“天色已晚,原地休息!”领头的骑手奔跑下来,传呼道。
巨大的毡车既是交通之具,也是居住之所,宥连公主心安理得地住在毡车之中,极少走动,不过两日未见天地日月,也叫她深感寂寞。
“楠枝,看看外头的人在做什么?”宥连吩咐道。
楠枝揭开帐门走到外面,惊讶地发现树林比起出发的时候要茂密得多。族人靠着树林,从河中凿冰取水,又牵来两头羊,拴在生火的地方。
“公主殿下,他们准备要杀羊造饭。”楠枝又钻回车中说道。
宥连用力伸着懒腰,舒展着自己动人的身体。
“哎——”她长叹一口气,“陪我出去走走吧,我的脚好久没有触碰泥土了。”
说着她拉起楠枝的手,像是感叹一般:“听说你们中原人的女子在出嫁之前必须身居闺房,难以外出,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楠枝嘻嘻一笑:“所以我也不喜欢当女子,成天跟着父亲在外面闯来闯去。”
两人走出毡车之外,族人见到公主亲临,无不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候。
宥连和善地一一回礼,然后拉着楠枝在河岸边散起步来。
两人看着月光落在结冰的河面上,如同破碎的铜镜,让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这幅美景叫宥连兴致大好,她好似林中自由自在的小鹿,欢快地迈着轻盈的脚步,跳动着跑着。
两人正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一队骑兵围了过来,领头的是秃发破多罗,他身穿一件盔甲,像是将要上阵杀敌,两支坚韧修长的鹰羽插在他的毡帽上,显得他更加气势逼人。
“宥连!不要离开队伍太远!好好待在你的毡车里去!”破多罗对于自己的未婚妻语气严厉,丝毫不允许有人反驳他的话。
宥连轻哼一声,悻悻地拉着楠枝的手,嘟哝道:“我们回去吧,等会儿还有羊肉吃……”
破多罗看到宥连往回走去,才稍稍平息了些怒火,他忽然用生硬的中原话说道:“狗就要看好自己的主人,不要让她到处乱跑!”
楠枝一听,心中大为不快,她知道这句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她眉头一皱,斜向秃发乞伏,但也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跟着宥连离开。
走了一会儿,宥连轻声说道:“楠枝,你不要生气。”
“没事……那秃发破多罗只是图一时口快罢了。”楠枝抿起嘴,神色舒展了一些。
“在草原上,狗远比狼危险……”宥连喃喃自语。
楠枝却苦笑一声:“这是什么谜语吗?”
“草原上,狼杀戮是为了果腹求存,而狗杀戮却是为了玩耍享乐。”宥连认真地说道,“我们胡人自视为猛狼,却无所心计,耿直蛮横;而你们中原人虽然体格弱小,但是精于权谋,沉迷屠戮之乐,这才是叫人害怕的。”
两人走回毡车之处,宥连心有不愿,她用力深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像是享受着最后自由的呼吸。
“唉!我们在外头坐坐,等他们烤好了羊,就去抢一块最嫩的来吃!”
楠枝笑眯眯地恭维道:“殿下在此,谁会跟你抢呀?”
说着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却有些惊讶:“殿下,你看——那些秃发的骑兵们今天不休息了,都在站岗放哨呢!这真是稀奇!”
宥连看了看,果真如此。
她又抬头望向东方的树林,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走了两天多了,差不多已经跨过欧脱,可能马上就要进入乞伏部的地界了!难怪他们也会惶惶不安。”
“那我们会有危险么?”楠枝问道。
“不会!”宥连非常放松,虽然天气寒冷,但是她依然穿着轻薄的羊皮长袍,落落大方地坐在地上,享受着带着树林气息的空气,“公主出嫁是大事,秃发部应该事前已经遣使说明原委。更何况,秃发部乃大部,”
说着她一仰头,示意破多罗的方向,“我们开道的马队挂着秃发部的旗帜,便没人敢轻举妄动。”
这时一个奴隶捧着一个陶盆,装着一块刚刚烤好的羊肉,双手奉上,说道:“腾格里保佑,尊贵的公主殿下,第一块羊肉应该由你先品尝!”
宥连抓起羊肉,咬了一口,“不错!”她慷慨大方地递到楠枝面前,“你也吃,可好吃了!”
北地的冬季白昼甚为短暂,楠枝刚刚享受了一会儿鲜美的羊肉,天色便彻底暗下来,众人只能围着火堆取暖照明。
宥连略显单薄的长袍抵挡不了夜间如同刀子般的寒风,起身便回到车中。
很快周围一片死寂,除了营地中的点点篝火劈啪作响,一丝鸟鸣虫叫都没有,这种安静让人心中忐忑。
忽然跟在队伍后面的羊群焦躁不安起来,它们不断地呼叫嘶鸣,声音扰乱了夜幕的空气。
“怎么回事?”一名族人叫道:“去羊群那里看看!”
人群窸窸窣窣,手足无措,不过还没有一个人感受到将要大难临头。
那族人才刚走出两步,猛然间四周响起擦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同时族人身体一歪,发出一阵惨叫跌倒在地上。
“敌袭——!”
一声惊叫声划破夜空。
无数利箭从夜幕中钻出,疯狂地落在营地之中。那些箭头落在雪里“噗噗”的声响和打在木头上“叭叭”的响声此起彼伏。
人们惊叫着,不断地逃窜起来。
“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意云部的二十名勇士惊呼道。
利箭袭来,数名勇士也惨遭毒手,一些人跌落在地一声不吭地死了。那些还活着的人,发出阵阵惨叫,令人心惊胆战,面无血色。
楠枝被惨叫声惊醒,她放眼一看,意云部的族人已经乱作一团,只有十几名意云部的勇士弯弓搭箭朝着远处的树林胡乱放箭。他们狂呼大叫,掩盖着自己的恐惧。
“把火扑灭!”楠枝大喊大叫,“他们会看见我们的!”
不过胡人无人听懂,楠枝只得自己一脚踢散火堆,抓起旁边的毛皮毯子丢在上面才勉强把火给压灭了。
几支箭射向意云公主的毡车,发出几声沉闷的声音。
“宥连公主!”楠枝慌慌张张地奔进毡车,“敌袭!”
意云宥连已经爬起身来,虽然面带惧色,但紧紧地抓着自己手中的西域匕首,努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来。
她叫道:“楠枝跟我来!”说着,拉住楠枝钻出车外。
外头的意云族人看到公主出来,纷纷围过来保护起自己的主人。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宥连惊叫着。
“不知道,尊贵的殿下!他们人太多了,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周围的人声音颤抖而慌乱。那些手持强弓的勇士无惧生死,不过对于能不能护得公主周全则全无把握。
意云勇士们喊道:“殿下!你先想办法逃走!”
另一些人喊道:“秃发部的人哪?他们为何不来帮助我们?”
宥连往队伍的前头望去,东方只有一片死寂般的黑色夜幕,她心中颤动:难道秃发部的人都已经被杀了吗?
“殿下……”一名勇士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支箭刺穿了他的喉咙,他吐出一声浑浊的声音,便倒在地上,挣扎地扑腾着双手。人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断气而亡。
一名勇士凑过来:“殿下,这样下去我们很快会被杀光,族人已经四散而逃了,我们也已经死伤过半……”
他握着一把长刀,放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发出一个誓言那样,他说道:“殿下,我们的后方好像无人进攻,你赶紧往哪里逃跑!我们会在这里拖住他们!”
宥连惊恐地看着四周无尽的黑暗,好像从任一个方向都有夺人性命的利箭射出。她知道即使现在她逃跑,也很快会被追上,今晚可能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
“没用的,他们早晚会追上我们……”宥连摇摇头,沉着冷静地说道:“我不会逃走,这样只会让我的莫贺丢脸。秃发破多罗是我的丈夫,如今他也可能战死,那我也必须死,不然意云部和秃发部的联姻便不会被两族的大人所承认!”
说着宥连转过身来对楠枝说:“楠枝,看他们人多势众,竟敢袭击秃发的和亲队伍,必定是要我的性命!你只是一个染干,即使被抓住,也只会被当做奴隶。所以你快点逃走,说不定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公主,你要做什么?”楠枝拉住宥连的手臂,惊恐地问道。
“我是秃发破多罗的妻子,要是我的丈夫死了,我却苟活于世,不能服众,我要留下来!”她看着楠枝的眼睛,“你回去告诉意云的族人我们今晚的遭遇,不要让我的死白费!”
“殿下!”楠枝冲着宥连大喊一声,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惊恐,除此之外还包含着哀求,“你要活下来,你夫君的生死要你自己去确认!你是意云的公主,你的族人等着你给他们希望啊!”
宥连愣在一边,她的勇士也大喊道:“殿下!请你快点走!”
楠枝看到宥连犹豫不决,她一伸手拉住宥连的臂膀,使出一股劲将她拉起来,“跟我走!”说着,拖着宥连在夜幕中的雪地中狂跑起来。
就当楠枝离开不久,夜色中的死神冲进了营地,惨叫声,搏斗声在身后响起。
楠枝知道如今早已无路可退,更是拼尽全力奔跑不止。
然后那些死神在攻灭营地之后,很快就跟了上来,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他们不知道楠枝和宥连的去向,四下追寻,如夜色中的幽灵般时隐时现。
就当两人已经绝望之际,空中响起呼啸尖锐的风声,原本下着的雪忽然像是脱缰的野马那样狂野奔驰起来。鹅毛般的雪也急剧变成如同刀子,伴随着狂风填满着整个世界。
“万能的腾格里!是暴风雪!”宥连惊叫着。
才须臾之间,楠枝已经难以望见远处的景色,面上刺痛难忍,周围的树林也在狂风中颤抖乱舞。风的咆哮声很快就淹没了一切,那些追猎者的喊声也消失不见了。
“公主,我们……好像得救了……”楠枝在风中不住地颤抖,牙齿打颤,一下子跪在地上,费力地呼吸着。
宥连拉着楠枝不肯停歇:“我们必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然我们都会被冻死!”
两人在风中举步维艰,可是周围除了一些矮矮的土坡之外毫无躲避的地方。夜色当中伸手难见五指,两人漫无目的地冲撞,渐渐要耗尽体力。
“楠枝,过来……”宥连拉着楠枝到一个矮坡后,“这里背风,我们……我们在这里挖一个坑出来……好躲在里面……”她也已经无法控制颤抖的舌头,她心中也自明:两人均已到达极限,此时再消耗体力,实乃九死一生的选择。
有选择,总比没有好!
楠枝跪在地上,用手费力地刨着坑,两人一声不吭,默默地和死亡争夺着时间……
直到手指僵硬起来,两人才勉强挖出一个浅浅的坑,而楠枝几乎快要丧失自己的意识,“公主……”她喃喃地说:“我不行了……”
话音未落,宥连却扑通一声跌在雪地之上,不省人事。
楠枝一看,宥连身上的衣着还只是那件轻薄的羊皮长袍,在这狂风之中几乎毫无御寒之作用,她竟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楠枝本来想要放弃,但是她心中涌上一股热血,她要救宥连!
楠枝托住宥连的身体,大叫一声,使尽全力将她推入坑中,自己也艰难地爬进土坑。她艰难地喘着气,趁着自己的手指还有知觉,揭开毛皮衣裳,抱住宥连,用衣服将两人牢牢裹紧……
“我们一定要活下来……”,楠枝忍受着针刺般的寒冷,默默地祈祷着,最后再也支撑不住,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