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醉酒之后,蝶子便再也不提及过去的种种往事,楠枝自知有些事情即使刨根问底也未必有所意义,也就不再去追问。
两人心照不宣地把那天的失态和胡话都抛之脑后了。
……
时间如梭,秋去冬来。
听雨阁又到了闭门谢客的时候了,馆里的人开始忙忙碌碌地为明年开春准备起来。
“枝子——!”清晨的一声叫喊让楠枝从温暖的被褥中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
楠枝赶紧揉了揉眼睛,昨天不是下了一场雪,今天应该是闭馆才对……
来不及多想,鸨妈扯着嗓子叫起来:“枝子——!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兔崽子!快点下楼来!”
坏了!楠枝打了一个激灵,今天我还要去采购东西咧。
没时间洗漱吃饭了,楠枝手足无措地套了绵衣,横七竖八地系上绳扣,跌跌撞撞地冲到楼下。
听雨阁的大门口,阿碧已经把马车引了出来,叉着腰,一脸抱怨道:“枝子,快些……我们要趁早才能买到好炭……”
楠枝来到门口,使劲打了打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清醒点。
“喏!”鸨妈取出一个钱袋子,“枝子,你来拿着钱,阿碧只会把馆子里的血汗钱施舍给别人,你可要给我机灵点。”
楠枝爬上马车,鸨妈吩咐道:“你们两个去城门口买炭,当心点!”
阿碧不管鸨妈啰嗦,使唤着马车就走了。
路上阿碧哼起小曲来,像是解开了束缚,变成自由鸣唱的麻雀。
“枝子,看看妈妈给了多少钱?”阿碧欢快地嚷嚷着,“看看有没有闲钱去买糖吃?”
楠枝掂了掂袋子,并不沉,看来阿碧要失望了。楠枝拉开袋子数了数:“好像就四五十文钱……”,她又想到鸨妈要求她们去采购的炭似乎还不少,“妈妈叫我们买多少炭来着?”
“什么?才四五十文?”阿碧惊叫着:“妈妈昨天跟我说要买至少五百斤炭……才给这么点钱,连个零头都买不到,我们岂不是要倒贴?”
“阿碧姐,你有自己的钱么?”楠枝问。
“唉!”阿碧叹气说道:“我可不像你的蝶子姐那样,客人又阔绰,又过得舒适……我的那些客人总是动手动脚的,出手却小气的很!之前我刚刚买了一些姑娘家的东西,没剩多少钱了。”说着,阿碧皱了皱眉头。
说话间,马车沿着华阳街一路向北,来到西市。
西市位于长安高大的城墙之外,商贾们集聚在这里,一路向西就可以到达泬水,一些人在河水的西岸伐薪烧炭,然后装着大车运到西市来,靠在城墙边,等着长安里的人出来买。
冬日严寒,城里的大户人家遣人驾车买炭,人来人往,搞得西市一大清早就热闹起来。
阿碧四处讨价还价,都不成功,愁眉苦脸的:“这些个卖炭的最少都要上千来钱,根本不屑我们这些小钱,看来只能先回去问其他姐姐们借一点了……要是今天买不成妈妈定要打我们了!”
楠枝环顾城脚下泥泞的地上还有一些装着炭的大车,卖炭的人都悠闲自得地等着别人来买,说道:“明明还有这么多炭都没有买主的,或许还可以试试。”
“别想了,这长安里这么多户人家,卖炭的人根本不着急,会看得上我们的钱?”阿碧抱怨道:“我倒是觉得妈妈故意刁难我……我以前确实让她花了很多冤枉钱,所以这次她就给我这么点钱!”
……
这时市中有人呼喊:“快看!”
众人向北面望去,地平线上出现一群兵马,浩浩荡荡向西市压来。
在大军之前,一队骑兵身着青黑铁衣,奔驰开道。
“枝子!枝子!怎么会有大军近城?”阿碧心中不安起来。
不可能……之前的客人和市中商贾也没有谈到雍州会有兵祸的情况……
楠枝思忖一下,转身跑到马车边上,翻身爬上马,晃晃悠悠地站在马背上,瞩目远眺。
只见开道的骑兵离开后面的大军约有一里有余,并列前行。
后面的大军马队在前,步卒在后,排成纵列,缓步前行,不像是要临阵作战的样子。在军队的中央,旌旗蔽日,簇拥着许多人,远远地望去他们并没有武器的样子。
“枝子!快点下来!你这样站着危险的很!”阿碧嚷着。
楠枝跳下马背,说道:“那支军队不像是敌人,他们好像要行军进城……不过太远,看不清楚……”
西市中的众人有些担忧,谁都不想和一支大军冲撞在一起,有些人已经开始收摊离开,剩下的人也无心思做买卖了。
开道马队奔驰而来,很快到集市。骑兵四下隳突,引起一片骚乱。
“在下奉张将军之命,征用你们所有布匹、炭!”领队的军官粗鲁地命令道:“众商将东西全部聚集于城墙之下,一一清点!”
此话一出,骚乱更甚,商人和士兵冲撞辱骂不绝于耳。
“枝子,我们还是快走吧……看这势头,今天我们什么都别想买到了……”阿碧推推楠枝,示意她上马车。
同时阿碧心中顿时欣慰起来:本来钱就不够,买不成炭向鸨妈交不了差,现在莫名来了一支大军把市中所有的炭都收得干干净净,倒也是个好借口,总不可能让我和楠枝两个弱女子和那些人高马大的军士较劲吧?
“等等,阿碧姐,”楠枝提着钱袋,说道:“我们还要买炭呢。”
“你疯了?跟那些军人虎口夺食?”
楠枝不管,径直奔向一个炭商,同时呼唤着阿碧:“把马车牵过来,装炭用。”
“枝子……哎!”阿碧叫不住楠枝,只好拉着马赶上去。
城墙下,一个卖炭的老翁想引着马车逃离这里,被两名军士拦住。
“老头!市中的炭都被征用了!你想逃跑不成?”一名军士呵斥道。
“大人!大人!”老翁跪地求饶,说道:“我不敢忤逆大人的意思,只是……”
“……只是这些炭都已经被听雨阁买下了!”楠枝大喊一声,打断了老翁和军士们的争执。
楠枝跑得气喘吁吁,心想着总算是找到一家还没有被军士夺走的炭车,难得的猎物,绝对不能松口!
“黄毛丫头!你是什么人?”军士转过身,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怒气冲冲地问道。
“各位军爷,”楠枝行了一个礼,取出钱袋,顺手丢到老翁的面前,说道:“小女子是听雨阁的枝子,我家主人叫我来买炭而已。”
“大胆!你家主人算什么东西?你可知领军的乃是张方大将,你们这些不自量力的人,难道还想螳臂当车不成?”
张方!楠枝心中一惊,一年前就是他烧死了我爹,他是我的仇人之一!
“怎么回事!”这时领队军官赶来,吼着:“这车炭怎么还没有运走?”
楠枝稍作镇定,先拜了军官,说道:“小女子拜见大人,这车炭已经被我们听雨阁买下了,还望大人不要征用。”
“少啰嗦!拉走!”军官毫不理会,直接命令两名军士动手。
“不可!”楠枝一步上前,挡在中间。
“丫头岂是想找死?”军士的手按在刀柄上,威吓道。
阿碧倒是吓得心惊胆颤,拉着楠枝的袖子连声说道:“算了……算了……”
“大人,”楠枝沉默片刻,脸上却露出了微笑,说道:“我看那军中好像有不少显贵豪族之士,路上风尘仆仆,难得到了长安,一定想去消遣消遣。”
“并非小女子妄自菲薄,咱们的听雨阁闻名雍州,不少大人也会去的吧?虽然听雨阁里都是些贱命女子,不值得疼惜,不过要是莅临寒馆的大人们受寒挨冻了,想必各位也不想这样吧?”
这话实则弥天大谎,听雨阁落雪而闭馆,哪里还会接待客人呢。楠枝故作镇定,听起来倒是真假难辨。
领队的军官思索片刻,也笑出声来:“好一个小娘子,倒是巧舌如簧……罢了,这车炭就给你们了,不过别忘记——这炭是张将军赏你们的!”说罢,挥手让军士退去。
见军士们离去,阿碧抱住楠枝:“枝子!你也太吓人了!我们刚才差点被他们砍了!”
“嘿嘿,阿碧姐别慌张……”楠枝安慰说道:“他们砍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倒是快点把炭带回去吧。”
老翁这时捡起地上的钱袋,打开一看,里面挤着四五十钱,一脸失望,又转变为无可奈何。
阿碧心有愧疚地说道:“对不起啊,我们也就这么点钱了……”
“罢了,罢了,总比被那些当兵的征用去要好……我还得谢谢姑娘们刚才冒险帮我保住了这些炭,你们实则对我有恩。”老翁强颜欢笑道。
老翁的炭自有一头牛来拉,看来马车是用不着了。
……
远处的大军这时也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身披铁甲,骑着大马的骑士,他们簇拥着一名将军,果然是张方。
阿碧想起之前林中的尸骨,对这张方可是退避三舍,掉头躲在车后,不敢出来。
张方的后头跟着他的副将们,身边的马队扯着“张”字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后面是手持长戈的步军,远处看来有三纵队,其实是两纵队,中间保护着另外一队人,紧随其后的则是射手和其他散兵,一些斥候散落在队伍两旁,剩下的士兵拖在后头,延绵数里不绝。
张方大军旌旗蔽日,实为壮观,西市中的众人无不心生敬畏,自动退让到一边。
楠枝更关心的是大军中保护的一队人究竟是何人?
等到队伍靠近,楠枝爬上马车,往队伍中张望。
只见中间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披坚执锐的武士,而他们的旗帜竟是禁军的大旗!目光往后移动,六匹黑色骏马牵引着一辆赤漆朱车,带着皇家旗帜,缓缓前行。
楠枝大吃一惊,蹲坐在马车上。
不可能!这是皇帝的御车,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又站立起来探头寻找,果然,晋帝司马衷就坐在御车里!
跟着他后面的,是满朝的文武百官,不过他们没有像皇帝那样得到应有的待遇,有些人只能赤足走在冰冷的路面上,有些人不断跳跃着想要驱寒取暖,许多人衣衫褴褛,和他们的身份地位毫不相称。
楠枝震惊地望着这支队伍,却看到司马衷转过头来,望见自己。
这名命运多舛的君主,脸上挂着淡淡的眼泪,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一样失落无比。
两人远望对视一会儿,落魄的皇帝身子向这边略略倾斜,像是看见了多年未见的故友一般,投来期盼的目光。
楠枝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躺倒在马车里,不敢把身体露到外边去。
司马衷是自己的伯伯,可不能让他现在就认出自己来!楠枝心中慌乱。
现在司马衷虽然贵为皇帝,然而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看样子张方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是现在身份暴露,张方那人杀了我的父亲,也一定会斩草除根!楠枝想着。
还好,司马衷又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他或许觉得自己看错了,亦或者,他已经学会不要惹是生非。
张方的大军徐徐进城,没有任何皇帝驾临应有的礼仪。不过,谁关心这些呢?兵戈之威早已掩盖了皇帝的至高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