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楠枝抱着琴,提着香炉随着蝶子来到大堂时,两侧早已座无虚席。
席间众人,锦衣绸缎,不少腰带美玉,气质温雅,像是世家贵胄,另外一些人敞衣盘坐,散漫闲适,像是风雅之士。
女童在席间穿梭往来,斟酒送食。而这些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美酒佳肴之上,个个对台上的乐师翘首以盼。
蝶子缓缓踱步而来,轻声说道:“枝子,置琴焚香。”
楠枝不敢怠慢,放好琴,打开香炉,里面已经放置了一小块沉香木,便取了小刀细细地削下屑末,从囊中再取甲煎混在一起,点上火,袅袅香烟便开始逸散开来。
做完这些,女孩便退坐在边上,蝶子正好调试好琴弦。
蝶子双手阖在额前,拜谢道:“感谢各位贵人莅临寒馆,由蝶子为诸位献曲。”
坐下众人早就迫不及待了,纷纷回礼,请蝶子速速奏曲。
曲声飘起,在大堂回荡,使人陶醉其中。
曲到至情至深之处,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暗自神伤;蝶子轻拢慢捻,曲风又转,好似惠风,坐下众人又心生荡漾,怡然自得,面露喜色……曲毕,回味悠长,久久不能回神。
众人惊叹道:“好曲啊!不愧是名闻遐迩的听雨阁。”
蝶子再拜,便起身,对楠枝说道:“取琴。”
楠枝一时也沉醉在这技惊四座的曲子中,方才回过神来,急忙取了琴,提起香炉,向席间深鞠一躬,便随着蝶子下去了。
“如何?”蝶子边走边说道。
楠枝深知蝶子的琴艺无人能及,但这并非自己真正想学的东西,心里既苦闷也疑惑,便说道:“蝶子姐的琴技确实鲜有出其右者,那些听客都沉醉不能自拔,但是枝子想学的是真正的本领,而不是取悦贵胄的技艺。”
“真正的本领?”蝶子轻蔑一笑,“何为真正的本领?行军之道还是治国之策?”
楠枝听了,自觉蝶子在嘲笑自己,闷闷不乐起来,说道:“蝶子姐觉得那是男子才能学习的东西吗?枝子只是一个女子……甚至是一个妓馆女子,就只能学那些个鼓瑟琴乐,去讨男子欢心吗?”
蝶子笑起来:“小娘子居然生气了不成?武能安邦,文能治国,那只是男子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枝子你要记住了,人间既舞台,颦笑皆伶人!方才席间个个都是这长安权贵,文武之才亦不在少数。然而我只是措措而弹,他们便喜怒哀愁溢于颜面。我并非真正的哀伤,他们却忧容满面、伤心不已,我并非真正的愉悦,他们却喜上眉梢、心花怒放。”
“我所展现出来的是虚假的面容,却尽探得他们的真心。若你能学会这以虚取实的本领,那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楠枝闻之,始觉如梦初醒,深深鞠躬说道:“谢谢蝶子姐指点!”不过鞠躬用力过猛,哐当一声,香炉摔在地上,楠枝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俯身收拾起来。
唉,不过这小娘子还真的很好懂……看着这一幕,蝶子心里泛起一阵轻笑,说道:“收拾好了就回房间吧。”
……
楠枝回到屋里,看到蝶子坐在窗前,窗外春意盎然。
几个月前那寒冬中的古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原本覆盖着松软的白雪,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妇人孤独寂寞地矗立在大道上,现在抽出的嫩芽有的已经舒展开来,居然变成刚刚出阁的闺女。
两只小鸟成双成对在枝头嬉戏,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人生如水,奔流向东,终有期限,好生羡慕这树木,四季轮回,明明冬日枯萎凋敝,春日却又返老还童,焕发生机。要是人能如此,光阴重回年少,那就好了……”
蝶子像是自言自语道,又转身取琴,吩咐楠枝说道:“拿些酒来。”
楠枝看到案几上还有昨天的一些酒没有喝完,就端上前去,悻悻地说道:“蝶子姐,只有昨天一些冷酒……”
“……冷酒对冷心吗……正好!”说着,蝶子拿起酒壶,仰头畅饮,抚琴弹奏起来。
楠枝一听琴曲,竟是当初初到之时所听到的曲子,曲子壮怀激烈,悲痛难掩……
……
昔时,聂政易容怀剑,刺杀韩王,为父报仇。大仇已报,聂政自知逃脱不能,无怨无悔,便毁面而自裁。此乃士之死,天地为之动容,适时长虹贯日,众人皆惊!后世作曲而歌之,名为《广陵散》。
蝶子“啪”的一声敲打在琴身上,音乐戛然而止,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在楠枝的印象里,蝶子姐常常是面无表情的,只有在客人面前才会时有欢颜,时有悲容,不过就像是蝶子说的那样,这些都是装出来的虚面。
楠枝从来没有看过蝶子真正的情感,从来没有见过蝶子像今天这样落泪。
或许是蝶子姐本来已经忘却了很多东西,然而因为自己想要探求蝶子姐的身世,所以她又想起了她曾经忘记的东西?楠枝想着。
楠枝心中也因为这悲壮的曲子而风起云涌,悲愁怨恨在脑海中弥漫开来,说道:“枝子初来乍到的那一天就听到蝶子姐弹奏这个曲子了,本来我已经身心疲惫不堪,想着放下我的怨恨,安逸地在这里度过余生,但是听到这首曲子就感觉悲伤壮烈。所以枝子有了一个信念,我绝不能受制于这里,我要离开,我要完成我的事情……我要杀了那些背叛我父亲,杀害我父亲的人!……”
“够了!”蝶子打断说:“我不想了解任何人的往事,我刚刚才教你以虚探实的本领你现在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便口无遮拦了?”
“也罢……”蝶子却又叹了口气。
蝶子望着窗外,树上的两只成双鸟不知何时飞走了,说道:“聂政刺韩王,舍生取义,感天动地,以成此曲《广陵散》。曲本无意,听者有心!有抱负的人听了便会胸怀壮志。曾经我有幸遇到一位知己,他正好意志消沉,我便弹奏此曲……没想到,现在这曲子在我的心里只是一段不堪的回忆罢了……”
蝶子躺倒在地上,之前喝的酒让她有些醉意朦胧,她发出几声苦涩的笑声:“方才还说你口无遮拦,而我也不过是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罢了……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父……”
蝶子爬起身来,说着:“这曲子我从来不给客人弹,这本来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枝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和你很有缘分……从见你的第一天开始就这么觉得……我现在弹给你听,我便把你当作知己……”
蝶子真的醉了,楠枝见状,便过去扶着。蝶子一把推开楠枝,举起酒壶,嚷嚷着:“枝子,你也喝!”
“枝子不会饮酒……”楠枝推脱道。
“万事皆有开头!”蝶子不管,直接把酒壶塞到楠枝面前,挥发出来的酒气扑打在楠枝的鼻子上,就觉得一阵犯冲。
楠枝无奈,看来只好浅尝辄止了,便小心翼翼地端起酒壶,想小嘬一口。
蝶子看着壶嘴伸到楠枝口中,一下子把酒壶仰起,里面的酒“咕咚咕咚”让楠枝一饮而尽。
“咳咳……”楠枝没命似地咳嗽着,一股辛辣味直接冲到喉咙里:“蝶子姐,这也太难喝了!”
“苦酒入喉方能解千愁嘛!”说完,蝶子哈哈大笑起来。
……
楠枝醉了。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亭台水榭之中,水池清冽,一尾尾鲤鱼穿梭其中,微风徐来,水现涟漪。
这里是?楠枝环顾四周,景色典雅怡人,难道是宫中?
没等细想,一曲飘来,深沉动人。
楠枝便循着琴声走,看到亭中有两个人。其中男子端坐案前,闭目听曲。楠枝定睛一看,是司马乂,自己的父亲。
爹!楠枝想要呼喊却无法出声。
边上有一女子已经奏曲结束,走到司马乂身边坐下,望着身边飘扬的柳树,吟唱着:
“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女子是我母后?楠枝仔细观察着,不是!不是!她不是!崔王后不似这般样貌。
可是她的脸好模糊,看不清是什么样……不过感觉好亲近,好温暖……
女子又吟唱起来:“今夕何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吟唱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身边。
是我的亲娘!
“娘!”楠枝叫出声来,猛地睁开眼——原来是一场梦。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声音确实在耳边!楠枝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只见蝶子正在对着窗外靡靡吟唱。
“你醒了?”蝶子发现楠枝突然挺起身来,说道:“枝子果然不胜酒力哪,看来以后不能给你喝这么多了。”
“蝶子姐,你刚刚吟唱的是……”楠枝的内心还沉浸在之前的梦中恍惚不定。
“哦?你是说这《越人歌》吗?”蝶子问道。
“嗯,我听我爹说,我娘就是唱着这首歌帮我取得名字,山有木兮木有枝。所以我的名就是枝。”
“哦……那你娘呢?”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一面……我一出生她就离开了。”
蝶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越人歌》所述的,只是庶民和贵族之间不可能实现的爱慕罢了,”
她转过头又望着窗外,疾风而过,那株绿树在风中漱漱作响。
“想必你娘和你爹一定井浅河深吧……自己受阻于门第,不能高攀你爹,却把这种哀怨寄托在女儿身上……”
蝶子苦涩地抿嘴叹息道:“……她真的是个自私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