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昏日沉沉,原本因为杀戮而变得萧杀的洛阳城,忽然充斥起一股怪异的、喜气洋洋的氛围来。
汉军将军们的战马代替了过去达官显贵的香车,熙熙攘攘地出现在洛阳城的大道之上。
在他们身边紧紧围绕着威武雄壮的披甲武士——过去在草原之上,部族之长常常乐于彰显实力——如今在城中的胡人将军们也耀武扬威地率领着强悍兵马,拖着丰硕战利品抑或是俘虏奴隶,以此夸耀自身本事。
楠枝再次深陷囹圄,跟随着其他宗室女子、宫廷女官一起被带到华林园等候差遣。好在那石勒将军再三叮嘱,身边的胡人武士才不敢对这些女子举止粗鲁。
华林园本是皇室园囿,晋室骄奢淫逸登峰造极,园中亭台楼榭,假山流水无不是精心雕琢,美轮美奂。时值春季初来,百花竞放,争奇斗艳,叫人目不暇接。
汉军将帅多为北方胡人,他们常年生活于粗俗之地,一进园中,便被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美景深深震撼了。
众人一边啧啧惊叹这盛世美景,一边在晋人瑟瑟发抖的宫女的指引下,来到宴饮之所。此处宴会之地,原是晋人皇帝招待百官的地方,如今满是胡人走动,让人感到怪异不已。
汉帝刘聪尚未到来,众人纷纷入席攀谈,各自吹嘘着自己的功劳。
不一会儿,一队人也涌过来,汉军将士一看,竟然是晋人的文武百官!
这些文武官员都是在城破之后伴随着皇帝一起逃跑,结果没走多远就被汉军一并俘虏了。他们在屠刀之下,忧心忡忡,以为自己命将不久,结果却被推推攘攘地拉到华林园来。
胡人晋人两帮人相互瞪眼。
胡人对着亡国臣子指指点点,嘴里不断地破口大骂,要么就是讥笑嘲讽。晋人个个失魂落魄,心惊胆战,气都不敢多喘,只能相互依偎,挤在一起。
正当众人嘈杂之时,一个男子款款而来,他身着一件精巧华美的锦袍,意气风发,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之目,锐利无比,让人胆寒。
众人一见来者,纷纷行礼膜拜,高呼道:“参见陛下!”
此人正是汉帝刘聪!
刘聪大大方方地从众人面前穿过,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帝王之气。
他发出一阵笑声,接着脸上装出一抹愠色,说道:“众将士,为何难为晋人臣子呀?今日之宴,在座皆是客,岂能无礼?”
汉军将帅瞬间心知肚明,原来陛下请晋人一并入席,就是要好好羞辱他们,真是妙不可言,大快人心!
将军统帅们立刻行礼而言:“陛下恩泽四方,是我们太小心眼了!”
接着,大家纷纷落座。
宫女们慌慌张张地端来酒水菜肴,摆放在每个人的几案面前。
刘聪坐在晋人皇帝的御座上,仰望四周美景,心情大悦。他学着中原皇帝的样子,摆了摆自己的袖子,稳稳地垂袖端坐,忍不住笑起来,感叹一声:“原来坐在皇帝宝座上是这般滋味呀!”
众人听闻,纷纷举杯高呼:“陛下顺应天命,继承大统,坐拥四海,福寿绵长!陛下万岁!”
“好!好!”刘聪面容兴奋,顺手举起杯子来,招呼道,“诸位汉军的将士们,正是你们出生入死,平定天下战乱,建立大汉社稷,朕今日设宴就是要慰劳诸位!”
“谢陛下恩典!”众人齐声答道。
刘聪兴致高昂,他神秘一笑,卖了一个关子:“诸位将士,今日朕为了犒劳各位,特地安排了一人专门伺候席间……”
说着,他扯起嗓子,喊道:“让他进来!”
“哦?”坐下皆是又惊又喜,探头探脑地向入口张望。只见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急匆匆地提着一壶酒奔跑过来。
“陛下……陛下……”晋人臣子看到来者身影纷纷行礼跪拜,有人甚至伏案哭泣。
刘聪却被他们逗笑了,哈哈大笑起来:“丰度贤弟,你一出来风头就比我还盛呀!那些迂腐的晋人从不拜我,倒是拜你更为起劲呢!”
来者竟是晋朝皇帝司马炽。
他一脸尴尬,陪笑着说:“陛下,他们这般对我,我也消受不起。”
刘聪捡了碟中的一块肉塞进嘴里,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一挥手,说道:“丰度贤弟,有劳你为我的将士们斟酒了!”
司马炽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手忙脚乱地从头到尾开始为每一席的汉军统帅倒起酒来。那些胡人一见此景,更是得意忘形,咧嘴而笑。
正当司马炽为一人斟酒之时,旁边的呼延晏猛地大喊一声,呵斥道:“我乃前锋大都督,你先给我的副官斟酒却不给我斟酒,这是何意?”
落魄的中原皇帝吓得手一抖,酒水洒了一身,顾不得狼狈的模样,连连道歉:“大都督,我有眼不识泰山,方才无礼了!”
司马炽早就不顾自己的身份,连“朕”字都不敢和高高在上的刘聪争夺了。
他赶忙取了新酒再为呼延晏满上。此中落魄之态,令汉军众人忍俊不禁,又是一阵狂笑不止。
等到汉军几位大帅的酒杯倒满之后,司马炽一路小跑,慌慌忙忙地凑到刘聪身边,替汉帝倒满美酒。
刘聪举杯一饮而尽,兴高采烈地拉着司马炽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招呼席间说道:“今日宴饮,大家都不要拘束,尽管吃喝!”
说着,他一拍晋人皇帝的背脊,装模作样的关切起来:“瞧瞧贤弟你的样子,竟然瘦了这么多!”
司马炽只好陪笑:“陛下有所不知,之前围城太苦,城中的粮食都吃完了……宫廷里好多人都忍饥挨饿的。陛下进城之前,我最后几顿饭都是粟米饼掰碎了,泡成米粥对付过去的!”
“呵呵!贤弟,你真是被那些狼心狗肺的臣子给坑害了呀!你知不知道,朕进城后令人搜粮,不知搜出来多少粮食!”刘聪捡起碟子里的肉,塞到消瘦之人的手里,咧嘴而笑,“他们别说是粮食,山珍海味都堆积如山呢,你只管吃饱。”
司马炽捧着肉块,心中酸楚。
自己做了皇帝又如何呢?从头到尾都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司马越罢了,竟然百官也是对自己不管不顾!
他唉声叹气,一口吃了手心里的肉,垂头丧气地道谢一声。
几杯美酒下肚,刘聪满脸通红,兴致勃勃,他拉着司马炽的手,说道:“贤弟,你还记得否?朕的父皇曾经在你父亲手下为官,朕在那时就见到过你……你那会儿还是晋人的豫章王,我们两个少年还一起比赛过射箭哩!”
“我还记得……”司马炽嘟哝着。
“啊呀!那个时候我们各射三箭,你一箭都没有射中,朕倒是箭无虚发,全数命中!”刘聪得意忘形地叫嚷着。
司马炽落魄至极,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君臣易位,唏嘘不已。他苦笑一声,只能奉承道:“唉!陛下神武,我那时真是眼瞎,未能识得真龙天子的面目。”
坐下汉军皆高呼:“圣上勇武,顺应天命!”
剩下晋人的臣子都唉声叹气,借酒浇愁。
酒宴之上一些宫女前来献舞,然而这些年轻的小娘子们个个心惊肉跳,无心舞蹈,不出一会儿就有人跌倒在地,磕头求饶。
刘聪哀叹一声:“贤弟,你们晋国连个歌儿舞女都没了吗?还是说贤弟平日从来不看歌舞消遣,所以宫女们都疏于练习了?”
这时宴会之上又上新菜,那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宗室女子被驱赶着为得胜的汉人送上美味佳肴。
司马炽一看,指着一名捧着碗碟的小娘子说道:“陛下,那是我的皇侄女,长平公主司马枝。我听闻她的琴艺异常高超,可以为陛下献曲!”
“哦?”刘聪惊喜万分,他一看那长平公主样貌美丽,心生荡漾,连连挥手,招呼左右,“来!为她赐琴!”
楠枝被左右武士带到中央,几名宫女手忙脚乱地搬来一张几案和一副琴。
公主面容呆滞,她望着琴,又抬眼看看春风得意的汉帝和他身边奴颜媚骨的皇叔。
司马炽急切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奏曲。
一想到当初要自己以身殉国的是皇叔,如今要自己取悦胡人的竟还是皇叔!此等讽刺,叫她百味杂陈。楠枝苦涩一笑,两行清泪在面颊上流淌,她伸出纤纤手指,拨动琴弦。
琴声干涩地飘扬而起,楠枝轻轻拨弦,面容悲戚。小娘子身体娇弱,此刻犹如一只洁白孤鹤,低吟悲鸣:
“挑花复春景,拨琴低吟长戚戚。
华林美色犹不改,徒留旧人杯中泣。
香车伴宝马,少时绫罗衣。
应是豆蔻时,谈笑皆盈盈。
可怜逢仇雠,蹀躞垂箭令。
唯恐先人意,长叹故亲离。
乱世芸芸尽如芥,此中孤道复谁知?……”
此歌直透人心,四下皆沉默不语。
坐下晋臣听闻,无人不心中悲戚,他们目睹皇帝司马炽之前卑躬屈膝的奴态,此时竟然连宗室公主也要为胡人弹琴寻乐。曲意伤感,令人动容。
一些人偷偷地掩面而泣,无语凝咽,另一些人禁不住哀嚎恸哭,椎心泣血,涕泗横流。司马炽呆坐一边,低头垂泪,容颜悲伤。
汉军将帅们本是心情舒畅,傲视睥睨,但是此时也面容凝重,面面相觑,不知该有何言。
他们悄悄地注视着高高在上的汉帝。这个小娘子所唱之歌,竟肆无忌惮地触犯天威,众人都等着刘聪降下怒火。
刘聪面容惊愕,恍恍惚惚,嘴角抽动,欲言又止。他猛地站起来,浑身颤抖不止,眼眶中竟然也泛出点点泪花。
“好……好!”众人一惊,刘聪竟然击掌赞叹,接着这年轻气盛的汉帝走下席间,急切地跑到楠枝面前,怜惜地望着面前垂首泪下的女子,急不可耐地冲着司马炽嚷起来,“贤弟……贤弟!朕要娶你的皇侄女!今日便要娶你的皇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