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藏书楼到图书馆

我国古代藏书的场所称藏书楼,近代以来新型的文献收藏机构称图书馆。这是通常的说法,也是图书馆史研究的专业术语。

细究起来,将我国古代的文献收藏称为“藏书”似乎更为恰当。藏书是个由来已久的古老的文化现象。《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称:“(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司马贞《史记索引》注:“藏室史,周藏书室之史也。”这就是“藏书”一词的最早出处。老子所职掌的周王室藏书室,也是文献记载中最古老的正式的藏书机构,老子就相当于周朝国家图书馆的馆长。

然而,藏书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实际出现的时间还要早得多。据传说,上古伏羲氏画八卦始有文献,黄帝时已有分掌文献的史官,夏代也有负责图籍的太史。《河图》、《洛书》、《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都是远古文献的名称。上古传说固然渺不足征,但至迟在商代,即已有了可以确信的各类藏书——20世纪初发现的殷商甲骨文献,可以说是我国最早的藏书实物;《尚书》中关于商代“有典有册”的藏书记载,也为考古发掘所证实。即使在周朝,周王室藏书的历史也远早于老子,文献也不仅限于周王室所藏。可以断言,我国古代的藏书,远在华夏文明初始的年代即已发端,并伴随了古代中华文明几千年历史之始终。

“藏书”一词,实际上便是我国古代文献收藏的总称,也是前人的一贯说法。例如“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汉书·艺文志》)、“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新唐书·艺文志》)等诸多记载,便是例证。

至于“藏书楼”一词,则是一种较为晚出的说法。藏书楼之称究竟出现于何时,目前似乎还很难确切考定,但应该在唐朝之后,并且发源于私家藏书。据《新唐书·李鄌传》记载:“……(李鄌)家有书至万卷,世号李氏书楼。”又据《郡斋读书志》载:“(孙长孺)喜藏书,贮以楼,蜀人号书楼孙氏。”这两处唐代的私人藏书,大概就是最早被称作藏书楼的文献收藏了。

明清之际,私人藏书进入了鼎盛时代,“藏书楼”之称便开始风行一时。私人藏书家们往往将自己的藏书之所标以“××楼”、“××阁”的雅称,就是一些没有多少文献收藏的士大夫,也常常为其书斋取个藏书楼的名号以附庸风雅。这种风气甚至也影响到了官方的藏书,许多皇家和官府的藏书机构也开始仿效民间的藏书楼,冠之以各式藏书楼的名号。这样一来,“藏书楼”就成了古代各类文献收藏的统称。就是近代问世的一些早期新型图书馆,往往也标之以藏书楼之名,如京师大学堂藏书楼、古越藏书楼、皖省藏书楼等。

与藏书楼源远流长的历史相反,“图书馆”在中国是个完完全全的外来名词和近代文化现象。图书馆一词,在西方语言中基本上有两种说法,一个是Library,另一个是Bibliotheca。Library源自拉丁语的Liber,意为树皮。因为树皮曾用作书写的材料,所以在意大利语中把书店叫Libraria,而法语中则把书店称作Libraries。这个词后来由法语进入英语,就成了Library。而Bibliotheca一词源自希腊语Biblos,即书籍,由书写材料“纸莎草”(Papyrus)的希腊语读音而来。后来对于存书的场所,希腊语叫Bibliothek,拉丁语则称Bibliotheca,在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中均用这一词称图书馆,只是在拼法上有些小差别。对于Library或Bibliotheca,中国人最初译为“藏书楼”或“公共藏书楼”。

中文“图书馆”一词的直接来源为日文“図書館(ライブラリー)”,最初是由梁启超引进到中国来的。1896年9月在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上,首次出现了“图书馆”一词。但是这一新的提法似乎并没有马上为国人所接受,一些早期的近代图书馆仍以称“藏书楼”者居多,也有的称“书藏”、“书籍馆”、“图书院”、 “藏书院”等。据目前所知,在20世纪之前只有1897年建立的北京通艺学堂图书馆使用了“图书馆”的名称。从20世纪初年起,使用“图书馆”一词的文献和机构才开始多了起来。例如,1900年9月的《清议报》上就有一篇名为《古图书馆》的文章;1901年6月的《教育世界》也刊登了一篇名为《关于幼稚园盲哑学校图书馆规则》的文章。

1903年,清政府颁发了管学大臣张百熙主持制订的高等教育纲领《奏定大学堂章程》,其中提到:“大学堂当附属图书馆一所,广罗中外古今图书,以资考证”,并规定其主管人为“图书馆经理官”。舒新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中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这是“图书馆”一词第一次被官方文件所正式采用。《奏定大学堂章程》颁布后,原京师大学堂藏书楼便改名为京师大学堂图书馆,藏书楼的主管人也由“提调”改称图书馆经理官。这是我国第一个采用图书馆名称的正式官方藏书机构。吴晞:《北京大学图书馆九十年纪略》,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但由于有京师大学堂藏书楼之名在先,所以改名后人们仍习惯以旧名称之,使京师大学堂图书馆这一正式名称反而不为人们所注意。直到1904年,湖南图书馆、湖北图书馆和福建图书馆相继成立,图书馆的名称才开始在社会上通行,其后各地出现的各种新型藏书处所多数都标以图书馆之名。1909年,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奉旨筹建,清政府又随之颁发了《京师图书馆及各省图书馆通行章程》,这样才使得图书馆的名称在我国最后确立了下来。学界普遍认为,京师图书馆的建立和《京师图书馆及各省图书馆通行章程》的颁布是中国近现代图书馆产生的标志。吴晞:《从藏书楼到图书馆》,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

厘清藏书、藏书楼和图书馆的含义及其关联与区别,是为了澄清这样一个史实:中国古代的藏书、藏书楼与近现代图书馆是两种不同属性的事物;中国的图书馆是西方思想文化传入的产物,亦即“西风东渐”的结果,不是“中华古已有之”的。

中国是世界上文献保存数量最多、内容最为丰富连贯的文献大国,藏书楼则是这些文献的载体,是华夏文化的骄子,也是中华文明赖以存在和流传的基本因素。与世界上任何一种古代和中世纪文明中的文献收藏相比,我国古代的藏书都毫不逊色,并独具异彩。但这些因素并不能催生出新型的近现代图书馆。古代的藏书楼至多可以看作是中国图书馆的历史渊源,但不是它的母体和前身。

有人这样描述近代中国图书馆:19世纪中国图书馆的发展已落后于西方,后来逐渐接受了西方先进的图书馆思想和管理方法,因此才产生了重要的进步和飞跃。其实这种看法是一种误解。中国古代的藏书楼和西方的图书馆之间,不是什么落后与先进的差别,而是走的两条道路。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近代社会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和影响,中国的藏书楼再发展若干世纪,也没有可能自行演变成西方式的近代图书馆。中国的旧式藏书楼中缺乏进化成近代图书馆的基本机制,因此不可能成为新式图书馆产生的母体。中西图书馆走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这种差别和先进与落后是两回事。

还有一种更具普遍性的观点认为,进入近代社会之后中国藏书楼的根本性质发生了变化,由封建性的旧式藏书发展过渡为新型的近代图书馆。这种解释用于西方图书馆的历史发展是比较恰当的,而用于中国图书馆则不妥。西方图书馆的历史源于古代两河流域、埃及、希腊和罗马的公共图书馆,中世纪时演变为大教堂和修道院的图书馆,产业革命之后又产生了近现代的公共图书馆。这是一种演变、递进的完整过程。而中国藏书楼的历史在近代之后则中断了,藏书楼也消亡了,而不是转变成了什么。中国的图书馆从产生之日起,走的便是一条全新的道路,是在新的起点上从头开始的。从本质上看,中国近代图书馆所接受和继承的主要是西方图书馆的东西,而不是中国藏书楼的传统。这是一种取代,而不是演变或过渡。这就如同一幢房屋的旧主人被新主人所代替,而这位新主人既不是由旧主人洗心革面而成的,也不是旧主人的儿孙,只不过是新主人入住之后受到了旧主人的一些影响而已。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呢?简单说来,现代图书馆,尤其是公共图书馆,本质上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是现代社会民主、民权、平等、公正和公民社会的象征。新型公共图书馆的问世,实际上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社会民主、公民权利和社会平等等现代人文意识成熟的结果,而这种条件只有到了19世纪中叶在西方才日臻成熟。参见本书《西方公共图书馆的产生与发展》一文。

新型公共图书馆的本质特征是公益性、公共性,其表现就是面向社会普遍开放;而旧式藏书楼属于私人所有,或是皇家、官府等少数人占有,其主要特点必然是封闭性的。

从历史发展看,在古代藏书初兴的殷周二朝,文化上是“学在官府”或“学术官守”的状况,反映在藏书方面,则是“官守其书”的局面(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一),贵族统治者之外的广大民众与文化、图书是无缘的。春秋末年,伟大的教育家孔子通过毕生的文化教育活动,开始了从“学在官府”向“学到民间”的转变,使得众多的平民有了拥有、阅读图书的可能,这是我国文献收藏史上的第一次大变革。东汉以来,纸张发明并逐渐成为图书文献的主要载体,使图书的传抄和普及变得更为容易和廉价,于是社会上开始有了一些官府藏书之外的各种文献收藏,这是我国文献收藏史上的第二次大变革。唐宋之际,雕版印刷术发明并在全社会普及,促进了书籍的生产和流通,致使文献的收藏和利用水平又大大提高了一步,各种类型的藏书楼骤然增多,这是我国文献收藏史上的第三次大变革。但是,这三次变革只是增加了社会上图书和图书收藏者的数量,却基本上没有改变藏书楼“门虽设而常关”的封闭状态。

明代著名藏书家祁承爜的澹生堂藏书楼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祁承爜对自己的子孙及其藏书楼的管理有着明确的规定:


子孙能读者,则以一人尽居之;不能读者,则以众人遵守之。入架者不复出,蠹啮者必速补。子孙取读者,就堂检阅,阅毕则入架,不得入私室。亲友借观者,有副本则以应,无副本则以辞,正本不得出密园外。……勿分析,勿复瓿,勿归商贾手。(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约》)


不难看出,祁氏对其藏书楼采取的是严格的封闭措施,连子孙、亲友都要受到限制,外人自然就更无缘问津了。

而享誉明清两代的藏书楼范氏天一阁,其措施更为严厉苛刻:


司马(天一阁的创始人范钦)殁后,封闭甚严,继乃子孙各房相约为例,凡阁厨锁钥,分房掌之,禁以书下阁楼,非各房子孙齐至,不开锁。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厨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书借出者,罚不祭三年;因而典鬻者,永摈逐不与祭。(《宁波范氏天一阁书目序》)


藏书楼的图书竟然连子孙都不准入内阅读,已经和守财奴埋着金银饿肚皮无异,与文献收藏的本来意义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澹生堂和天一阁只不过是两个典型的例子,类似的封闭措施在古代为数众多的藏书楼中属于常态,是极为普遍的现象。当然,这种现象的出现和蔓延并不都是藏书家自身的过失,藏书家们集聚、保存图书典籍的苦心孤诣和历史功绩也不可一笔抹煞。归根结底,藏书楼是小生产文化方式的产物,不可能形成面向整个社会的文献信息体制,也不可能承担起社会化服务公众的任务。这是我们不能苛求于前人的。

古代的藏书家并非全都是守财奴式的角色,也有卓尔不群者。例如明末清初的藏书家曹溶,就曾尖锐批评藏书家“以独得为可矜,以公诸世为失策”的偏狭传统,以致古书“十不存四五”(曹溶《流通古书约》)。他写了一部《流通古书约》,倡议藏书家之间互通有无,使“古籍不亡”,以免因秘不示人遭湮灭。清代乾隆年间,还有一位学者兼藏书家周永年,大胆提出了“儒藏说”,提倡“天下万世共读之”;还建立了“藉书园”,专门为“穷乡僻壤,寒门窭士”等贫寒书生提供可读之书(周永年《儒藏说》),“使学者于以习其业,传钞者于以流通其书,故以藉书名园”(章学诚《藉书园书目序》),实属难能可贵。然而这样的藏书家在中国古代尚属凤毛麟角,其视野和影响均有限,无法得到广泛的社会认同,其举措也难以延续。他们只是旧事物的叛逆者,却不能成为新事物的创建人。

只有新型的近代公共图书馆才能完成向全社会平等开放、提供文献信息服务的使命。这是中国文献收藏史上第四次,也是迄今为止最为重大的一次变革。变革的结果便是旧式藏书楼寿命的终结,新型图书馆历史的开端。


(原载《图书馆工作与研究》1994年第1期,收录本书时做了较大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