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跟灌了铅水似的,沉得能压死蚊虫。灰黑色的云层又厚又密,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才下午三点多,屋里不开灯就跟深夜里差不多。
厨房里,一盏老旧的白炽灯,灯泡上沾着经年的油烟,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案台。空气又湿又闷,吸进肺里像塞了团湿棉花。外头风不大,但那风刮在脸上,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像是海产市场鱼鳃堆闷了三天三夜的味道。
夏龙武光着膀子,围了条洗得发白的蓝围裙,后背结实的肌肉线条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那是常年颠勺甩锅留下的印记。他手里拎着块肥五花肉,皮朝下按在案板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大得有点不像话的老式菜刀。刀身黝黑发暗,一看就不是什么不锈钢的洋气玩意儿,刃口却磨得寒光森森,透着股子凶悍。
刀悬着,他盯着那五花肉厚厚的皮,像是在找一个最完美的下刀点。风卷着那股子邪乎的腥味儿,又一股脑钻进来,他鼻子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娘的,这天气……”
话音还没落,“滋啦——”一声细响,像是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冷水里,冷不丁就从灶台角落传来。
夏龙武眼皮一跳,猛地扭头。
角落里,是他退伍回家后最大的宝贝——一个半人高的陶制酒缸。圆肚、小口,深褐色的缸壁上还保留着手指蘸了颜料随意涂抹的云纹痕迹,粗犷,甚至可以说有点丑得实在。此刻,那缸口封着的老黄泥盖子边缘,正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热气。但那气色,很不对。
不是酿酒时粮食发酵的醇厚酒香蒸汽,那热气颜色……有点发红,带着铁锈似的暗沉光泽,丝丝缕缕,袅袅婷婷地在昏黄灯光下扭动,妖异得很。更怪的是,那热气明明是热的,隔老远却让人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刚才那“滋啦”声,就是这热气触碰到酒缸外湿冷的空气时发出的动静。
夏龙武放下菜刀,刀尖在案板上杵出一声闷响。他眼神狐疑地凑近两步。他记得清清楚楚,这缸里泡的是半缸高度的散白酒,丢进去的不过是一大把枸杞、两根老山参、七八颗红枣,外加几块冰糖。按理说,再怎么发酵,也不能冒出颜色这么诡异的“气”来。
就在这时,桌上的收音机,那个塑料壳子都快发黄的老古董,里头正播放着地方台的天气预报,一个女播音员字正腔圆:
“……受南方暖湿气流和北方残余冷空气共同影响,我市及周边地区将于未来十二小时内迎来持续性大范围暴雨,局部地区伴有短时强降水、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广大市民做好防护措施,减少外出,请注意……”
“嗤啦——滋啦啦——!”
播音员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电波干扰噪音,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黑板,听得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
夏龙武被这噪音猛地一刺,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拍收音机的塑料壳子:“又接触不良了?”
“啪!啪!”他用劲不小,收音机外壳都被拍得跳了一下。
然而,噪音不仅没停,反而猛地拔高了一个调门,像无数细针扎进耳膜!接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断了脖子,“噗”的一声轻响后,收音机彻底哑火,连电源指示灯都灭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还有……他自己突然变得沉重的心跳声。
砰咚!砰咚!
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倏地一下就窜了上来,比那腥风还要凉!
厨房里那股子腥气,仿佛一下子浓了十倍。那酒缸口飘出的红黑色热气,似乎也浓稠了几分。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夏龙武眼神瞬间变了。那不是普通老百姓遇到怪事的惊慌,而是在部队边境线上待久了,淬炼出来的近乎野兽般的警惕。他像一头察觉到危机的孤狼,浑身肌肉绷紧,无声无息地滑步,后背猛地贴住了冰冷的墙壁,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了厨房通往小后院的唯一出口——那扇老旧的木门。
门外的小后院很小,堆满了各种杂物,顶上用半透明的塑料雨布蒙着,此时塑料布被风扯得呼啦啦乱响,像鬼哭。
他慢慢侧身,右手悄无声息地再次攥紧了案板上的那把大菜刀。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点微弱的踏实感。左手则缓缓、极其缓慢地摸向固定在墙壁挂板上的另一件物什——一个沉重的老式工兵铲铲头,刃口同样磨得锋利。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那冰冷的铲刃时——
“轰咔!”
一声炸雷!简直就像在头顶炸响!
惨白色的闪电光,像个巨大的闪光灯,“刷”地一下,把昏暗的厨房、飘着诡异热气的酒缸、贴在墙上面容冷峻的夏龙武、甚至案板上还冒着油光的肥五花肉,都照了个透亮!亮得刺眼,亮得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太平间里验尸灯的光芒。
紧接着,是真正的暴雨倾泻的声音!
哗——!!!!
那不是雨点打在屋顶、塑料布上的普通哗哗声,而是近乎高压水枪喷射、又像是无数豆大的钢珠疯狂撞击一切的轰鸣!密集、粗暴、带着一种毁灭的决绝!
夏龙武被那惊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睛还没来得及从那刺目的白光中恢复,就被这恐怖的雨声惊得心头一凛。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猛地侧身一步,彻底站在了正对后院小门的位置,双手握紧菜刀,斜斜架起,刀尖隐隐对着那扇门。工兵铲头太重,不适合这种室内环境的快速反应,放弃。
他强迫自己大口呼吸,压下狂跳的心脏,侧耳凝神。
暴雨声太大了,像是天漏了。但在这狂暴的雨声中,他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些别的。
很远,很隐约,像是隔了无数条街道……有东西破碎的声音?重物倒地的闷响?还有……
嗡——!
一阵极其低沉、拖得很长、带着金属颤音的怪响,穿透了密集的雨幕,幽幽地传了过来。那声音不像雷,不像爆炸,更不像人发出的,冰冷、原始,充满了某种无法理解的饥饿感,让人一听就浑身发毛,像是冬天掉进了冰窟窿。
“呸……”
夏龙武啐了一声,牙关不自觉地咬紧。他目光死死盯着那扇被狂风吹得不断抖动、塑料布呼啦啦拍打的门板。门缝外面,塑料布上除了密密麻麻、飞速滚落的浑浊水珠,似乎还多了一些更浓重的污迹?
这时,外头巷子里传来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声音离得很近!轮胎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尖叫,紧接着是“砰”的一声让人牙酸的巨响!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上了巷子口的杂物堆?
随即,几个变了调、带着极致惊惶的破锣嗓子叫嚷起来:
“死人了!!”
“怪物!!菜市场!!有怪物在吃人!!”
“跑啊!快跑!!!”
那声音尖利,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崩溃感,像是看到了九幽地府爬出来的东西。然后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噼啪踏水声,连滚带爬地朝更远的地方跑。
夏龙武瞳孔骤然收缩!吃人?菜市场?他家离那个早市的菜市场,只隔两条巷子!
心头那根名为“日常”的弦,彻底绷断了。
一股寒气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这次他百分百确认是血腥味!猛地倒灌进来,更浓烈了!几乎冲散了厨房的油烟味。那腥风,正是从后院门外那个方向涌来的!
他全身的肌肉像是通电般绷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攥刀而微微发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在那腥风的吹拂下,又迅速变冷。
他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门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不知何时变成了诡异的暗红。
没有犹豫!不能犹豫!
夏龙武猛地转身,几步冲到那个粗陶大酒缸前!他肌肉贲张,吐气开声:“嘿!”
双臂猛地环抱住那沉重的酒缸!
入手竟一片温热!不是酿酒该有的那种暖意,更像是……某种正在蒸腾血液的闷热。但他顾不上了,腰部、腿部、胳膊同时发力,硬是将那半人高、沉甸甸的大酒缸抱离了地面几寸!
他艰难地、一步一挪地抱着这巨物,像个顶风前行的蹒跚苦力,硬是挪到了正对着后院小门的位置。沉重粗糙的缸体压得他手臂生疼,胸中的气血都有些翻涌。
酒缸放下,发出一声闷响。
缸口飘出的红黑热气,就在他面前扭动,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这时——
“嘶啦——!!!”
他头顶那块蒙着后院、原本就在风雨中疯狂抖动的半透明塑料雨布,猛然发出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巨大的撕裂声响!
夏龙武猛地抬头!
一只巨大的、覆盖着肮脏污秽杂毛的……兽爪?!
透过那被撕开一个巨大裂口的塑料布,他看到了一团极其模糊、极其快速的血肉和毛发,混合着疯狂涌下的、带着红丝的雨水一同砸了下来!那雨水砸在破口边缘的瓦砾上,竟绽开一片片暗红色的水花!
一股浓得化不开、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脏器腥臊和腐肉气息的恶臭,如同凝固的空气弹,劈头盖脸地砸进了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后院!直接冲开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涌入了狭小的厨房!
夏龙武被这股猛烈的恶臭冲得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看到了!
那后院残破的塑料布破洞里,在如注的、混合着血丝的暗红色雨幕背景中,猛地探下了一个……头颅?
那……那是个什么鬼玩意?!
没有眼白!一双眼睛像是塞满了整个眼眶的巨大、浑浊的黄褐色脓包!浑浊的液体在里面晃动,倒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凉的恶意!
这头像是放大扭曲了无数倍的山羊头骨,但顶门却狰狞地向上凸起一个血红的、不断鼓动的肉瘤!下颌裂开,参差不齐、染着黑红污迹的獠牙如同铡刀,缝隙里还挂着一缕……暗红色的、像碎布一样的东西?
它似乎也被这狭窄空间里的灯光和活人气息“惊动”了,那脓包般的巨大眼球,猛地一颤!
隔着不到三米的距离,隔着撕裂的塑料布和倾盆血雨,它的“目光”——如果说那也能叫目光——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贴在墙角、抱着酒缸、脸色煞白的夏龙武!
“……嗷……呜——!!!”
一种似羊非羊、似人非人、仿佛老旧风箱被撕裂、又像是无数怨鬼凄厉合鸣的嚎叫,从那布满污血和碎肉的喉咙管里挤压出来!带着能把人灵魂吹散的腥臭气息!
那声音近在咫尺!震得厨房灶台上的锅碗瓢盆都在嗡嗡跳动!
夏龙武的心脏,被这非人的嚎叫狠狠攥住,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但他常年生死搏杀磨砺出的那点凶悍野性,也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草你祖宗!!!”
恐惧瞬间被一股血勇烧成了滔天的戾气!他面目狰狞地爆出一句粗口!
用尽全身力气,腰腿拧成一股狂暴的螺旋,他抱着那沉重无比、依然冒着诡异热气的粗陶大酒缸,对着那破口处还在往下探、准备扑进来的羊头怪物,用尽全力抡了过去!
那动作,朴实无华,毫无章法,就像他平日里抢着大铁勺往灶台下猛铲锅灰!
但此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的暴虐!
巨大的酒缸脱手飞出,裹挟着风雷之势,直直地朝那张开獠牙、还在发出凄厉怪叫的羊头套去!
在那张腥臭扑鼻、挂着碎肉的狰狞口器,即将触碰到夏龙武的头颅前零点几秒——
“咚!!!!!!”
一声沉闷到让人心脏几乎停跳的巨响!
那半人高的粗陶大酒缸,精准无比地,稳稳当当地,严丝合缝地……像给人带上一顶巨大的……帽子?彻底套住了那个刚刚探入后院破口的、巨大而扭曲的羊头怪物!
只剩一个顶着血瘤、被扣在酒缸里还在疯狂挣扎、发出沉闷嘶吼的硕大轮廓!还有两只覆盖着杂毛、沾满血污、爪尖闪烁着寒光的前爪,在缸身外面胡乱地扒拉、抓挠着粗粝的缸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啦嚓啦声!缸口的老黄泥盖子,在疯狂撞击下“咔嚓”一声碎成了几块!
一股无法形容的复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白酒的辛辣、山参红枣枸杞的药味儿、一种蒸腾的浓烈血腥、皮毛被灼烧的焦糊恶臭……
夏龙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擂鼓般敲打着胸腔,感觉两条手臂几乎不是自己的了。他看着那个在地上疯狂滚动挣扎、活像喝断片了发酒疯的巨大“酒罐子”,那诡异的场面,让他惊魂未定的脑子里,竟然极其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念头:
“完了……老子泡了三年的参酒……”
就在这时!
“噗!!!”
就像烧开了的热水顶开了壶盖,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从缸口那碎裂的盖子缝隙喷薄而出!原本暗红的水蒸气颜色骤然变得深红如血!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缸里剧烈“溶解”!
一股滚烫的、充满爆炸性能量的精纯气流,裹挟着那参酒的酒香和难以言喻的血腥,如同被强行压缩到极致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顺着夏龙武下意识吸气的鼻腔……
猛灌了进去!
热!烧!
一股灼热滚烫的洪流,瞬间从鼻腔席卷全身!
夏龙武眼前一黑,感觉五脏六腑像是被扔进了熔炉,血管里奔流的仿佛不是血,是滚烫的岩浆!
“呃啊——”
他闷哼一声,浑身僵直,像块烧红的铁,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积着污水的厨房水泥地上。后脑勺磕在地面,发出一声让人心头发颤的闷响。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景象,是那个扣着怪物还在不断冒出血色蒸汽、疯狂扭动挣扎的巨大酒缸。
还有后院塑料布那个巨大的破口外,暗红色雨幕覆盖的世界深处,一道蜿蜒扭曲、如同巨大蜈蚣疤痕般撕裂天穹的……灰黑色空间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