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相司内,南淮安邀请白齐入室饮茶闲谈。
白齐虽然已正式调入六相司,但由于有特殊任务在身,他几乎很少待在这院子里,而南淮安亦是如此,一个月能有四五天在六相司都算不错,所以今日二人能坐在一起喝茶也实属难得。
南淮安的屋内比想象的要宽阔,古书、物件摆放虽然很随意但却不凌乱,这也正如他的做事风格,随意却也有原则。
火堆之上,黑色铁壶内已经有水汽咕咕冒出,南淮安轻轻晃了晃青瓷茶盏中的茶叶,茶芽摩擦盏壁散发出很淡的香气,他低头嗅了一下,有些陶醉道:“这是今年刚出的信阳毛尖,气味香醇悠远,白侍卫要不要先试一盏?”
他熟练地注水泡茶,山泉水浸透茶叶,水色转为通透澄亮的淡黄,白雾带着茶香弥漫开来,令人瞬间觉得好似深居山岚起伏的茶谷之中。眼前是一望无际绿幽幽的茶田,白色的雾气浸透在刚刚冒出的芽尖上,化作了饱满的茶汁,散发出阵阵的清香,偶尔有青鸟飞过,驻足树梢,发出一声声鸣叫,鸟鸣山更幽,这身旁的一切早已是物我两忘了。
白齐捧杯,掩袖轻嗅,茶香丝丝缕缕渗透进鼻腔和肺部,令人说不出地通泰舒畅,他忍不住赞道:“苏仙有云,淮南茶,信阳第一。学生还未品茗,单是闻这茶香,就知道名不虚传!”
南淮安笑道:“看来白侍卫也是个爱茶之人,那这杯茶就算没被辜负。”
白齐抿了一口,茶汤滋味醇厚,入喉如清溪流经山间的鹅卵石,又如琼浆洒过五脏六腑,叫人备觉畅快,他又赞道:“光有好茶若无好水,滋味定要减掉三分,先生用的可是苏州虎丘寺的石泉水?”唐代张又新《煎茶水记》中有记,天下煎茶之水前二十名中,苏州虎丘寺的石泉水可排第五,此泉水质地清冽,味美甘醇,若是用来冲泡毛尖茶芽,最能激出茶叶的香味。
南淮安点了点头:“你倒是生了一副好舌头,正是石泉水所煎。石泉之水较别处更滑腻,便是这点区别,提升了它的品质。”他轻轻地放下杯盏,突然意味深长道,“我记得当日白侍卫报名入我金吾卫时,写的是庶民出身,只是如今看来,以你的眼界和学识,不仅仅是庶民吧?”
白齐认真道:“先生好记性,但学生确实是庶民出生,此身份黄册库内都有记载,岂敢造假?只不过学生自幼博览杂书,知道的事情杂了一些罢了。”
南淮安笑了一声,并不肯就此放过,继续道:“看书确实能开阔眼界,但一个人若是没有亲自尝过石泉水,就算看一百遍《煎茶水记》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水的区别,所以这应该不仅仅是博览群书了吧。”
白齐道:“天下名水虽然不可多得但也非天上玉液,我就算尝过也不足为奇吧。”
南淮安又咄咄逼人道:“那再加上通晓奇门遁甲、柳庄面相二术,以及你手中的烛龙丝,可就不是寻常人了,敢问你师父是何人?”
面对南淮安的发问,白齐突然表露出了一丝不安,声音更是低了几度:“我师父向来喜爱隐于深山,早已不问红尘世事,此事恕学生不便回答。”
南淮安又笑了一声,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早已猜出了白齐此次的来意,只是他终究是大意了,觉得白齐虽然见识广博,但毕竟还是个少年,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自己对付这种小毛孩自该是绰绰有余的。他见白齐露了怯,突然就想要来激一激这少年,让他知难而退,以后不必再来麻烦自己了。
南淮安突然颇有深意道:“你的师父必然是个高人,可曾是风物榜上的人物?”
白齐表情更加慌乱道:“不是!”
南淮安莫名得有几分得意,这白齐果然是个少年,这两句话就慌乱成这般模样,他缓缓道:“看样子,真的是风物榜上的高手,那他一定是精通道术了?”
白齐急忙道:“请先生不必再问此事了!”
南淮安突然变了脸色,提高音量道:“你来金吾卫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喝问,白齐必然情绪崩溃,而后全盘溃败!但不想这少年突然神色一变,他不是变得害怕,而是突然冷静,就像一壶马上要沸腾的开水突然冷凝,化成了冰霜!南淮安何等聪明,自然一下子就觉察出这种变化,他分明看到白齐的眼神开始变得精光熠熠,就像野兽面对强敌时燃烧起了熊熊的战意,又像是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苏醒爆发。
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妙!
白齐敢来找他,自然是做好了万全之策,无论从精神还是物质,他先示弱不过是要放松南淮安的警惕,让他得意自大,而后再给他致命一击。南淮安刚才一个怒喝没有吓住白齐已经是开局不利了,接下来,白齐自然要发难了。
果然,他主动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声音清冷道:“我一向听闻先生闲云野鹤,诸多事情已是置身事外,怎么反倒今日非要打听我师父的消息,却不知先生又是什么目的?”
白齐一个反问,让南淮安猛地怔了下,方才他以年长欺幼弱,本身就有几分不妥,现在白齐这么一问,自然脸上就多了几分尴尬,他笑了笑道:“哈哈哈,刚才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白齐也不依不饶道:“先生一向做事严谨,只怕不是开玩笑吧?”
南淮安更加尴尬,这样被小辈质问,滋味可不好受,他主动给白齐倒了杯茶,绵里藏针道:“此事不说也罢,不过你今日来找我恐怕不会是来讨一杯茶吃,必然是为了一件急事,对不对?”
白齐俯首道:“先生心中明镜,学生正是有事相求,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南淮安终于舒了一口气,道:“你所求之事想必也与风水有关,不过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明,若是关乎前朝之事,我一概不会回答。”
很显然南淮安很清楚白齐想问什么,只是一来此事南淮安也只是一知半解,不想以自己的猜测作为答案告诉对方,失了真伪;二来太过敏感,也不想如此介入纷争之中,扰了清净,毕竟他南淮安来这六相司就是为了找一方相对清净地界的,由纷扰尘世入清净多难啊,现在要让他再返回乱世,他自然是抵触的。
白齐轻轻笑了一声,道:“先生有意拒绝,着实令学生十分遗憾,学生也是心中有惑不能自解,这才不得已来求先生,今日我只问先生三个问题,若是先生能如实回答,学生定当感激不尽!”
说着他恭恭敬敬地俯身一拜,白齐的面色虽然依旧诚恳,但刚才的语气已是完全不容他人迟疑,似乎是在质问和要求了。南淮安微微有些不悦,他也语气冷冷道:“那你如何确定我一定会如实回答你呢?”
“因为我知道先生从不说谎!”
“那若是我执意不说呢?”
“那是先生有所顾虑,所以学生今日就是来打消先生心中的顾虑。”
“白齐,你知道不管你说什么此事我不会回答你的,我想今日你恐怕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若还想饮茶,你我便继续,若是还想问问题,那便还请回吧。”南淮安的话已经有些不客气了,他觉得这少年有点太执拗了。
“若我执意要问呢?”白齐突然很古怪地笑了一声,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打开了扇子,扇面上露出的正是阴违二字。
南淮安心中咯噔了一声,甚至掠过一丝不安,他原以为自己一番逐客令,白齐必然要知难而退,但不想这人突然间就变了脸色,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变得神采奕奕,眼神之中充满了自信和冷漠,甚至还带有几分嘲弄,仿佛南淮安此刻就像一只笼中的野兽,根本逃不出白齐的手掌心,他南淮安在白齐的逼问下一定会回答这三个问题。
这神情完全是对他的蔑视,南淮安心头的不快瞬间转为了愤怒。
“你……有何资格这么问我!”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怒喝道。
白齐一动未动,只是又笑了一声,笑得更加轻蔑,而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样物品,解开莲花纹的绢帕,那是一枚罕见的佛眼紫檀佛珠,佛珠中有一树眼,巧妙的打磨和长年累月的摩挲,让它看起来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眼珠子,闪动着罕见的光芒。这样名贵的佛珠却不知是哪位高僧身上的物品。
白齐淡淡道:“想必先生认得此物吧?”
南淮安浑身颤抖了一下,他怎么会不认得此物,应该说这东西他太熟悉了!
这佛珠是他当年送给千禧寺主持溥洽的,溥洽精通风水天象,二人兴趣相投、历来交好,南淮安愿意定在六相司半隐居起来,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有溥洽在附近,他隔三岔五可以前去千禧寺讨杯茶喝,二人谈经论道研究古卷颇为自在。只是几年前,有人跑到朱棣那里告密,说溥洽与建文帝朱允炆私交密切,甚至知道朱允炆消失后的行踪,朱棣下令锦衣卫连夜缉拿溥洽,并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逮捕入狱。
那是一段异常黑暗的时光,朱棣发了疯地追捕着建文旧臣,只要是有人举报,不管证据属不属实,都一并抓入锦衣卫和大理寺先行拷问再说,屈打成招之人自不在少数,南淮安害怕朱棣会因为六脉风水之事找到自己,所以更加不愿靠近皇城,只是不想,他的莫逆之交溥洽,却是一个和建文帝私交甚密的人,而这个秘密又被人告到了朱棣的耳朵里。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这是当时溥洽临捕前一天突然喃喃自语的一句话,只是他不承想,这个劫数会来得这么快!而眼睁睁地看着溥洽入狱,更加坚定了南淮安不去参与这些党羽争夺的想法,既然不能达济天下,那不如就独善其身。
可是南淮安毕竟对溥洽是有很深的感情的,眼见白齐手中握着溥洽生前最喜爱的紫檀佛眼,南淮安开始眼露惊恐:“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他……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