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烈火淬炼见真金

“四清”运动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和导火索。

1966年深秋,受文革造反派的影响,“四清”运动的局势急转直下。

有人编顺口溜道:“红卫兵大串联,造反派闹翻天。工作组快点走,不走就成落水狗”。

果然没过几天,“四清”工作组就以去县上集中开会为名分期分批地悄悄撤走了。

这时,学校也开始了“停课闹革命”。初始,学生们在老师的引导下,给当时的校长、主任贴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无非就是“批判某某某”、“炮轰某某某”,谁写的大字报多,谁就被批准加入第一批“红卫兵”组织。

随着运动的开展,这些红卫兵也走向了社会,展开了“破四旧”运动,在当时大队“革命委员会”领导人的带领下,红卫兵戴着红袖章,手握木头枪,排着队,呼喊着口号,进村入户扫除“四旧”。

一天,老支书去省城参加全省农业工作会议。

会上,有人告诉他,沾点官有点职的都要注意喽!但他却并未引起注意。老支书从省里回到家,一看,嚯,屋门、大门、墙头上、窗户上,都被大字报所覆盖,但看不清是啥内容。

母亲、老伴都垂头丧气,沉默无语,只有两三个孩子欢蹦雀跃地抱着父亲的腿:“爸爸,这回出远门,给我买糖了吧?快给我,快给我!”

老支书高兴地说:“这回爸爸真买糖啦!”

说着,老支书从提兜里掏出一包糖块递给孩子。孩子边吃边喊地跑出去玩了。

老支书的母亲噜着脸,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叹,她从未当着儿媳数落儿子,可这次再也控制不住了,“儿啊,你看咱家贴的这些白纸好看不好看?咱家祖祖辈辈没出过当官的,你弄了个土地老爷官,闹得全家不安,俺看你还是别干了。”

“娘,您别担心,这是搞‘文化大革命’,是政治运动,对咱有好处,您不懂。”老支书安慰着娘。

“我看不像一般运动,听说现在大部分领导机关都砸垮了,你小心点好。”老伴也小声提醒着。

“你别小题大做了,我忠于党,忠于国家,忠于人民,不贪不占,不犯法律,还能怎样?人生最大的灾难莫过于死,赴汤蹈火不过如此,我不怕!”老支书固执地回答。

晚饭后,老支书家的院子里突然闯进一帮人,领头的造反派是两名小学教师。

其中一名造反派对老支书说:“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正式开始,我代表东朱团大队革命群众郑重通知你:从今天开始,解散大队领导班子,停止一切不正当的活动,你要集中精力写检查,把你在职期间所犯的错误、罪行统统写出来,听候处理!”

另一位造反派点了一下头,然后宣布:“未经许可,不准出门活动,不准接触外人!”说完,一伙人闹哄哄地离去了。

老支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强令停职,软禁在自己的“官邸”里,大门外有荷枪实弹的民兵“警卫”,不论昼夜,院前屋后都有明岗暗哨。

这位用赤胆忠心去奉献党和国家的共产党员,继“四清”运动被关十八天禁闭之后,又一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深感无奈,再次体会到“靠边站”的滋味,寂寞、孤独、苦闷。

“我要出去办事,研究工作。”

“走资派,还有啥可研究的?”门卫大声呵斥。

“我不是走资派,我没贪污,没作恶,没霸道!”

“凡是干部都是走资派,你凭什么不是?老老实实地等着挨揪吧!”

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成了犯人、罪人!

老支书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无言无语。

他在想什么?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可这都被现实圈定了:这不属于走资派考虑的范畴。在想错误、罪行?在反省自己的功过?

“要为群众当好干部,就要接受群众的批判,让群众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老支书总是这样警示着自己,不但自己要作深刻检讨,而且时刻准备接受群众批判。

时近年关,“文革”也进入了高潮。

腊月的一天,天空灰暗,寒风裹着碎雪花沙沙地飘落着。

院子里来了两个持枪民兵,后头跟了一大帮“小将”。

“朱崇敏出来!群众大会有请!”其中一个民兵喊道。

老支书的母亲没见过这阵势,面带怒色地问:“叫他去干啥?他有啥罪?”

“你个老糊涂!走,不去也得抬了去!”那民兵继续说。

老支书行至门口又转身嘱咐母亲:“娘,别担心,没有事,都是本村的老少爷们。”

“会场设在村里的一个平场上,北边靠街的一面搭起了一个一米高的土台子,四周和顶棚用箔席围拢,正面挂着伟人像,伟人像前方桌子上放着一顶纸帽子,台棚正上方悬挂着巨大的横幅:彻底打倒东朱团大队走资派朱崇敏。”

按照民兵的指点,老支书来到台上专为他设的方凳前,听候发落。

这时会场开始骚动,这骚动不是因为天冷下雪造成的,而是陌生的外庄人都想靠近,亲眼看看这位犯了罪的“走资派”。

批斗会开始,老支书按照主持人的口令,向领袖像三鞠躬,他在人们喊“万寿无疆”之后又听到了一句新鲜话——“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老支书遵照好心乡亲们道听途说传授来的“对策”,先将大衣脱掉,把棉帽摘下,然后坐在方凳上。手持批判稿发言揭发的人,一个个都像法官宣读判决书,念一条问一句:

“这一条对不对?”

“对。”

“这个错误有没有?”

“有。”

再念,再问,依然如故,“有”、“对”、“是”。

洋洋万言罪行录,没用二十分钟全部念完,毫无挡头,毫无抗争,一路顺风,全“对”、全“有”、全“是”。

一个红卫兵头目耸了耸肩,皱了皱眉头,暗想:“活见鬼,没有矛盾,激不出毒素,怎么批判?他想捣什么鬼?”

他接着宣布:“口头批判,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

这时会场里响起了各种不同的口号:

“砸烂他的狗头!”

“砸烂他的关公烧饼脸!”

口号声、跺脚声、搓手声响成一片。

那天,天气奇冷,参加批判会的人们显得极不适应。

老支书看着本村乡亲那一副副严冷的面孔,心里反倒觉得好笑:昨天还有说有笑的邻里乡亲,今天却怒目相对,视若仇敌,真是上帝造乾坤,人随时代走!

这时,会场上有人高喊起来:“行了,别瞎折腾了!崇敏能犯什么大罪?别他娘的骗人了,老子不信。”喊了一声“走”,同来的一大帮人“呼啦”散去了。

红卫兵却喊着:“不许朱崇敏放毒,朱崇敏必须向群众低头认罪!”

他们摁着老支书的脑袋让他低头,再低头,让他把头低得几乎接近地面,低得他大汗淋漓……“一会是红人,一会成罪人”,与会群众这样小声议论着,不忍心再看下去,但又出于无奈,很多人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快散会吧!肚子早就‘拉二弦’了。”

场下群众的喊声好像提醒了红卫兵。

这时,两个红卫兵嘀咕了几句,接着宣布:“第一次批斗会就开到这里,走资派朱崇敏顽固对抗,以后将有好戏看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不思悔改的走资派必将葬身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散会!”

老支书行走在泥雪的路上,到家时天已摸黑。

此时,母亲正在门前焦急地等候。

走进屋,老支书心头一热,只见桌子上摆了四碗菜肴,冒着热气的酒已斟在酒盅里。

“娘,您今天是怎么了?又是酒又是菜的,把我当成客了?”

“给你压压惊!娘行了一辈子好,没想到你走到这一步!”母亲含着热泪说。

“打你刚出门娘就一直掉眼泪。”老伴解释说,“特地要我做顿好饭吃,只要你挺得住,我会尽量伺候你,外头的气候都成了‘敌占区’,在家里,我们会让你感到‘解放区’的温暖。”

“不必小题大做,这是上头发动的,不会瞎来的。全国都这样,我有数。”

“都怎么批法?”老伴放心不下,问个没完,“打不打?骂不骂?别不别‘烧鸡’?”

在酷寒中被批斗了大半天的老支书,此刻顿感全身暖烘烘的,寒冷和心结都在逐渐融化,压力与疲惫在缓缓消除。

人生无论有多大灾难,只要有温暖,有理解,有人情,那他就不失为是幸福的人。

斗争会一连开过几场,老支书任凭红卫兵怎么摆布,群众对老支书总是恨不起来。

每当斗争大会一宣布结束,老支书拖着疲惫的身体总要补充一句:“大家先别走,听我安排生产。”

会场立即平静下来,溜出去的群众也都跑回来听老支书讲话。

安排生产本不是他支书管的事儿,但所有班子成员都在等待接受批判,干部闹情绪,生产没人管。勤劳的东朱团人不希望生产上成了“没王蜂”,很拥护老支书安排生产。

红卫兵看到不能把老支书在群众中搞臭,恼羞成怒,说他“以生产压革命”,用纸糊了高帽子让他戴上,游街示众。

一个外号“抵人牛”的社员,以前损公利己挨过老支书的批评,上台大呼小叫,越说越激动,突然甩掉棉袄,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扑向老支书。

这时,几十名社员忽地一下全站起来了,“抵人牛”的拳头挥向老支书时,人群挡在了老支书面前,瞬间站成一道人墙,顿时震惊了“抵人牛”和红卫兵!

老支书低头站久了坚持不住时,一个凳子悄悄递过来,向来少言寡语的朱时彬,轻声说:“崇敏你坐这儿吧。”……这道人墙,这个凳子,让老支书感动至今。

当他是风浪之中一条蛟龙,群众是海;当他是困难面前一只猛虎,群众是山;当他遭受委屈、冷遇、挫折,不太懂政治的社员心里也有一杆公平秤。

社员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几个老党员商量着一齐走上台去,慷慨发言:“崇敏是咱看着成长起来的,是党一手培养的,他当支书是咱老少爷们公认的,他有多大事儿,咱们哪个不清楚?崇敏啊,你就放下包袱,领着大伙甩开膀子干吧,再大的事儿我们给你兜着,总不会不让咱们一块修理地球吧!咱东朱团不改天换地,没人来替咱受苦受穷!”

台下群众将巴掌拍得震山响,拍得老支书流泪了。他是个钢铁般的沂蒙汉子,为改天换地,让社员们过上好日子,几次累得晕倒了。对于伤痛,他从来没流过泪;对于病痛,他从来没流过泪。然而,每当老支书的感情和群众的感情发生共鸣时,却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面对汹涌澎湃的政治运动,老支书“打铁自身硬”,烈火淬炼见真金,他经受住了烈火般的考验,始终稳如泰山,压不垮,轰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