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祥是个真懂审美的人

刘勇

这篇短文真的很难写,多次面对电脑,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真的不愿相信世祥兄就这么急促地离我们而去。2013年7月16日我正参加教育部的一个会议,突然接到良好兄的电话,告之世祥兄今晨7时因病去世。我非常震惊,跑到走廊里大声与良好兄确认,终于确信消息无误,但再回到会场,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说起来,世祥当年在北师大读书时曾听过我的课,但我们交往并不多。他后来工作了,我们联系也不多。只是近几年我常去温州作文化考察,听一些与世祥前后同学过的朋友告诉我,世祥在温州大学已经做了副校长。2012年9月温州市委党校请我去作文化报告,这才与世祥联系上,他盛情邀请我到温州大学也做一场报告,我愉快地答应了。9月26日晚在温州大学的罗山讲堂,世祥主持我的报告,他介绍我的时候,爽朗地对台下的学生们说:“26年前我在北师大听过刘勇老师的课!”全场一片掌声,在掌声中我感受到世祥的热情,更感受到他的虚怀若谷。

第二天大家都意犹未尽,世祥和良好两位抽时间陪我到梅雨潭走走,三人边走边聊,主要是我和良好听世祥说,他不断地提到这位老师,那位同学,谈兴很浓。梅雨潭只能算是个小山坡,但一路走去还挺累的,加上天也比较热,我比较胖,出了不少汗,但我发现世祥比我清瘦,却比我出的汗还要多,而且走路爬坡都有些吃力,记得我当时还劝他要多锻炼身体,他笑着说没事,依然谈笑风生。这些点点滴滴的事情本来记不大住的,可如今要怀念世祥了,那些琐碎的情景一下子都清晰地涌现在脑海里。这些琐事真不能回忆,越想越不忍。我想抛开这些令人伤感的事情,谈谈世祥的书吧。

我回北京之前,世祥送我一本他的《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研究》。回到家中我曾翻了翻,近来又认真读了一遍。我觉得这本书从立意到阐发,都是很有高度与深度的。现在的文学研究,路子越来越宏阔了,动不动就跳出文学,从历史的、哲学的、文化的、教育的、经济的、心理的等等所谓新的视角来看待文学,而且美其名曰“跨学科”。当然,新视角与跨学科都是很重要的,都是文学研究走向深入和宽广的需要。但问题在于文学研究应坚守自己的本质特性,而文学的本质特性就是审美。世祥对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的研究,应该说是切入文学本质层面的思考。他以审美主义为核心来透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流脉,以大量翔实的资料清晰地梳理了中国现代审美主义思想的起源与发展,并在此基础上,深入探讨了与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相关的几个关键问题:审美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审美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的关系问题,审美主义与科学主义的关系问题,审美主义与激进主义的关系问题等。这些问题的探讨对于深刻理解和认识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许多重要现象,尤其是中国文学自身传统与外来影响的复杂纠缠,具有非常有益的启示。既打开了研究的思路,又紧扣文学的本质;既辨析了各种理论之间的渗透交叉,又直达文本,结合实际解决了以往一些令人困惑的问题。比如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前期创造社从“为艺术而艺术”到后期创造社“突兀”地向“为人生而艺术”的转向,这一转向看似“突兀”,其实是有着深刻复杂的时代历史背景和深厚的思想基础的。世祥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在苏联的成功,作为一种最有说服力的榜样给沉迷于‘为艺术而艺术’的虚幻理想中的文学青年们不只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更重要的是,这些文学青年“那原本就扎根于现实之中的浪漫主义情怀真正有了现实的根基:将无产阶级文艺观的革命实践性作极致性地发挥”。由此可见,“前期创造社成员的审美独立论主张,在现实的洪流面前日益显示出其脆弱性。而就审美独立论在中国现代文坛的演进看,‘纯诗’理论的提出可以视为‘为艺术而艺术’这一审美理想的又一次回光返照”。世祥的这段阐述,既表明了“为艺术而艺术”在前期创造社的特定性,又揭示了它在后期创造社的复杂性,而无论如何,它是作为一种审美理想而存在的。尽管后期创造社与世界范围的政治思潮,与中国社会的革命实践,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在思想和艺术主张上都有明显甚至是截然不同的转向,但是从前期创造社而来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思想,直到后期创造社也没有停止和中断过,只是形态与方式不同而已。这就让我们看到很重要的一点,作为一个文学社团,审美思想是它得以生存发展的最根本的基础,舍去这点就很难判断它的特性及其价值意义了。世祥对审美思想的关注,对我们进一步研究中国文学的历史演变与复杂形态,具有很大的帮助。在《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研究》里,世祥以审美思想为基点,对文化发展的一些看法,我也甚为赞同。他说:“文化是很难经得起突然的革命的,文化的转变与变迁必须有社会经济基础结构的配合,文化的改变,也并非是任何强力就能使其就范的,文化变迁自有其内在的理路,只有依文化脉络的社会转变,才是根本的、长远的变迁。”我想,世祥的这段话,在当今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时代,是特别值得警醒与深思的。

能够对这个世界的审美有着深刻体认的人,也就没有辜负这个世界对人的情意,在这个意义上讲,世祥做人做学问都值了。伟大的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人的生命不是以长短来衡量的,而是以深度来衡量的。世祥的生命有一种深度,这已经非常难得与珍贵了。

仅以此文深深地怀念世祥!


2014年初春于世祥母校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