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伊斯兰先贤:马注思想研究
- 金宜久
- 3876字
- 2020-08-29 03:47:43
五 栈道
苏非主义认为,人生在世,犹如客旅在途。尽管尘世生活虚无、短暂,时时、处处、事事遭遇艰险、磨难,受到诱惑、侵害,但在它看来,这一切都不过是真主对人在世间的考验。人生道路上的这些羁绊、障碍,苏非主义称其为栈道(或站道)。
什么是栈道?一般地说,栈道不过是“在山岩上用竹木架成的路”;可是,根据苏非主义,栈道不是什么现实生活中人们旅途或是步行中所遇到的艰险路程,而是包括功修者在内的人们在世间可能遇到的种种羁绊、障碍,进而引申为种种外在的异端邪说、物质利诱,以及个人内心滋生的物欲、情欲之惑。这些羁绊、障碍可能是物质上的,更为重要的则是精神上的。它会影响信奉者的纯正信仰,诱导他们误入歧途。有时,马注在表述来世,或是在上界也会遇到不同形式的栈道,他则以帷幕、幔帐称之,或是称谓“世界”。
马注认为,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就存在着人们必定面临不同形式的栈道。这不仅对一般信众而言,是他们应予重视的,而且对践行功修者来说,同样应予重视那些影响精神修炼进程的种种栈道。关于这类栈道,他说:
……在命有之时,乃第一个栈道;命连身体之时,乃第二个栈道;命离身体之时,乃第三个栈道;复活之时,乃第四个栈道。妙境乃栈中之一栈道尔……(卷之三“神鬼”)
人生有七个栈道,方能全其始终。第一性命,第二身体,第三无常,第四坟茔,第五复生,第六打算,第七过桥。(卷之五“格论”)
人生究竟有多少栈道,马注在不同卷次中的说法不一。他所说的四种栈道、五种栈道,以至于七种栈道、三万六千栈道,其实,都不过是人生道路上的不同境遇,或是在重大阶段时,必定会遇到的种种艰险、磨难、诱惑、侵害,以至于物质、精神的欲望。这种种羁绊、障碍,无外乎是马注对人生中可能面临的问题,从不同视角以栈道予以概括、表述而已。
在马注看来,栈道形形色色,无处不在。他不仅主张人的今生有着种种栈道,甚至认为来世也会遇到不同的栈道,从而显示人在返归真主过程中的艰辛。正如他所说的,
妙境乃栈中之一栈道尔。以一栈道之浮欢,而欲敌长乐之真境,何啻梦为王公,醒作乞丐?呼吸之间,真假各别,诚悟及此,则昨日之是,已成今日之非。今世所有,又为后世所无。智者猛然警醒,则三万六千栈道,复归命世原品,由故辙矣。(卷之三“神鬼”)
……由隐无纯一之世,以至玄妙性名(应为“命”——引者注)之世,到此形色世界,已历三个栈道,何等品级,何等悠远。(卷之四“本来”)
这里说的“妙境”、“真境”、“命世”和“玄妙性命之世”等,都不过是宗教的“来世说”涉及的栈道,即关于人在后世的问题,因为它不是人们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栈道,人们无法检验其真实性、可靠性。因此,讨论来世的栈道并不具有任何现实意义。
可是,既然马注提出了来世有其栈道,反映出他的思想本身有其不可忽视的神秘色彩。例如,他关于穆罕默德的天国之旅(“登霄”)时,遇到过种种幔帐。在“第七层天”时,他“复过七万幔帐,每幔帐相隔七万年程”后,他说:
复过无数幔帐,至三大幔帐:一光明之帐,二大能之帐,三尊大之帐。每帐七万条绳,每绳七万天仙牵引……帐笼阿勒始。复有无数天仙,头顶阿勒始,两肩之阔,约千年遥……(卷之八“登霄传”)
这里,所谓“光明之帐”、“大能之帐”和“尊大之帐”,可以视为都是非物质性的精神幔帐。这“三大幔帐”均由绳索(显然是精神性的绳索)和天仙(显然是精神性的天仙)牵引,为的是罩着“阿勒始”。所谓“阿勒始”,指的是真主的宝座。依据想象中的精神性的幔帐,而又能“帐笼阿勒始”的,人们可以想象该幔帐庞大到何种程度;由于它仍然堪忧数字表述,尽管它已极其庞大,但它尚未达到无限大的程度。然而这一表述的神秘性,是难以实证的,也是人们的理性无法企及的。值得提及的是,马注的想象力是何等丰富、开阔,只是它虽然很宽泛,但它仍有一定限度,作为精神性实体,尚未达到无边无垠的程度。
作为精神性实体,也就具有人们可以想象的那种无限性和广袤性。可是,仅就其神秘主义而言,还是有所欠缺的。
在不同的伊斯兰教著述中,人生究竟会遇到多少栈道、幔帐,世间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障碍,在这方面的表述形式,极不统一。马注也没有给出明确、肯定的说明。这可能是由于各人的资料来源不同,或是由于天地万物光怪陆离、千差万别,无法予以明说。
除了上述的有“三万六千栈道”外,有时,他也把栈道称之为“世界”。这里说的“世界”,不是指包容天地万物的物质世界,也不是指人们的精神世界,而是以“世界”之名表述人们可能遇到的、能够容纳一定环境、事件、困难……的无限的空间,即影响人生的种种障碍,这些都是伴随着人们与生俱来的、随时随地可能遇到的,只不过是以可能面临的“世界”予以表述而已。正如他所说的,有“十八千世界”、“三十六千世界”。有这些“世界”,很自然地也就有人们难以预料的障碍、羁绊。在这方面,他对提问者做出的回答表明,这些障碍、羁绊是人们与生俱来的、随时随地可能遭遇到的,那么,要摆脱这些障碍、羁绊,唯有在他们脱离现世生活,最终才有可能。这就是他对提问的答复:
问:“三百六十千站道(“栈道”),如何能跳出这许多关口?”
曰:“尔从土水火风,草木金石,羽毛鳞甲造(这)一切可贬之动静死去,则跳出矣。”(卷之六“问答”)
这里说的“死去,则跳出矣”,从字面上看,马注说的是人去世后也就摆脱了栈道的干扰。实际上,他的意思是,以其宇宙起源为出发点,来说明“能跳出这许多关口”的唯一道路,就是在现世生活的一切物质利诱、一切情欲诱惑中“死去”,从事精神修炼,就能摆脱栈道干扰,“则跳出矣”。
王岱舆在《正教真诠》中说:“因正人之与真主,其中有三大障碍:乃财物也、恩爱也、自己也。性牛若伏,人道始彰。在常流,则割爱施财;居至品,则尽忠舍己,诚中形外,个个可为圣贤,践迹入室,循循导引愚蒙。三障未超,怎得清真世界;四性未降,终堕昏迷苦海。”他还引用经文说:“经云:‘尘世之活是一场戏剧。’又云:‘无一正人则可,若有,在彼有四敌焉。四敌者,自性也;魔首也;迷人也;尘世也。'”他接着说:“夫四敌之中,唯自性为最。”
《归真要道》有大致同样的说法:“圣云:‘没有一个摩敏(马注译为谟民、谟敏——引者注)则已,但有,在地上他有四个仇敌。乃自性、邪魔、世欲与悖逆之人。从这四样中,莫狠过自性。’所以圣人吩咐,对头中至狠的是自性。”可见,苏非主义视为人们可能面临的栈道中,最为严重的,不是别的,而是各人的自性、私欲。
《研真经》关于栈道、障碍的主张,同《归真要道》、《正教真诠》大致相仿。
《研真经》把栈道与个人的精神修炼联系起来表述,做出更为神秘的回答。它说:“或问:向主行之一切栈道,几何?曰:向主行之路,总无栈道。不然,本无路焉。”实际上,它要说的是,“所行之栈道几何?汝答,其中有许多栈道,无数之品级……所行之栈道,本无限量也。”《研真经》并不否认栈道的存在,肯定栈道、幔帐对信仰的干扰。因为时时、处处、事事皆有栈道、皆为栈道,也就无所谓有什么栈道的问题。所以当人们提问“向主行之一切栈道,几何”时,回答说:“向主行之路,总无栈道。”意思是说:真正的功修者,在从事精神修炼时,不应考虑有多少栈道问题而后从事功修;否则的话,也就永远无法达到真主,换句话说,就是“本无路焉”。
对常人而言,在尘世生活中,都有个栈道问题,以及人们如何顺利地渡过栈道问题;而从苏非主义观点考察、回答栈道问题,有这样两层意思。其一,苏非主义所理解的“栈道”,并非人们所行走的道路,它指的是功修者在精神修炼过程中,面临的内外私欲或仇敌,即应予摆脱的羁绊、障碍,既包括外界有形的声色物欲,又包括人自身内在的自性、无形的欲望,而后者更为重要。其二,从真主造化宇宙万有的视角来看,包括栈道、道路在内的一切精神性实体和物质性实体皆为造化的产物。所以它说,“不然,本无路焉”。在苏非主义看来,人主之间本无隔阂,即“向主行之路,总无栈道”。因此,也就无所谓有什么栈道问题。人之所以说有栈道,完全是人自设羁绊、障碍,是人自以为之的。
《归真要道》、《研真经》、《正教真诠》对马注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为摆脱栈道干扰,马注还从信仰的视角提醒信奉者。他认为,在现实生活中除了客观上存在的种种障碍之外,尤应重视主观上的栈道——“自性”及“顺自性之仇敌”。他把这些“仇敌”称之为“幔帐”,亦即在信仰道路上会遇到不同形式的栈道。他说:
谟民因顺自性之仇敌,遂成四大幔帐:尘世作后世之幔帐;迷人作功课之幔帐;邪魔作教门之幔帐;自性作近主之幔帐。自性为最,邪魔次之,迷人、尘世又次之。谟民有此四大幔帐,轻车熟路,在在火狱。(卷之四“因教”)
板德(“奴仆”——引者注)有七层黑暗,作以思略目(伊斯兰教信仰——引者注)之幔帐。一失信;二诳言;三高傲;四不忿;五要誉;六起争;七匿寄。是兹黑暗,若宝瓶盛以臭水,名虽正教,从吉庆之门已远。(卷之五“格论”)
谟民有十仇敌,作教门之幔帐;一、邪魔使之迷路;二、信道之人不忿;三、迷路之人杀害;四、谗妄之人谤毁;五、饥渴不择饮食;六、冷热不顾羞耻;七、老迈懒办功课;八、病患不分取与;九、富贵任性骄傲;十、贫穷枉道卑谄。若无计较之征衣,鲜有不为仇敌所获?(卷之五“格论”)
马注所述的这类作为“仇敌”的幔帐、栈道,可以有不同的表述形式和内容,在他看来,这些幔帐、栈道显然是信奉者在日常生活中定会遇到的。因此,唯有战胜“仇敌”,摆脱栈道、透过幔帐,扫除羁绊、克服障碍,才是坚持信仰、步入正道唯一可行的为人之道。为此,从事相应的精神修炼,才能继续前进,从而达到他们日夜盼望的、人主合一的至上生活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