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现代殖民主义的特征

在1979年的英国喜剧片《布莱恩的一生中》中，古代圣地的义军首领雷吉谈及罗马人的压迫，反问道：“他们为我们做过什么？”他的同伴列举出很多积极的贡献，导致雷吉反驳道：“好吧，但是除了卫生设备、药品、教育、酒、公共秩序、农业灌溉、道路、净水系统和公共健康外，罗马人为我们做过什么？”

想到殖民主义，大多人无疑会想到在过去五个世纪里欧洲人、日本人和美国人的所作所为。然而甚至前殖民地的很多人的观点都有类似上面喜剧片的看法：土著们可能会挑剔殖民主义的毛病，但它确实为他们带来了很多好处。一位平常爱挑剔的英国记者，同时也是前殖民地属民认为：

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时期取得了卓越的发展。从铁路铺设到内政服务、法治和精英教育。我们前殖民地的人有机会领略伟大的著作、艺术、思想和绝妙的英语语言。[48]

穆莱齐·姆贝基，南非前总统胞兄，既从事商业也曾任南非国际事务研究院副院长，不仅提倡非洲的出路在私有制和自由贸易，还称赞“殖民政府建的道路和城市现在仍发挥着重要作用”，“非洲人在殖民统治下生活得更好”。[49]印度前总理辛格说过“英帝国是极具进取心、冒险精神和创造力的”，“遵守公平竞争和法治”。[50]时任日本外相的麻生太郎认为日本1895～1945年对台湾的殖民统治提高了当地的教育水平，而台湾“外交部”在回应时表示理解，因为“日本执行了教育、农业和公共基础建设的措施”。[51]对于熟悉印度和台湾对外政策的人来说，这些言论的投机主义成分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他们的立场在前殖民地国家的统治者中并不少见，他们看重殖民主义给予他们先辈的特权。

殖民主义促进殖民地发展，提高法治水平，至少在其最后的几年里温和地对待被殖民者等说法在事实上是错误的，在政治上是自利的。在事实层面，大量有关现代殖民主义和反殖斗争的文献可反驳这些说法。但是，大多数关于殖民主义的定义只抓住了某个维度，很多人把殖民主义混同于诸如帝国、定居、跨国政治影响、不平等贸易和投资这些概念。我们认为作为一种特殊的统治和积累的政权形式，殖民主义不能从某个维度定义，它是一系列特性的集合。

殖民主义曾被等同于跨国领导权，即领导权越过一国的边界。[52]殖民主义包含的这一特性，是其他形式的跨国领导权也拥有的。例如，尼泊尔在政治上被印度支配，但是没人认为尼泊尔是殖民地，因为尼泊尔实施与印度相抵触的政策：它与中国的关系更友好，它存在着印度反对的皇室。[53]

人们常把现代殖民主义同历史上的帝国相混淆。[54]现代的殖民主义者征服其他民族并且控制其领土。[55]前现代的帝国也是这样，从早在5000年前古埃及拿下努比人的地盘，到波斯帝国、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蒙古帝国、莫卧儿帝国、中华帝国，以及奥斯曼帝国，每一位征服者都会在其控制范围内设置军事哨地。然而，任何一个前现代帝国都没有像现代殖民主义那样改变所征服的社会，[56]这些改变涉及“当地的宗教，市场和国家，这些要么遭遇沧海桑田般的改变，要么完全被摧毁并由新的东西替代”。[57]

罗马帝国的政权，虽然也压迫其征服的领土，但与现代殖民主义有显著的不同。前现代帝国对征服地的经济控制并不显著。罗马帝国是在对相邻地区国家的扩张基础上形成的。即便不是罗马的公民，但只要他们成为帝国的臣民就可以获得相应的权利，如免于被劫为奴，没有基于肤色的歧视。而且与现代殖民主义相比，罗马帝国给予被统治者更多的自治权和平等。它逐渐扩展其公民的范围，首先是意大利然后到帝国全境。本土的宗教依然得以保存，甚至成为帝国混合崇拜的一部分；其中一种本土宗教——基督教——甚至成为罗马国教。都城之外的人不用被迫接受拉丁文化，当时帝国的东部盛行的是希腊文化。官僚机构有很多当地人，包括许多主要的岗位。到公元3世纪，大多数的罗马参议员不是意大利人，更不用说罗马人，其中有一个皇帝甚至是阿拉伯人。人们对于“外国统治”的不满情绪不是帝国倒塌的原因，因为那时，罗马帝国在其统治范围内已经不被当作外国。[58]相反，正如帕沙·查特吉教授所说的，“在现代，文明教化是单向的，是教育被殖民者成为现代国民。反观许多古代帝国，征服者们却愿意得到他们臣民的开化”。[59]

于17世纪中期开始扩张的东亚清帝国是最后一个前现代帝国。与欧洲殖民者相比，清帝国的中心地区和被征服地区之间有着更为稳固的历史和文化联系，因此它对这些地区的渗透更加深入。直到清政权的末期，清朝皇帝既是汉族人接受的皇帝，同时也阻挡了汉族对于其他民族的统治。[60]

清统治也有种族歧视的层面，[61]但这些远远不比现代殖民地所充斥的种族歧视。现代殖民主义的种族歧视是黑奴制度的意识形态衍生物，种族歧视使得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思想和它的殖民统治矛盾地相共存。[62]然而，清的情况有所不同。例如，清统治者对民族通婚的限制并不是出于种族优越感，因为满族人可以与八旗制度下的蒙古人、汉人和其他民族的人通婚。尽管清帝国也有压迫性，但是中国的各民族逐渐成为多民族清王朝的臣民。[63]与现代殖民主义不同的是，清的统治并不是受资本积累的驱使——在被征服的地区，借贷和贸易活动仍然具有偶然性。[64]

人们也常常将现代殖民主义和现代帝国主义相混淆。[65]主要帝国势力不一定都有大规模的殖民活动（如美国），而弱小的殖民者（如丹麦）很难说是帝国主义者。帝国势力在非殖民地国家也同样插手事务，如美国对拉丁美洲的所作所为。[66]而殖民主义则剥夺了殖民地的主权，往往排斥当地精英，对殖民地经济政治发展的管控程度不是一般的依附关系可比的。[67]

殖民者一般都可以从对殖民地的统治中获利，现代帝国也如此。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关系被误认为是帝国性的，但其实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关系虽然不平等，东欧对苏联具有一定的附属性，但是这一关系对苏联并没有经济上的好处。通过向东欧国家提供大量廉价石油，原材料，购买它们的制成品，苏联实际上补贴了东欧国家。[68]

新殖民主义的概念先由加纳的开国领袖恩克鲁玛从苏联理论家那里借用。他认为一些国家有主权独立的表象，而实际上国家的“经济体制和政治政策都由外面主导”，比如一些刚独立的非洲国家具有新殖民地的特征，因为法国仍然参与这些国家的政策制定和军队部署。[69]菲尔德豪斯也注意到在殖民晚期西方统治的一个主要目标是与前殖民地保持持续的紧密关系……这些殖民地的工业发展对宗主国的既得利益团体和特定行业，特别是贸易、煤矿、银行和投资公司等很重要……因为这些和其他不明的原因，宗主国迫切需要制定一套体制，以加强他们和非洲各国的关系。[70]

新殖民主义对后殖民世界的部分地方产生了影响，尤其是非洲。[71]也可以说，通过国际金融机构的作用，一些国家也遭遇了新殖民主义。但是也有学者认为新殖民主义的概念低估了国家独立的重要性，[72]后殖民主义的概念恰恰明示了这一点。奥斯特哈默认为后殖民时期典型的不平等情况可以表述为“非殖民性的”、“有决定性的影响”，[73]而现在西方倡导的新殖民主义话语也旁证了殖民强权的确比广义上的帝国势力拥有不同的、更高程度的控制力。[74]

除了错误地将殖民主义等同于帝国势力，殖民主义也常被简化地理解为“占领”。[75]大多数殖民地都有部分地区被军事占据，但有一些殖民地只有分散驻守或者几乎没有驻守。在尼日利亚的北部，殖民官员仅有地区特派员和税务官员。[76]而有些占领地区并不是殖民地（如战后的日本和德国）。1990年，被美国驻军达到或者超过1000名士兵的有21个国家。2003年世界191个国家中有153个都有美军驻守，其中25个国家有大规模的驻军。[77]这些驻军往往不是企图控制所在的国家，而是要遏制它们邻国势力的发展。同样的，没有驻扎军队并不表明美国在那些地方没有起到决定性的影响。在菲律宾，尽管20世纪90年代马尼拉关闭了美军在当地的基地，美国还是继续拥有很大的影响力。[78]尽管美国反对，这些基地还是被关闭了，这一事实显示了总体上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不同。

也有人把殖民主义简化为移民，爱德华·萨义德认为它是中心向遥远的领域殖入定居人口。[79]狄农把它定义为：任何团体或移民者进入其他人已经占有或拥有的地区。[80]芬里则认为殖民意味着圈地和移民定居，按照这个界定，英国所统治的肯尼亚是殖民地，但英国所统治的乌干达和加纳却不是的！[81]

殖民主义并不只是殖民活动。对欧洲的帝国列强来说，资本的输出比殖民输出更重要。[82]在菲律宾、越南和印度尼西亚这些殖民地国家中，华人的数量是西班牙人、法国人和荷兰人的几倍，但是没有人认为这些国家是中国的殖民地。实际上，殖民统治与殖民的人数无关。[83]1913年在德属东非拥有760万的人口，其中欧洲人大约有5000名。[84]英属印度的人口超过了全世界殖民地人口数量的一半。1930年，印度有3.4亿人口，只有3万英国人，其中1.2万名是公务员。[85]但是这些少数的英国人就这么控制和压制属下的南亚次大陆，这使得希特勒“坚定地认为第三帝国在俄国应该效仿英国在印度的统治”。希特勒认为在殖民主义中，谁仁慈谁失败，并认为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是一个成功的模范，因为英国殖民者对于印度人民表现出强烈的蔑视。[86]

有一些关于殖民主义的定义更丰富地把握住了它的特点。罗伯特·卢卡斯总结联合国对殖民主义的理解，给出了这样的定义：

它建立和维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异族人民的统治，这些人民居住的领土往往与帝国的中心地区被海水分隔。更为重要的是，它代表由欧洲国家和由欧洲移民建立起来的国家……对其他种族人民的直接政治控制及日本对其附属地的控制——日本在二战后失去了这些控制。[87]

盖约特·宾德特别提到了殖民地（而不是殖民主义）的五个特征：被某个国家占领，少数统治，与一个国家的其他地方相分离，领域范围内人口在种族和文化上的独特性及相对的贫困。[88]奥斯特哈默还给出了上述要素变体形式，他是这样定义殖民地的：

通过侵略（征服或者移民）建立的一个新的政治组织，但它是建立在前殖民的条件下，来自异族的统治者对其相隔遥远的“祖国”或帝国中心有持续依赖，帝国中心也对殖民地拥有排他的权力。[89]

这些定义提到了殖民主义特征的某些方面，但还是没有完全把握其统治和剥削的殖民模式。正如我们下面讨论的那样，现代殖民主义典型的表现是西方或日本的殖民者在其海外殖民地实行排他性的威权统治；实行明显的种族等级制；宗主国和上层殖民者对殖民地的自然资源、劳动力和贸易进行垄断性开采和剥削；使殖民地人民的生活变得更贫困，并且消灭殖民地最弱势人群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