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戊戌时期学术政治纷争研究:以“康党”为视角
- 贾小叶
- 12572字
- 2020-08-29 05:20:46
三 康门师徒对“康学”“康教”的宣传
康有为的“康学”“康教”对康门弟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是康门师徒合作的产物,康门弟子信奉“康学”“康教”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整个戊戌时期,康门弟子无不以宣传“康学”“康教”为己任,“康学”“康教”的影响也随之大增。
在《新学伪经考》叙中,康有为即指出:“门人好学,预我玄文。其赞助编检者,则南海陈千秋、新会梁启超也;校雠讹夺者,则番禺韩文举、新会林奎也。”他在《孔子改制考序》中,也说:“乃与门人数辈朝夕钩撢,八年于兹,删除繁芜,成就简要,为《改制考》三十卷。”梁启超也回忆说:“有为弟子有陈千秋、梁启超者,并夙治考证学,陈尤精洽,闻有为说,则尽弃其学而学焉。伪经考之著,二者多所参与。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然卒莫能夺也。实则此书大体皆精当,其可议处乃在小节目。”可见,“康学”“康教”乃康门师徒的集体成果。
康门弟子不仅参与其师的理论创作,而且热衷于师说的宣传。对此,梁启超又说:
对于“今文学派”为猛烈的宣传运动者,则新会梁启超也,梁启超年十三,与其友陈千秋同学于学海堂,治戴段王学,千秋所以辅益之者良厚。越三年,而康有为以布衣上书被放归,举国目为怪。千秋启超好奇,相将谒之,一见大服,遂执业为弟子,共请康开馆讲学,则所谓万木草堂是也。二人者学数月,则以其所闻昌言于学海堂,大诋诃旧学,与长老侪辈辩诘无虚日……居一年乃闻所谓“大同义”者,喜欲狂,锐意谋宣传,有为谓非其时,然不能禁也。又二年,而千秋卒(年二十二),启超益独力自任。启超治伪经考,时复不慊于其师之武断,后遂置不复道,其师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启超亦不谓然。启超谓孔门之学,后衍为孟子荀卿两派,荀传小康,孟传大同,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王中说),二千年间,宗派屡变,一皆盘旋荀学肘下,孟学绝而孔学亦衰,于是专以绌荀申孟为标帜。引孟子中诛责“民贼”、“独夫”、“善战服上刑”、“授田制产”诸义,谓为大同精意所寄,日倡道之。又好墨子,诵说其“兼爱”、“非攻”诸论。启超屡游京师,渐交当世士大夫,而其讲学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谭嗣同。曾佑方治龚刘今文学,每发一议,辄相视莫逆。
由梁启超的上述回忆可知,作为康门弟子,梁启超等人对“康学”中的主观、武断之处不无微词,而且对康有为“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的做法也不“谓然”,但对“康学”“康教”的主旨很赞赏,并为宣传“康学”“康教”不遗余力。而且,这种宣传早在康有为于万木草堂开讲时就已开始,他和陈千秋入康门,“学数月,则以其所闻昌言于学海堂,大诋诃旧学,与长老侪辈辩诘无虚日”。如果说此时他们的宣传尚限于学海堂一隅的话,那么,随着梁启超“屡游京师,渐交当世士大夫”, “康学”“康教”的影响便溢出广东,流向全国。
虽然梁启超说陈千秋去世后,“启超益独立自任”宣传“康学” “康教”,但事实上,当时康门热衷于传教的绝非梁启超一人,传教是康门师徒的集体行为,只不过梁启超是其中的中坚力量而已。康门师徒宣传“康学”“康教”的途径主要有二:一是通过创办学会、学堂、报刊,提倡传教;二是在报刊中撰文立说,宣传师说。
光绪二十一年,康有为在京师发起强学会。对于强学会的创办目的,谭嗣同在写给欧阳中鹄的信中如是说:“于是孔子之道日削日小,几无措足之地。小民无所归命,止好一事祀一神,甚且一人事一神,而异教乃真起矣。当柄亦终不思行其教于民也。东汉以后,佛遂代为教之,至今日耶稣又代为教之。耶稣教士曰:‘中国既不自教其民,即不能禁我之代教。’彼得托于一视同仁,我转无词以拒。故强学会诸君子,深抱亡教之忧,欲创建孔子教堂,仿西人传教之法,遍传于愚贱。某西人闻之,向邹沅帆曰:‘信能如此,我等教士皆可以回国矣。’不知此举适与黔首之意相反,故遭禁锢。后虽名为开禁,实则设一空无所有之官书局,亦徒增一势利场而已。此后孔子教竟不知如何结局。意者将附于佛教以行其精意耶?亦可哀甚矣!士生今日,除却念佛持咒,又何由遣此黑暗之岁月乎?”谭嗣同此信写于光绪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三日,是其北游南返后不久的事。这里,谭嗣同对强学会始末的了解,当来自当事人梁启超,反映的正是康门师徒倡办强学会的初衷:“欲创建孔子教堂,仿西人传教之法,遍传于愚贱。”这也与康门师徒孜孜以求的传教宗旨相符。
随后,康有为南下,与张之洞等人筹办上海强学会,同样贯彻其传教宗旨。在《上海强学会章程》中,康有为如是说:“本会专为中国自强而立。以中国之弱,由于学之不讲,教之未修,故政法不举。……今设此会,聚天下之图书器物,集天下之心思耳目,略仿古者学校之规,及各家专门之法,以广见闻而开风气,上以广先圣孔子之教,下以成国家有用之才。”在《上海强学会后序》中,他再次强调保教之义:“凡吾神明之胄,衣冠之族,思保其教,思保其类,以免为象、驼、牛、马之受槛、絷、刲、割,岂无同心乎?抑其甘沦异类耶?其诸有乐于会友辅仁欤!仁者何?仁吾神明之胄,先圣孔子之教,非欤?”康有为还强行在《强学报》实行孔子纪年。最终,因张之洞等人的反对,强学会与《强学报》停办。而后,梁启超到上海筹办《时务报》,康有为再度以实行孔子纪年相嘱,但因同人的反对而作罢,因为孔子纪年在当时似有叛逆之嫌。然康有为并未就此放弃,在其权力所及的范围之内,都尽量推行孔子纪年。康门弟子创办的《知新报》即使用孔子纪年。而由康有为在广西桂林发起的圣学会不仅实行孔子纪年,而且成功地将尊教、传教宗旨寓于其中,凡入会者不论名位学业,皆以尊孔教救中国为宗旨;还推行庚子拜经,通过庚子拜经的仪式来维持圣教,并指出:“夫中国义理学术大道,皆出于孔子,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外国自尊其教,考其教规,每七日一行礼拜,自王者至奴隶,各携经卷,诵读膜拜,吾教自有司朔望行香,而士庶遍礼百神,乃无拜孔子者,条理疏矣。今宜大复厥规,每逢庚子日大会,会中士夫衿带,陈经行礼,诵经一章,以昭尊敬。其每旬庚日,皆为小会,听人士举行,庶以维持圣教,正人心而绝未萌。”圣学会为“提倡圣道、发明孔教”,贡献颇多,“以庚子拜经,以月课试士,以越日刊报,振刮耳目,光明道真,其啣石填海之志,殆无以过也”。不仅如此,在康有为参与创办的各种学会中,他都强调保教、传教的作用。光绪二十四年,他在组织京师保国会时,即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宗旨。保国会章程明确规定,保国会在京师、上海设总会,各省各府各县皆设分会,会中总理、常议员均由选举产生。这样一来,传播孔教的组织便遍及全国,对传教极为有利。
与学会一样,学校也是康门师徒借以传教的重要途径。光绪二十三年,梁启超在上海,“双遣先生”托梁教授其子。为此,梁启超“略依南海先生长兴学记,演其教之言”,作《万木草堂小学学记》。其中,梁启超将传教与立志、读书、穷理、经世、学文等一起列为学生学习的主要内容,指出:“孔子改制立法,作六经以治万世,皜皜乎不可尚矣。乃异道来侵,辄见篡夺,今景教流行,挟以国力,奇悍无伦,而吾教六经,舍帖括命题之外,诵者几绝,他日何所恃而不沦胥哉?虽然,中庸之述祖德,则曰施及蛮貊,春秋之致太平,则曰大小若一,圣教之非直不亡,而且将益昌,圣人其言之矣。记曰:其人存则其政举,佛教耶教之所以行于东土者,有传教之人也。吾教之微,无传教之人也。教者,国之所以受治,民之所以托命也。吾党丁此世变,与闻微言,当浮海居彝,共昌明之。非通群教,不能通一教,故外教之书,亦不可不读也。”在国、民、教的关系中,梁启超将教摆在首位,“教者,国之所以受治,民之所以托命”。面对关系国脉、民命的孔教近乎“沦胥”,而西方基督教又“挟以国力”而“奇悍无伦”的现实,梁启超不得不大声呼吁“浮海居彝”,昌明教义,传播孔教。在《湖南时务学堂学约》中,梁启超同样将传教作为该学约的第十条,指出当此孔教衰微之际,必须重新昌明教义,大力传教:
微夫悲哉!吾圣人之教在今日也,号称受教者四万万……而真儒几无一人也。加以异说流行,所至强聒,挟以势力,奇悍无伦。呜呼!及今不思自保,则吾教亡无日矣。今设学之意,以宗法孔子为主义……今宜取六经义理制度微言大义,一一证以近事新理以发明之。然后孔子垂法万世,范围六合之真乃见,论语记子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于海。盖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故曰:洋溢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他日诸生学成,尚当共矢宏愿,传孔子太平大同之教于万国,斯则学之究竟也。传教之功课,在学成以后,然堂中所课,一切皆以昌明圣教为主义,则皆传教之功课也。
传教虽为“学成以后”之事,但作为学生,“堂中所课,一切皆以昌明圣教为主义”,为日后传教奠基。与时务学堂一样,康门弟子在日本办的大同学校也将尊教作为学生必须履行的职责。徐勤在《日本横滨中国大同学校学记》中提出,学生要“尊祀孔教”。他对比中教、西教之后认为,“西人之于教也,定以一尊,用以纪年,安息之日,举国祷颂,既经商之地,蛮野之岛,亦咸立教堂,以资诱化”;反观中国,“我民工商外域,遍于五洲,曾不闻有倡祀孔子,尊崇教旨之事者。西人以无教目我,良不诬也”。因此,他建议仿照西教,“立孔子之像,复七日来复之义,作尊圣之歌,行拜谒之礼,使朝夕讽诵,咸沾教泽。传曰声名洋溢夫中国。复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其在此一举矣乎!”并规定,“学校于来复日即西人礼拜之日,尊祀孔子,行团拜礼,歌尊教保教等诗,事毕放假”, “孔子生卒日及春秋佳节,行礼歌诗,事毕放假”。康门弟子在学校中灌输传教、尊教的思想与做法,无疑事半功倍。
阐发孔教经义于报章,成为学会、学堂之外康门弟子宣传“康学”“康教”的另一重要手段。梁启超主笔《时务报》,虽有传教之志,却受到了《时务报》同人的约束,因此其在《时务报》宣传“康学”“康教”并不得力,仅有数篇文章有所涉及。而康门师徒宣传“康学”“康教”的主阵地则在康门弟子创办的《知新报》。此外,唐才常主笔的《湘报》也一度成为宣传“康学”的重要报刊。但因《湘报》宣传“康学”,涉及“康学”与湖南维新的关系,故相关内容将在第四章中论述。这里,仅以《知新报》《时务报》为中心探寻康门弟子宣传“康学”的力度。为方便了解康门弟子在《时务报》《知新报》宣传“康学”“康教”的状况,这里我将相关文章列表如下。
分析表1所列文章内容可见,康门师徒对“康学”“康教”的宣传,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
表1 《时务报》《知新报》宣传“康学”“康教”情况一览
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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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该表依据《时务报》《知新报》制作而成。
其一,康门弟子宣传其思想来源。康门弟子以宣传师说自任,因此无不强调其学问源于康有为。如梁启超的《说群自序》开篇既说:“启超问治天下之道于南海先生,先生曰:‘以群为体,以变为用,斯二义立,虽治千万年之天下可已。’启超略述所闻,作变法通议。”而其作《说群》也是“内演师说”,希天下志士“得闻南海之绪论”。刘桢麟在《地运趋于亚东论(续前稿)》中,也说:“尝闻之南海先生之言矣,世界之公理,由力而趋于智,由智而趋于仁,上古千年,力之世也。”陈继俨更是以宣传师说为己任,作《保教末议》,在《保教末议自叙》中说:“继俨学于南海,备闻孔子立教之义,获睹南海之孔子改制考,惧天下未闻南海之说,因以不知孔子之道,驯至乎大道之隐也。继俨又惧天下之言政者,眩于西人之富强,而忘吾教之美备,率天下之人耳近于禽兽也。于是作为此篇,以告天下,思补救于万一。其于孔子之大道,南海之绪论,或有当也。”林旭在为康有为写的《春秋董氏学跋》中,如是说:“南海先生既衍绎江都春秋之学,而授旭读之,既卒业,乃作而言曰……”凡此种种,都显示康门弟子宣传“康学”“康教”的自觉。
其二,宣传以“三世”说为核心的“素王改制”论,主张设议院、民权、平等。作为“康学”“康教”的核心内容,“三世”说、“素王改制”无疑是康门弟子宣传的重要思想,也是康门师徒倡导变法的主要依据。欧榘甲对于孔教经义与变法、强国之间的逻辑关系,作如是说:“中国之坏,自人心始,人心之芜,自学术始,学术之谬,自六经不明始,六经不明,未有变法之方也。六经明则学术正,学术正则民智已开,民智已开,人心自奋,热力大作,士气日昌,爱力相迸,国耻群励,以此凌厉九州可也,况变法乎?故谓今日欲救中国,宜大明孔子六经之义于天下。”在国家—人心—学术—六经—变法的因果链条中,六经处于核心位置,六经不明则学术谬,学术谬则人心芜,人心芜则国势弱,因此阐明六经经义乃变法强国之本。而欧榘甲对六经经义的阐发,则不出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的范畴,重在阐明孔子为素王,作《春秋》,为后世作制。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即以“三世”说来论证变法的合理性,他说:“吾闻之,《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智力互相胜,太平世以智胜……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之后,他在为徐勤的《春秋中国彝狄辨》所写序言中,再发此义:
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国也,治万世也,非治一时也。故首张三世之义,所传闻世,治尚粗觕,则内其国而外诸夏。所闻世治进升平,则内诸夏而外夷狄。所见世治致太平,则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彝狄进至于爵,故曰有教无类。又曰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其治之也,有先后之殊,其视之也,无爱憎之异,故闻有用夏变彝者矣,未闻其攘绝而弃之也。今论者持升平世之义,而谓春秋为攘彝狄也,则亦何不持据乱世之义,而谓春秋为攘诸夏也。且春秋之号彝狄也,与后世特异,后世之号彝狄,谓其地与其种族,春秋之号彝狄,谓其政俗与其行事,不明此义,则江汉之南,文王旧治之地,汧雍之间,西京宅都之所,以云中国,孰中于是,而楚秦之为彝狄,何以称焉。
夷夏之辨是近代中国推行变法的一大阻力,梁启超、徐勤依据春秋“三世”说重释彝狄之辨,意在为变法扫除障碍。出于同样的目的,梁启超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中,更是大张此说,指出:
春秋张三世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多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酋长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别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二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别亦有二:一曰有总统之世,二曰无总统之世。多君者据乱世之政也;一君者升平世之政也;民者太平世之政也。此三世六别者,与地球始有人类以来之年限有相关之理,未及其世,不能躐之,既及其世,不能阙之。
而从多君到一君到民政的演变则是有顺序的:
凡由多君之政而入民政者,其间必经一君之政,乃始克达,则所异者西人则多君之运长,一君之运短;中国则多君之运短,一君之运长(此专就三千年内言之)。至其自今以往,同归民政,所谓及其成功一也。此犹佛法之有顿有渐,而同一法门。若夫吾中土奉一君之制,而使二千年来杀机寡于西国者,则小康之功德无算也,此孔子立三世之微意也。
这里,“三世”说又为梁启超论证从君政到民政的嬗变提供了重要依据。在《读日本书目志书后》一文中,梁启超再度发掘此意:“孔子作六经而归于易、春秋。易者随时变易,穷则变,变则通,孔子虑人之守旧方而医变症也,其害将至于死亡也。春秋发三世之义,有拨乱之世,有升平之世,有太平之世,道各不同,一世之中,又有天地文质三统焉,条理循详,以待世变之穷而采用之。呜呼!孔子之虑深以周哉!”可见,“三世”说成为梁启超倡导变法的理论基石。
欧榘甲在《春秋公法自序》中也有对“三世”说的阐发,他说:“《春秋》则有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以智胜,太平世以仁胜,力胜故内其国而外诸夏,智胜故内诸夏而外彝狄,仁胜故天下大小远近若一,讲信修睦之事起,争夺相杀之患泯,环球诸国,能推春秋之义以行之,庶几我孔子大同大顺之治哉!故曰春秋者万国之公政,实万国之公法也。”王觉任也指出:“《春秋》之言三世也,曰据乱世,曰升平世,曰太平世。”
“三世”说不仅为康门师徒提供了变法的理论依据,而且为其传教提供了信心,因为太平世的“天下大小远近若一”,正为孔教的一统天下提供可能。林旭在为康有为的《春秋董氏学》作跋时,说:“孔子为神明圣王,为改制教主,湮曶不彰著久矣。春秋不明,三世不著,则后世以据乱为极轨,而无由知太平之治。中国遂二千年,被暴君夷狄之祸,耗矣哀哉!王仲任谓文王之文,孔子之文。传于仲舒,以孔子为素王,仲舒为素相,汉家一代之治,公羊严颜之业,皆董氏之学,盖孔子之大宗正统哉!”后“经伪经篡后”,此义不明,“先生乃推之演之,揭日使中天,拨星以向极,庸董氏得有此功臣耶”。对于孔教与异教之争夺前景,林旭充满自信,“夫孔子立元以统天,本仁以爱人,建三统而推之无穷,在兹之文,盖自信也。今异种逼迫,覆易是惧,要之彼之所有,皆非我之所无;彼之所无,当资我之所有。彼虽强而必降,我暂昧而大昌,归于壹而与天久长”。
在“素王改制”的理论之下,民权、平等思想是康门师徒着力发掘的思想内涵,这是康门师徒与其他维新派的共识,也是他们合作的基础。梁启超在上陈宝箴《论湖南应办之事》中说:“今之策中国者,必曰兴民权。兴民权斯固然矣,然民权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权者生于智者也……昔之欲抑民权,必以塞民智为第一义。今日欲伸民权,必以广民智为第一义。”陈继俨在《伸民权即以尊国体说》中论及君民关系时说:“夫天之生民也,将以自理也。夫天之立君也,亦以理民也。苟无民,何有君?君能理民,民之福也。民能自理,亦君之福也。以君而理民,即缘民以立国。”在他看来,“积水而成渊,积土成山,积权而成国,能国其国者,未有不自固其权者也,还权于民,即所以固权也”。
其三,宣传尊教、传教。康门师徒思想体系的终极目的在于创建孔教,因此其宣传的核心也在尊教、传教。西方宗教的兴盛使得康门师徒误认为西方的强盛缘于宗教,因此保教进而保国成为康门师徒理论展开的逻辑进路。在与西教的对照中,康门师徒尽力探寻孔教衰微的原因。徐勤在《中国除害议·无教之害(四)》一文中,指出:“尝推中国亡教之故,一败于刘歆之作伪经而攻今学,而孔子之微言大义亡。再败于六朝隋唐之尚词章而弃义学,而浮华空虚之习盛。三败于宋儒专言寡过,力攻事功,而孔子己饥己溺道弃天下之义废。”如果说这三者尚是从学术上变乱、废弃孔教经义的话,那么其后则是专制王权利用孔教为其服务,孔教真义进一步湮没,“霸天下之心既雄既武,大禁讲学,束缚天下之论议,钳瞽天下之心思,锄扫天下之廉耻,愚蔽天下之耳目……窃圣人之义,忠孝之道,然后能阴持之,然教主之尊,仁爱之实,太平之法,皆于霸者不便,则取其专言忠顺,以便于己者,而去其仁智廉耻,去其尊教主。夫仁智廉耻去,教主不尊,则民愚悍亡耻,夷为野蛮,为生番,为禽兽,以待狩戮分割矣”。在徐勤看来,正是因为孔教教义不明、不专崇孔教,终至孔教衰微,民愚无耻,夷为野蛮,国将不国。因此,尊教、传教势在必行。
刘桢麟在《公羊初学问答自叙》中也指出经义不明与无人传教,是孔教衰微的重要原因:“今中国人士,嚣嚣自称者,宁不曰吾孔子之教哉!然教必有立教之主,教必有垂教之书,乃春秋不过赴告之文,大易亦羲文之业。诗书定本,只收删订之功,礼乐休明,以为周公之制。孔子手定之六经,素王改制之法,而谬然夺之,归之于伏羲文王周公,而孔子反若有名而无实,尊之为教,乌在其为教也。”不仅如此,在科举制度的引诱之下,士人沉溺于无用之学,“而于圣人经义,实茫然未有所知”。反观耶教、佛教则不然,“释氏之尊其教也,日宣佛号而念之,故三藏之书,佛所作者谓之经,其余只谓之律论。彼教之尊耶氏也,凡初入学者,即先授以圣经章节撮要等书,乃次及他学,故无人不受教,其教乃盛行于大地”。因此,发掘孔教经义以传孔教势在必行。
陈继俨在《忧教说》中强调,西教之盛由于“定于以一”,而且保教得力,“彼教何以强,定于一故强也”, “西人保教也,有教会,有教堂,有教报。教会立,则同舟共艰,相观而善,而独立无助者,不至见异而迁矣。教堂设,则讲习有麇萃之地,岁时期会,振刷整顿,不致伥伥乎无所之矣。教报行……故彼教之行,周于大地也”。相较之下,中国“齐州之地,甲于西欧,非谓不广矣,而文庙之立,一省之大,郡其一焉,一郡之大,县其一焉,若夫会以萃人才,报以光道真,则举天下之大,而未之见也”。值此外寇深入之时,“以彼之理,遇我之纷,以彼之强遇我之弱,以彼之众,遇我之寡,有不服左衽而言侏离者哉!及今不图,悔何及矣?”
黎祖健专门著文探讨了孔教致弱之七大原因,其中包括孔教正统失传、刘歆作伪及郑玄、韩愈与诸宋儒不明圣制等,而儒者不传教、孔教不能定于一尊,尤为孔教无法与西教抗衡之重要原因。他认为:“所赖以振作一国之士气,维持一国之人心,激厉一国之风俗,莫重于教若”,教之重要由此可见。但遗憾的是,“中国之教则已弱也。孔子受天命而为素王,以匹夫而定百代之制,其于天天人人之故,条理万绪,本末皆赅,精粗具举,自有地球诸星诸教主以来,未有如斯之美备者也。然而易伤未济,大道终穷”。本为“本末皆赅”之教,何以衰弱?他分析了种种原因:“一乱于少正卯,再乱于杨墨,三乱于名法,四乱于老庄,五乱于佛法,六乱于耶回,此皆乱于教之外,实儒教所以致弱之根源也。”除此之外,他认为无人传教也是孔教衰弱的重要原因:“夫回教之行也,木罕麦德,挟兵力以威人,不从者杀之,若刲羊豕然,故号召之间,从之者百数十万,其教骤强……耶氏之徒,迫于犹太,弟子十二人,死者十一,其一人犹百折不挠,以传教自任,至保罗以私淑之徒,大张教旨,赴汤蹈火,有墨翟之风,至今日而其教大行者,迺(乃)昔日之艰难困迫,侧身无所,历千百劫而不磨者也。”两相比较,“中土之士,日挟其高头讲章,八股折策,伏案勤苦,穷年矻矻,即使八星勿知,五洲勿识,便以为极儒者之能事,然则见侮于外教,不有由然耶?”至于孔教之不定为一尊,则是其示弱的另一原因,“救世教之所以强者,谓其拜独一之神,而一切淫祀皆毁之,故其教独尊。若夫孔子之席,一夺于文昌,再夺于魁星,三夺于关羽,四夺于观世音,五夺之于一切土木居士”。既如此,如何复兴孔教?在康门师徒看来,昌明教义、尊教传教乃复兴孔教的不二法门。而创办学会、学校,又是昌明教义、尊教传教的重要途径。因此围绕学会与学校,康门弟子大做文章。一方面,如前所述,在创办学会、学校的实践中,他们尽力贯彻传教、尊教思想;另一方面,在报刊中撰文强调学会、学校提倡传教的重要性。在《变法自上自下议》中,欧榘甲指出,合群的途径在于学会,“合群则宜开学会”, “学会者,士之群也”。而他所主张的学会就是要在省城设大学会,府县设中学会,乡闾设小学会,学会之旨乃“以发明孔教,救中国为宗主”, “以通时务求实用为条理”,“其会之目,专门经学,备购图书,通其政治,佑我文明,议论有关时事者,刊之新报,著作有益人心者,付之副墨。其会之人,能文学者,令传教于四方;能言语者,充讲生于异域;能艺术者,制利用于民生。学会已盛,智士愤励,风气日开,人心苏醒,延未坠之道,续将绝之脉,庶有疗乎?及今不图,则祸患接轸,虽欲讲学亦无日矣”。这里,欧榘甲所说的学会,其功能是发明经义、传教四方;其组织是遍布各省各府各县各乡,与西方的教堂颇为类似。
梁启超甚至呼吁传教应当从幼学始,在《论学校五·变法通议三之五·幼学》一文中,梁启超强调说:“记曰:凡入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所以一志趣,定向往,崇教而善道也。今之学塾,于孔子之外,乃兼祀文昌魁星等。吾粤则文昌魁星,专席夺食,而祀孔子者殆绝也……嗟夫,以视佛氏之日念佛号、耶氏之七日礼拜者,其相去抑何远矣!”在其为幼学设计的歌诀书中有经学,包括“一孔子立教歌,二群经传记名目篇数歌,三孔门子弟子及七十子后学姓名歌,四历代传经歌”。并且他建议“每日八下钟上学,师徒合诵赞扬孔教歌一遍,然后肄业”。“每十日一休沐,至日,师徒晨集堂中,祀孔子毕,合诵赞扬圣教歌一遍,各散归。凡孔子生卒日,及万寿日,各休沐五日”。在幼学中灌输传教宗旨,其效果不言而喻,这是梁启超的精明之处。
此外,康门弟子努力寻找各种机会,宣传其传教、卫教的思想。光绪二十三年初,梁启超辞去伍廷芳相邀赴美一事,但他利用此一机会致函伍使,大谈在华工中传教的主张。鉴于华工因未受教育在美遭受歧视的现实,梁启超提出教育华工的六种方法,其首要之法便是立孔庙,他说:“西国之人,各奉一教,则莫不尊事其教主,崇丽其教堂,七日休沐,则咸聚其堂而顶礼而听讲,虽其教之精粗得失不必论,要之诱劝奖掖,涵濡渐摩,使人去暴就良,去诈就忠,其意至微,其法至善。今中国之人,号称奉孔教,而农工商贾,终身未登夫子庙堂,不知圣教为何物。故西人谓我为半教化之国,良不诬也。今宜倡义劝捐,凡华市繁盛之地,皆设建孔庙,立主陈器,使华工每值西人礼拜日,咸诣堂瞻仰拜谒,并听讲圣经大义,然后安息,则观感有资,熏陶自易,民日迁善而不自知。西人睹此威仪,沾此教泽,亦当肃然起敬,无敢相慢矣。”这里,梁启超将孔庙等同于西方的教堂,让华工按照西人做礼拜的方式去拜谒瞻仰孔子,并听讲圣经大义。可见,西教的传教仪式对于康门师徒设计孔教的传播途径不无影响。
光绪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知新报》刊出梁启超的《复友人论保教书》。其中,梁启超系统阐发了其传教、保教主张。虽然他承认友人所说的“西教之强,凭藉国力,是固然矣”,但仍认为西教之强“亦有其本也”,其本在于艰苦卓绝的传教。他以耶教教徒的传教经历为例,强调了传教对于耶教强盛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今人只见耶教之盛,“不知其初之累受逼迫,皆一二匹夫之贱,百折不回,以成之者也”。同时,他还以西汉之前孔教兴国的历史说明孔教之兴乃“匹夫之贱,以强毅坚忍而成之者也”。对于教与国的关系,梁启超强调,“天下无不教而治之民,故天下无无教而立之国。国受范于教,肉食听命于匹夫,是以彼教之挟国力以相凌,非所畏也,在吾之能自立而已”。何以自立?在梁启超看来惟有发明孔教教义、复兴孔教,而孔教复兴的途径在于讲学、开学会:“今空言忧愤,无救危亡,思与海内有志之士,大明教之日,即于亡之势,而共求其可以不亡之道。语其条理,殆必自讲学始。”如何讲学?梁启超主张借鉴西方学会的经验,“拟仿彼中保国公会之例,为保教公会,凡入会者,人设日课,日有札记,以发明经义切实有用为主,五日或十日一会,相与反覆诘难,讲求实学,及推行扩充条理,其一切天算地矿声光化电颛门之学,各专其一,求以能著书为主。其札记每月一汇,公定去取,刻之以布示天下,以转移旧习。其大会一在京师,一在上海。其会中人所至,必分立小会,见人必发明保教之义,由斯渐推渐广,愈讲愈明,则此道之不绝于大地,当有望也”。这里,梁启超提出的保教公会是一个以京师、上海为中心,遍布全国各地的组织,其主要任务是发明经义并及一切有用实学。保教公会是梁启超所期望的保教、传教的重要途径,“居今日而不以保国保教为事者,必其人于危亡之故,讲之未莹,念之未熟者也”。在他看来,中国的历史进程表明,此时保国、保教不仅必要,而且可行。他说:“夫春秋三世之义,乱世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彝狄,太平世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彝狄进至于爵,窃尝论之。孔子之道,秦以前所传闻世也,齐鲁儒者,讲诵六艺,成为风气,外此则寥寥数子而已,所谓内其国也。自汉至今,所闻世也,中国一统,同种族者皆宗法焉,所谓内诸夏也。若夫所见世之治,施及蛮貊,用夏变彝,则过此以往所有事也。夫以事势言之,则今日存亡绝续之交,间不容发。以常理言之,则岂惟不亡,直将胥天下而易之。此事亦视我辈为之而已。”以“三世”说为基础,梁启超对于孔教的复兴极为乐观。
光绪二十三年,巨野教案发生,德国以此为借口侵占胶州湾。在反思胶州湾事变的过程中,欧榘甲提出了在全国设立孔教教堂、教会的主张,在他看来,“祸乱之兴,由于人心之不明”。因此“今大明吾孔子之经义,准各省各州县各市镇各村落,遍立孔子教堂,遍立孔子教会,悬孔子及诸贤之像,于庚子拜经之日,衣冠瞻拜,行孔子之礼,歌孔子之乐,发扬孔子之大道,各以传孔子圣教自誓,其有善堂医院囚狱,皆令讲生入其中,日诵圣经以教之,以生其善心,使知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无一不受孔子之泽,无教不受孔子之范围。不传孔教,即自绝于天,不知圣泽,即自忘其本,其有高深义理,则作为浅近俗话之书以明之,遍送山农野老,妇人孺子,则人人知饮食衣服,宫室伦理,知觉运动,莫不出于生民未有之孔子”。通过设立教堂、教会,孔教遂进入省、府、州、县、市、镇、村的各个角落,然后通过庚子拜经日的各种宗教仪式及普及孔教书籍,使孔教教义深入人心。如此一来,“则吾君民莫不尊奉孔子之制,上则推孔子经世之义,以行仁政,下则推孔子义理之学,以作新民,天下已晓然于至教之所归,岂有鄙毁彼教而致生大衅者乎?”
从欧榘甲上述所说的学会到梁启超的保教公会,再到此时的孔子教会,虽然名称不尽相同,但其功能均在于传教,均是康门弟子受西教教会、教堂启发而设计出的传教方式。
与报刊宣传并行不悖的是,康门弟子亲自著书发明师说。其发明的主旨也不外乎“孔子改制”、“三世”说、创教传教说。此期,康门弟子的相关著作主要有徐勤的《二十四朝儒教会党考序例》《孟子大义述》,欧榘甲的《春秋公法》,刘桢麟的《公羊初学问答》,陈继俨的《保教末议》等。鉴于孔教经义不明,刘桢麟作《公羊初学问答》,发明孔教经义。他在自叙中说得很清楚:“桢麟懵陋,昔年学于南海先生,始闻有所谓圣人之道者,既而先生授以公羊标例举义,为绎而诏之,既卒业,桢麟于是瞿然喜,皇然惧,乃知孔子改制立教之本,在于六经,乃知六经之关键在于春秋,乃知春秋之微言大义,赖公羊氏与何邵公发明而光大之。是故不通六经不足以通圣人之道,不通春秋不足以通六经,不通公羊不足以通春秋。”徐勤的《春秋中国彝狄辨序》,凡三卷,“一曰中国而彝狄之,二曰彝狄而中国之,三曰中国彝狄进退微旨”,梁启超指出该书“于以犁千年之谬论,抉大同之微言,后之读者,深知其意,则哓哓自大之空言,或可以少息也。中国之彝患或可少衰也。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之治,或可以旦暮遇之也。虽然,以孔子之圣,犹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然则世之以是书罪徐君,而因以罪余者,又不知凡几矣!”“彝狄”与“中国”“远近大小若一”之日,也是孔教遍传天下之时。《春秋中国彝狄辨》的背后仍然是康门师徒遍传孔教的终极关怀。
合观上述史料,可见,康门弟子宣传尊教、传教的逻辑与内容都一如其师。首先,他们强调孔教的教义及其重要性,即孔子改制立法,以六经治万世,“教者,国之所以受治,民之所以托命”。其次,以西教为参照,他们分析孔教衰微的原因,认为关键在于教义不明,无人传教,孔教未定一尊,等等。最后,他们提出尊教、卫教的途径,即通过学校、学会、教会等途径发明教义、尊教传教,从而达到卫教的目的。而康门师徒所传之教的核心又是经过康有为改造后掺杂了民权、平等诸说的公羊学“素王改制”论,他们自认为“孔教”,而时人却称之为“康教”。
《时务报》与《知新报》都是戊戌时期影响力很大的报纸,康门弟子铺天盖地的宣传,无疑扩大了“康学”“康教”的影响力,成为时人认知“康学”“康教”又一重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