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嵇州。
陈克到店里的时候,简桦正好从里间出来,见着她,像是见着救命稻草一样。
“简姐,这都多少天没见着你了啊?求抱抱。”比简桦还高了个头的男人撒起娇来腻味得很,简桦推开迎过来的陈克,往吧台去。
“有事说事。”
两个月前,陈克去北边城市跟合作方谈方案。
听见柳琉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简桦觉得不可思议,谈合作方案这种事,是要细致的人才能做的。这间工作室开了没两年,名气还不怎么大,就陈克整天没正形的样子,不说舒其琛,怎么也得排在方纶后面。
“那不是你前些时候精神不太好嘛,我哥不放心你。方纶姐一个女孩子哪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只好让陈克哥去了。你别说,不止顺利,还听说陈克哥遇见他命中的桃花了。”
简桦听到这里,反问柳琉:“我精神不好碍着他什么事了?”
“你……”柳琉被她问得噎住。
陈克跟着简桦正想进吧台,却被简桦一眼瞪得停了动作,只好支手撑着台面。
“就我那个女朋友,哎,你还不知道吧,我从北边城市捡回来的。这两天跟我闹脾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你给支个招呗?”陈克接过简桦手里的抹布,擦起了台面。
简桦听着陈克这番话,斜眼问他:“真是你捡回来的?不是你赖着人家?”
陈克这个人她知道,说话爱往大了说,整个大男子主义。
“哪能啊,真跟着我回来了,说是还没来过嵇州,来玩玩。可是这意思不是太明显了嘛,就是想跟着我啊。”陈克满脸得意,手上使力,台面被擦得发亮。
正巧这个时候方纶进来,看着陈克,气不打一处来:“你过来干吗?继续往人家住处跑啊,这店你还顾着干吗?”
陈克不理她,继续问简桦:“姐,你说我这可怎么办啊?”
方纶见陈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经过的时候手肘往陈克身上一击,疼得陈克嗷嗷直叫唤:“方纶,你有病啊!”
这下,轮着方纶不理他。
“花、包、化妆品,你看着买,女生都喜欢。”简桦敷衍他。
陈克听了直摇头:“这些我都试了,都不要。我觉得她就是这点好,不贪,可是也不好,难伺候。”
简桦觉得陈克才难伺候,抢过抹布:“别烦我。”
陈克受挫,转头看着方纶:“轮子,你说,女人都喜欢什么啊?”
方纶不看他,从包里抽出钱包:“我喜欢钱。”
“你不算女的,而且,你还俗。”
方纶走过来,往陈克脚上一踩:“滚。”回头看看简桦,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问她,“走吗?”
工作室不大,名字却取得雅致——岁暮创意。
舒其琛大学主修室内设计,参加了几个知名度比较高的比赛,得了不菲的奖金。后来得了契机,拉着关系不错的陈克和方纶开了这间工作室,地方不大,但好在次次合作得到的效果不错。
隔着两家店铺不远有条巷子,方纶和简桦常来。
“你别听陈克乱说,那女孩子根本不搭理他,反倒是他,老去烦别人,昨天还被人赶了出来,要不是舒其琛发脾气,可能他还自得其乐。”方纶把烟踩灭,又抽出一根,正要点上,发现简桦那根还有一半,又收了回去。
“舒其琛还发了脾气?”食指弯曲,抖落的烟灰簌簌掉落在她鞋面上,她抬脚踢掉。
“凶了他两句,说要把合伙金退给他,让他别再来了。可你也知道,舒其琛这个人,就是嘴上这样说说,哪能真跟陈克散了伙。”巷子口有人经过,往里面望了望,被方纶给瞪了回去。
“也是。”简桦将烟头摁熄在墙壁上,数量多了,一横一撇的,渐渐成了个形。
“对了,柳琉今天怎么不见来,平常不是黏你黏得紧吗?”方纶想起刚刚在店里就三个人。
“专业老师给叫回去了,多半得挨训。”她从方纶兜里又抽出一根烟,以前这烟味儿闻不惯,现在半天没闻见,反倒难受。
“也是,自从你来了后,不见她怎么去上过课了,马上就要毕业了,这课缺得多了,肯定给她卡着。”
“嗯。”她想起以前,柳琉其实跟她并不对头。
那时候柳琉只要见着她跟徐行,就像是必要获胜的斗鸡,可是现在,倒是亲昵地叫她一声姐姐了。
回到店里,陈克还在犯愁,见着两人回来,又往上凑。
“姐,你说,要不我带她出来聚聚?人生地不熟的,多认识两个人也好啊。”陈克倒是不客气,直接把话挑开了说,意思明了——我跟她现在这样僵着也不好,我直接带来,你们替我说说好话呗。
“没空。”简桦从电脑里翻出资料,一个一个整理好,打印出来,拿给方纶。
陈克不死心:“别介,就明天,我订曲艺坊。”他大手一挥,“都去!”说完就出门,留下简桦和方纶面面相觑,这次是动真格了。
可是方纶脸上,除了不乐意,还有不自在。
舒其琛到店里的时候,方纶正在画设计图,简桦搭了张凳子坐在旁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见他进来,两个人反而不说话了。
“看来我进来得不是时候啊?”他往里面走了些,发现吧台里资料散得到处都是。
“哪能啊?这不正说着陈克嘛,怕你听着烦。”方纶打着哈哈。
舒其琛把资料叠好,放进夹层的时候不巧碰落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同样的三个字——季诚楠。
这个名字,他知道。
他手上的力气加重,隔了好一会儿才放回去:“嗯,也是。”
方纶看舒其琛这反应,怕他跟陈克置气:“你也别当真,你知道他的,也就动静大,真说起来,不会费太大心力的。”
简桦起身,听见方纶的回答,声音清亮:“世界上没有哪件事不是费心费力的。”
曲艺坊擅长日本料理,柳琉在店门口的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见简桦来。
这之前,她连续给简桦打了二十通电话:“陈克哥好不容易请次客,能不来敲他一笔吗?这次还是日料哎,机会多难得呀。”
“你怎么还在家磨蹭啊,我今天还是特意旷了论文指导来的,你还能有多大的事儿拦着啊?”
“反正我哥在来的路上了,等下你自己看着办吧,是你自己来还是他去接你。”
果然,只要有能不麻烦舒其琛的时候,简桦才能勉强答应。
晚上七点,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好在陈克预订了包房。
柳琉跟在舒其琛的身后,不禁感叹:“大手笔啊,大手笔啊,这朵命中的桃花果然不简单呀。哥,你说陈克哥这次是不是下定了决心啊?”
简桦走在最后,充耳不闻。
舒其琛停下脚步看她,边冲她招呼着,边回柳琉:“哪次不是说认真的?”
“也是,啧啧,”柳琉噘起嘴叹息着,“也没哪次真能成。”
方纶还没到,三个人坐在包房里,舒其琛给陈克打电话,柳琉催着方纶。
简桦觉得无聊,自顾自地刷着网页。
一条推送提醒,她点进去——梧城最美一幕,年轻警官救下险被货车撞伤的女孩。
新闻最下面还有配图,拍照的人兴许站在人群后面,镜头里是簇拥在货车前的人群,仔细看才能看清货车下面,是一身伏倒在地的警服,穿着警服的人双手扣着女孩的头,看不见脸,被女孩的头发遮挡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她再熟悉不过。
……
包房的门突然被哗啦推开,只见方纶一脸怒气地进来,脱掉鞋便坐在简桦旁边,眼睛直视着身前的桌面:“神经病。”
“怎么了?”舒其琛问她,简桦和柳琉也同样看着她。
“陈克那个神经病,他带来的那个女人也是个神经病,两个人在门口吵着呢,非拉着我。他说那女人听见带她出来见朋友,死活不愿意下车,让我去劝,我好心好意去吧,她连车窗都不开,转头问我算个什么东西,神经病啊!”方纶气急了,说到这里,左手握拳往桌上狠狠一砸。
柳琉被吓着,忙说:“是啊,太不通人情了,等会儿得给个下马威啊。”刚说出口,她便被舒其琛给瞪了一眼。
简桦听着,也说:“陈克办事不细致,应该早跟她说好,现在好了,我们自己吃吧。”说着就拿起菜单准备点菜,按了铃,以为是服务员进来了,看过去,才知道是陈克。
舒其琛起身,问他:“人呢?回去了?”
陈克站在门边,还不等他开口,便一把被人推了进来。
“杵在门边当死尸啊!”
陈克一个踉跄,跌倒在方纶旁边。
方纶正没处儿撒气,一脚又踢了过去。
“方纶,你神经病啊!”
“你才神经病,你跟车上那女的都是神经病!”方纶往简桦的位置靠了靠,拿过简桦面前的菜单,她要狠狠敲陈克一顿才行。
正得意自己这个主意不错时,她又听见车上那女人的声音:“东西就是东西,骂人都没新词儿的。”
简桦的位置背对着门口,柳琉跟舒其琛与她相对。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但是没过几秒,她听见柳琉发出一声惊呼,旁边的方纶暗自骂了一句脏话,还有她耳朵里清晰的嗡嗡声。
这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勾起了好些画面,清晰又晃眼。
【2】
十一年前,梧城市公安局。
简桦在房间里等得有些不耐烦,开门跑了出去,转弯的时候看见刚刚给她糖的那个人。
几个小时前,她被带进一间漆黑的屋子,空间很大却很陈旧简单。她害怕,蹲在角落里不回答对面的打量她的年轻男人任何一个问题。
也许是拿她没有办法,年轻男人跟旁边还在记录的人打着耳语:“哎,这个我真没办法了,换你了。”
旁边的男人抬起头,看着角落里的简桦,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他起身,朝她走来。
阴影投下,他在她身边蹲下,手伸进衣兜,摸出一颗糖。
他小心地剥开糖衣,伸手递给她:“我叫季诚楠,你叫什么名字?”
简桦往角落里又挪了挪,摇摇头依然不肯出声。
季诚楠叹气:“你不用害怕,这里是公安局,我是警察,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能帮助你。”
简桦抬起头,警察?九叔说的会帮助我们的人吗?她心里默默想着,又看了看面前的男人。
她怯生生地伸出手,将糖攥进手心里:“简桦。”
“我二十一岁,你呢?”季诚楠见她接话,又问她。
可眼前的小女孩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知道仓库里管事儿的人是谁吗?”
“冯哥,他们把九叔打出血了,你们救救九叔,救救他!”她想起九叔,突然一把抓住季诚楠的手腕。
“你别担心,他现在在医院,会没事的。”他伸手摸向她的头。
她害怕,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跟他们在一起的吗?”
简桦摇了摇头。
“那其他人呢?”
简桦还是摇了摇头,好几个问题她都答不上来,心里念着九叔,她只记得九叔流了好多血,一直没有醒过来。
他一定是个好心人吧。内心的声音促使着她往前,手一抬,她就扯住了季诚楠的衣袖。
“叔叔,你能带我去看看九叔吗?他流了好多血,我怕。”她的眼睛里透出害怕。
季诚楠看她,却不说话。现在四周明亮,他错愕了一下子,才能清楚地告诉自己:这不是她。
简桦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说话温柔的人现在却对她视而不见,见他不愿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叔叔,我求你了,你带我去好不好?我就九叔一个亲人了,他要是没了,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她松开季诚楠的衣袖,双手撑地,磕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
周处长刚巧从办公室里出来,撞上这一幕,心里有些不忍:“小季,你带她去吧,这孩子也不容易,让她见见也能安心。”
得到领导的批准,季诚楠这才将手里整理好的资料递给同行的人,拉起还在磕头的简桦。
“我带你去,”他看着简桦灰扑扑的脸,“但是你得先洗把脸。”
“谢谢你,谢谢你!”简桦听着他的话,又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
走廊里,周深离着老远便见季诚楠走过来,招呼着他过去。
季诚楠往病房里望了望,对简桦指了指:“你的九叔就在里面。”
简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好几个护士正围站一团。
她一路跑到九叔的病床前,看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按压九叔的胸腔,心又悬了起来。
“可能不行了,刚刚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正准备给局里打电话。”周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季诚楠。
“那个小女孩是谁,今天带回局里的?”周深看了看病床前的简桦,示意季诚楠去旁边的椅子坐下。
“嗯,发现的时候跟里面的男人在一间屋子里。”
“你说这些人心可真狠,脑袋被打得血肉模糊了。”周深叹着气,从口袋里摸出烟,刚要点上,想起这里是医院,又把手收了回去。
季诚楠翻看完手里的通知书,揉了揉眼睛,身子往后靠着椅背:“要是有人性的话就不会不放过这些孩子,最小的才三岁。”
“也是……”
话还没有说完,病房里突然响起的哭声把他们又惊着了。
“九叔,你别睡,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你醒醒,你醒过来!”哭声充斥着整个病房,有护士要把简桦拉走,她紧拽着病床不肯撒手。
季诚楠进来的时候发现心脏监测仪上面已经显示成一条直线,手里的病危通知书被他抓皱。
“求求你们了,救救他吧,他是我叔叔,是好人,你们救救他!”简桦又跪了下去,对护士医生们磕头,就像刚刚一样,每一下都重重砸在地上。
这一声声,也砸进季诚楠的心里。
周深不忍心看下去,转头面向病房门口。
护士们有些手足无措,她们没有想到,这么小的女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跪在地上,谁也拖不动她。
周深把手搭在季诚楠肩上:“我有些受不了了,最看不得这种画面了。”说完,就走出了病房。
季诚楠想一起出去,却挪不动脚步。
简桦突然起身,跪在了病床前,她举起九叔的手,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松开,想把手心里的东西拿给病床上的男人。
季诚楠这才看清,是上午他拿给简桦的糖,被他剥开糖衣的那一颗已经化掉,糊成一坨。
“九叔,你快醒醒,刚刚有个叔叔给了我糖,我留给你的,你不是说,糖是世上最甜的东西,吃了就会变开心的,你快起来吃,吃了就不痛了,你就会好了,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简桦把手里的糖喂向九叔,可是床上的人张不开嘴,她一只手拿着糖,一只手想掰开九叔的嘴,化掉的糖糊在嘴边,她又剥开另一颗糖。
可是,床上的男人,依然没有反应。
季诚楠回到局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可是忙碌的人依然很多,带回来的孩子大多是被拐卖来的,同事们正从资料库调取出近几年失踪的儿童资料。
周深打听到处长下了命令,一周之内必须把所有孩子送回他们父母身边,他跟季诚楠抱怨着,而旁边的人像听不见似的,兀自走开了。
路过看护室的时候,季诚楠却停了脚步,鬼使神差似的,推开了房间的门。
简桦依然蹲坐在角落里,头埋在臂弯里,季诚楠听见她还在哭。
他走近她,在她身边坐下来,拉开她的手,放进一颗没有剥开的糖。
其他的孩子已经睡了,简桦抽鼻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响,季诚楠看着熟睡中的孩子们,觉得简桦跟这些孩子有些不同。
她不会讨好,不像其他孩子会甜甜地叫一声哥哥姐姐,脸上笑得好看,让人看了心里喜欢。
从见着她开始,她就把自己围在一个圈子里面。
“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那里没有疼痛,只有幸福,所以你要过得开开心心的,别让他担心。”季诚楠轻声地跟身边的女孩说,怕惊扰着她,也怕她眼泪决堤,连带着他的心也微微抽疼。
隔了好久,季诚楠听见简桦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真的吗?”
“嗯,别哭了,不然他心里总是牵挂着你,会不好受的。”他想伸出手抱抱她,可是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简桦看着脚上破烂的鞋。
“我的鞋是九叔帮我捡的。”
“我的名字是九叔给我取的。”
“九叔说以后会让我去念书。”
“他说念书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他说我没有家,可是他是我的家人。”
“他说,警察会帮助我们。九叔,警察真的来帮我了,可是你怎么就不醒来了呢?”
季诚楠听见简桦有些抽噎的声音,她真的好爱哭。
“不要哭,以后你可能会一个人走很长一段路,会磕绊、会摔跤、会跌倒,可是九叔都在看着你,所以你要记住,他就在你身后。”季诚楠把放在她手心里的糖剥开,喂向她嘴边。
简桦怔怔地看了好久,张开嘴吃了进去:“嗯,我跟九叔约定好了,以后我不能让他担心。”
看着悲戚无比却咬着牙关含着糖不让自己哭的简桦,季诚楠只觉得心头被人重重地敲下一锤。
每一天,同样的月亮底下,有多少生离死别在悄悄发生,多少人的命运从此颠覆,就像许多年前,那个看似平静的夜晚……
房间里的孩子大多被接走了,还有好几个孩子的父母正从外地赶来。
而发出去的信息里,简桦的认领处依然是空白。
“这孩子从三岁的时候就被送来了,是卖来的,家里不要,我只能留着啊。”审讯的时候,管事儿的冯哥说。
“我每天三餐一顿没给她少了,你们自己去看,小姑娘可精着呢!那天晚上要不是她说报警,我也不可能打这么狠!”
“警官,你看我都交代得这么详细了,能不能少判几年啊?”冯哥不死心,想替自己争取少判几年刑。
季诚楠看着他,眼睛虚眯着:“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一条人命,再加上你这几年拐卖儿童,你等着牢底坐穿吧。”
他心里泛起的波动越来越大,这么小的孩子,被父母丢弃,在这样苦难的环境里,九叔是她唯一的寄托,可是这个带她成长的人,却永远离开了她。
“送福利院吧,这孩子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也没人照看。”他把情况报告给周处长的时候,周处长跟他交代着。
他不忍心。
【3】
周深不可置信地看着季诚楠:“你什么意思?季诚楠,你不会是想养那孩子吧?”
虽然是疑问语气,可是桌子上的领养证明却清楚显示,这是事实。
季诚楠回过身,反问他:“有问题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这有什么问题吗?那孩子,现在跟他是有法律上的关系的。
“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来带这个孩子?她已经记事了,你问过她了吗?”周深怒不可遏,平日里冷静克制的人这个时候犯什么糊涂?
他来带这个孩子,以后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他?
几天之后,他们再次见面。
“你好,季诚楠,二十一岁,人民警察,以后是你的监护人。”带简桦回家的那天,他向她伸出手。
简桦抬头看着他,个子很高,比仓库里最魁梧的男人个子还要高出一些,看着精瘦,眼睛狭长,左眼下方的泪痣像是不小心糊了一滴墨水上去。
她伸出手,覆在季诚楠的手上:“我叫简桦。”
她感受到他的体温,这个后来好几年她都一直离不开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把她心里的冰霜融化掉,把世界上所有的温暖都带给了她。
可是相处久了,简桦发现季诚楠这个人其实有些难以捉摸。他会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给她准备早餐,却不会和她多说一个字;中午帮她订好外卖,告诉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便草草地挂断了电话;晚上回来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一个人在书房里,而她怕吵着他,总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问她:“你想不想去上学?”
那时候,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两个月。季诚楠将书柜里尘封了好久的字典给她,让她自己看,有不认识的字就标记出来,他晚上回来再一个一个教她。
两个月里,她已经能将字典上的字认全,还能根据季诚楠给她的成语造一些简单的句子,虽然有时候读不通顺。
“我有个朋友在附近学校做老师,我已经打听好了,新学期开学能让你做插班生就读。你不能只是认识一些单字而已,以后你还要过好日子的。”他突然的一句话,像石头砸进水里一样砸进了简桦的心里,她眼睛湿润了起来。
季诚楠注意到她的小小变化,也噤了声。
两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窗外有汽车经过的声音。
“明天你把书房桌上的数学题看一看,不会算的我回来再教你。”他起身进了卫生间。
简桦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水声,慢慢又把自己蜷缩起来。
九叔,现在有个人对我很好,他教我识字,给我做饭,给我买新衣服新鞋子,我觉得我现在进入的这个世界有些不真实,可是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在我的心里,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九叔,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年轻的你,陪伴着我成长。
……
季诚楠出来的时候看见简桦蜷缩在沙发上,走近才发现她睡着了,他轻轻抱起她进入卧室,小心掖好被子便退了出去。
入学那天,季诚楠特意借来了周深的车,他的车前几天被楼下的小孩刮花,还在维修。
车奔驰在路上,他开得平稳,街边的风景一点一点从窗边扫过。
前天季诚楠带着她去商城买衣服和学习用品。她看着橱窗里的东西,觉得现在的一切就像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几个月前,她还在街边上一跪就是一整天,现在却走在光滑明亮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走得虚虚晃晃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
“简桦,你来看看这个。”季诚楠叫了简桦好几声她才听清,她走过去,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一种淡淡的香味。
“这个书包怎么样?可以直接拖动的。”轮子是多向的,这样拖动起来不用费多大的力气。
季诚楠觉得简桦的肩膀太瘦削了,会被沉重的书给压垮。
简桦趁着季诚楠转身的时候偷偷看了看标签上的价格——328元,是她以前跟九叔两个月才能讨来的钱,她松开手:“好贵。”
季诚楠瞥见她的小动作,不由得好笑起来。
“价钱不是你来担心的。”他看她,头发不长,刚好到脖子,藏起她细长的脖子。
“不要,太贵了。”她走向另一边,拿起一个双肩背包,又偷偷看了看价格,发现她依然不能接受,赌气地把书包放下,走向门外。
季诚楠不理她,拖着刚刚看好的书包去了收银台,又回过头:“不要乱跑。”
简桦见他掏出钱包,有些急了:“你不要买,我不要,太贵了!”
她冲进来扯过拉杆,藏在身后。
“嘀”的一声完成了付款,收银员的声音响起:“欢迎下次光临。”
季诚楠径直走出去,不再看简桦。
简桦握着拉杆的手抓着也不是,松开也不是,看着季诚楠走远了,拖着书包就跑了出去跟在他身后。
“季诚楠。”她在他身后叫他。
“叫叔叔。”季诚楠嘴里淡淡地吐出一句。
“季诚楠。”她不死心,继续叫着他名字。
前面的人不理她。
“季叔叔!”她见赌气没用,只好妥协。
季诚楠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干吗?”
“太贵了,我不能用。”她刚刚一直追着他,一阵小跑弄得脸红红的。
“这个得用到你小学毕业,我可没时间给你缝缝补补那些质量差的,也不会再给你买了。”他看着简桦低下去的头,轻声说道。
简桦听见他又走开的脚步,只好无奈地拖着书包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时候,季诚楠提着她所有的东西上楼,简桦缓慢的脚步让他脸色沉了下来:“很累,走快点。”
她闻声,看向他提着东西的手。
他的手可真大,白皙修长的手指,因为提着东西,有青筋微微突起,简桦伸出自己的手,比对着他们俩的手。
是他用他那双手把她拉出那片苦海的啊。
她噔噔噔地跑上去,从季诚楠手里接过袋子:“我来提吧。”
季诚楠斜着眼看了看她,将手里最轻的袋子分给她:“掉了你就自己买。”
睡觉前,他把新买的笔和本子一样样地收好放进简桦的书包里,打开文具盒的时候发出轻轻的声音,他望向床上的人,皱了皱眉头,想着别吵醒了熟睡的人。
简桦的桌上还放着之前他拿给她的字典,几个月下来,书页已经卷边,内页有好几张已经松动开来。
他翻了几页,里面是简桦满满的字迹,她的字有些丑,歪歪斜斜的,想起刚开始的时候,她连笔都握不好,是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好,再教她一笔一笔地写上去。
明天得给她买本字帖,这字太丑了。合上字典的时候,他心里想着。
女孩子,字写得好看一些,也给人一种娟秀的感觉。
报到的人很多,家长拉着自家孩子从学校大门到教室,人挤人。
季诚楠攥着简桦的手,一刻也没松开。
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坐了好多孩子,他拉着简桦坐在靠前的位置,把书包放在她脚边,就找老师去了:“不要乱跑。”
他总是喜欢跟简桦叮嘱这句话,好像他一走开,简桦就一定会走丢似的。
孩子们大多围坐在一起说话,简桦左右望了望,身后有个女孩子正看着她。
女孩见她望过来,冲她甜甜一笑。她还不怎么会与人打交道,躲不过善意,她微微向女孩点了点头,这是她从季诚楠那里学来的。
女孩有些欣喜,抱着书包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跑向简桦,拉开她旁边的凳子坐下。
“你好,我叫徐行。”女孩转向身子看着简桦。
“没人会喜欢冷冰冰的孩子。”季诚楠昨晚的话在简桦耳边响起。
她面向徐行,学着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简桦。”
“你也是今天转来的吗?我跟我爸妈刚从外地回来,今天才来这所学校。”徐行见简桦回她的话,兴奋地跟她交谈起来。
简桦看着女孩子凑近她,有些刻意的闪躲:“是。”
“啊,好巧啊!以后我们坐同桌吧,我都不认识大家,感觉好难融进去啊。”徐行没有介意简桦刚刚的闪躲,伸出手来想跟她示好。
简桦本来想扭过头,看见季诚楠从窗边经过,又想起那句话——“没人会喜欢冷冰冰的孩子。”
她只好伸出手。
季诚楠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先回去了,下午下课我来接你。”他走到简桦的桌子边叮嘱,看着坐在她身边的徐行,“要跟同学好好相处知不知道?”
简桦目送着季诚楠的背影,突然有些不适应。
“他是谁啊?你哥哥吗?”徐行又凑近她,再次问道。
简桦一直看着季诚楠走到窗边,直至消失不见。
他是救我于水火的人。
“我叔叔。”简桦趴在桌子上,闷声回答。
“好年轻啊!真帅!”徐行双手支着下巴,眼睛顺着季诚楠离开的方向而去。
走廊上响起“嗒嗒”的脚步声,班主任拿着教案走进教室。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姓余,以后你们可以叫我余老师。”
……
【4】
曲艺坊内。
菜已上齐,但是气氛不太好,谁也没动筷子。
陈克的目光在几人间流转开来,这跟他一开始想的不一样啊。
方纶这个人性子急,再加上刚刚在门口闹得不愉快,他不打算指望她了;简桦慢热,熟了也就能聊得开了;但是舒其琛和柳琉怎么回事?谦谦公子的形象不该是他先开口打声招呼吗?柳琉平常叽叽喳喳的,现在怎么也没话说了?
再看坐在他旁边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手机,终于抬起头了,倒是熟稔地招呼着:“吃啊,陈克有的是钱,不吃白不吃。”说着拿起筷子就去夹菜,可是尽挑面前的碟子,不往别处去。
见几个人还没动静,陈克忙着介绍,缓和着气氛:“这是徐行,我桃花……”
话没完,方纶一拳暴击在他头顶上。他觉得尴尬,瞪了方纶一眼,见旁边的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动着筷子,只得尴尬地挨个介绍下去:“这是舒其琛、柳琉、方纶、简桦。”
他一一指过去,可是她吃得正欢连看都不看一眼。也是,是她的性子,当初第一次见着的时候,她把包往地上一扔,不顾旁边还怒气冲冲的人,抓起桌上的肘子就啃。那气魄,活像要吞掉一座山似的。
“吃啊,还愣着干吗?简姐你可真懂我心思,专点她爱吃的,你看她吃得多开心。”陈克自己也拿起筷子,在桌子下踢着舒其琛求他圆场,没承想踢着柳琉了。
“也就有些人还吃得下,一帮子人看着她,她倒无动于衷。”柳琉盯着徐行将面前的那碟子吃得干净,“啊,我忘了,有些人没良心的。”
气氛降到冰点,方纶心里特感激柳琉,这个下马威给得真带劲儿。
“是啊,我没良心。你呢,她呢?”徐行放下筷子,眼睛直视着简桦。
方纶感受到投射过来的目光,看着她一脸不知所措,关我什么事?我骂你两句就没良心了?不是你先开口的吗?可是,好像不对劲……
“我俩的良心一模一样,谁也比不上谁。”徐行从包里掏出化妆镜,对着补口红,左右看两下,又问,“还有,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柳琉,你们的关系已经好到让你替她开口了?”
这句话出来,倒是让陈克和方纶蒙了。
认识啊?这个“她”又是谁啊?
“你……”
“柳琉。”
“柳琉!”
两个声音同时而起。
陈克和方纶循声看过去,登时傻眼,这都认识啊?
“叫她干吗?继续说下去啊,我倒是想听听,这几年我在你们眼里成了什么样了?”徐行好笑地看着柳琉瞪大的眼睛,没长进,跟当初一模一样,除了瞪大眼睛就没别的本事了,比谁眼睛大啊?
陈克心里暗叫不好,急忙给舒其琛使眼色,你倒是帮帮忙啊,控下场子啊!
方纶心里暗爽,好戏就要开场,谁也不要拦着我,我要坐在最前排听戏!
舒其琛看着陈克,心里也直发问,她们俩多年前不还是孟不离焦的吗,之后到底怎么了?
也许是陈克眼神里的不解和迫切让舒其琛决定自己是该在这个时候开口了:“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大家都动筷子,别让陈克……”
“好日子?呵呵。”不等他说完就响起一声嘲笑,徐行把目光从简桦身上挪到舒其琛身上,“舒其琛,哪里这么多好日子?也就你自己云里雾里看不清楚觍着脸跟在她后边吧?当初她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我想想啊……对了,她说她不喜欢你,可是现在呢?你们郎情妾意地在一起了?心可真大啊,我都没那么大的心呢。”
陈克伸手扯住徐行,今天是来吃饭的,大家就是图个开心,说话别这么过啊。
徐行挣开陈克的手:“拉着我干吗,你说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谁……”
“说够了没?”方纶正急于等着徐行接下来的话,好细细整理这段缠丝情仇,没料到一直没说话的简桦却开了口。
所有人都望向简桦,有探究的,有鼓舞的,有感谢的。
可是简桦只看着徐行。
“没有。”徐行咬着牙,眼里含着泪。
“没有也别说了,你吃饱了人家还没吃呢。”简桦不接她的话,拿起筷子往舒其琛前面的碟子探去。
柳琉跟着有了动作,渐渐地,除了徐行,都动起了筷子。
一餐下来,桌上的人觉得漫长得要命。
陈克看着徐行,她还在低着头玩手机——手机这么好玩啊?我要是那手机就好了。
一行人出了曲艺坊,各怀心思。
陈克把徐行拉到一旁,不敢对她动气,求爷爷告奶奶地劝着徐行路上不安全,他还是送她回去好了。
可是徐行不搭理他,看着往反方向走的四个人,只问了陈克一件事儿便走了。
陈克这事儿哪敢依着她,开了车门就要坐上车,玻璃窗却被人叩了两声。
是柳琉。
“陈克哥,前几日我听说你命中桃花的时候我还挺替你高兴的,你整天没个正形儿,我哥说你耷拉着脑袋老往桃花那儿跑坚持了好一阵了,这是认识这么久我在你身上唯一看见的榜样意识了。可是徐行吧,是朵烂桃花,你还是扔了吧。”
陈克听得青筋直跳——你连桃花都没有,还不知烂桃花的好,德行儿!
可不等陈克爆粗口,柳琉就跑远了。
方纶跟着简桦到了家门口,两个人住得不远,连舒其琛都走了,她却还跟着。
简桦看她,方纶还想听戏,手拍着兜:“瘾儿上来了,抽两根呗。就不上去了。”
两个人在花坛边坐下,点烟的时候方纶一下子招呼两根,再分给简桦一根。
“那疯婆子你们都认识啊?”开始方纶只觉着徐行没教养,一餐饭下来,何止教养问题,整个脑神经都不对。
简桦抽得慢,她都只吸一小口,味进来,嘴里苦得很:“嗯。”
“很熟啊?我猜,她今天说的人是你吧?”
“是。”
“她是谁啊?”方纶觉得自己嘴欠,徐行嘛,刚刚在饭桌上的时候,陈克已经介绍过了。
简桦开始还搭话,虽然就简单的一个字吧,那也是个戏本注解嘛。现在连短信只回复一个字都算钱了,她的回答也是有价值的。
一根烟抽完,简桦俯身摁熄在地上,出现一个豆子大小的黑团子。
“第一个朋友。”是她那些年,第一个叫作朋友的人。
“哦。”方纶再递给她一根烟,“你是我第一个同性朋友。”
简桦抬头看她,心里感激,这三年她辗转来了这里,方纶是第一个同她亲近的人。
“回吧。”方纶站起身来,往灯光下走去。
影子被圈进来,她低头看了眼,对着地面说:“你也是我朋友。”
这天夜里,简桦反复看着手机里的那条短信,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她曾经以为,再见面的时候,就算不能冰释前嫌,她们两个至少还能和和气气地说上两句话。
可是看今天这样子,怕是很难了。
徐行她还是记恨着自己的。
而在城市不远的一间酒店里,徐行终于从陈克那里拿来了手机号码。她进入编辑界面,在姓氏栏前标上了一个“A”,备注里写着“我最好的朋友”。
这一夜,两个人难眠。
两个人曾经都是冷漠又绝情的行者,各自抛下的东西里,有一部分,在今天意外重逢。
【5】
翌日。
上次陈克去谈的合作方案,今天得到了回复。舒其琛特意将方纶和陈克叫来工作室,开了一个简单的会议。
会议就在共有的工作桌上进行,陈克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开始做详细的计划。
看见简桦的时候,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打了声招呼便往舒其琛的方向去了。
方纶见着他,冷嘲热讽:“哟,垃圾收集者今天不捡烂桃花了?”
陈克没好气:“方纶你一天少哼哼两句会死是吧?”
舒其琛拿他俩没办法,敲了敲桌面:“工作。”
方纶不搭理他,继续听着舒其琛的想法。陈克的位置正对门口,正好能看见简桦。
她好像对昨天晚上徐行那一出并不在意,开着网页自顾自地看着,可能是感受到陈克的目光,扭头看着他,眼神里透着询问——干吗?
他赔着笑摇头。
会议不长,合作方要对办公室布局进行整改,风格要别致一些,双方沟通好意见后,他们三个只需要分好工,一周之内就能画好图。
只是这一单如果做得好,意味着他们能拿下一整栋楼的室内设计,单子不小,容不得马虎。
简桦见他们散开,起身去收拾桌面,陈克见此机会,又凑到她身边去。
“简姐,有个事儿我可能做错了,得跟你说一声。”他语气可怜,像是先认错了一般。
“说。”
“昨天实在是不好意思,闹了出笑话。你也知道,我本来是想她一个人来这儿,没什么认识的人,就想着大家认识认识以后有个照应……”
“重点。”简桦听得不耐烦,站直身子问。
“就是,昨天散了场后,她非问我要你的手机号码,当然我没给,我想着这是你的隐私我不好这么给她,但是她诈我,趁我去厕所的时候偷偷看了我手机,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我手机停在你的通信界面的。”
简桦听了半天,无奈地看着他,你直接说她有了我号码就行,哪用得着这么曲曲折折。
“哦。”纸杯重叠好,她就要走。
哦?陈克更加不好意思了:“姐,你不会怪我吧?”
看昨天晚上那实在不太好的气氛,她们之间肯定有什么事儿的,现在他办事不力让徐行拿去了手机号码,万一她又闹起来,他真觉得对不起简桦。
简桦回了吧台,继续看着网页。
“我比你了解她,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比谁都了解她,她经不起谁激她,一激她准跟谁急起来;
我比谁都了解她,她要的,除了那个人,什么都能得到手。
关好电闸,已经夜里十点钟了。
小雨又下了起来,简桦站在店门前准备撑伞,来回试了好几次伞也撑不开,拿近了些看,才发现伞扣生了锈。
她靠在店门上,无聊地数着从门口经过的车辆,到第七辆的时候,听见一阵脚步声向她靠近。
伞往上提一些,是舒其琛。
“你怎么来了?怕我把你的店给掏空啊?”简桦走下台阶,舒其琛的伞就靠了过来,把她笼进伞里。
“你要是愿意,收去了就是。”舒其琛笑,把我收去也是可以的。
简桦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尴尬地往外挪了一些。舒其琛看见她的动作,把伞往她那边又靠了些。
天气有些冷,简桦轻轻吸了吸气,舒其琛听见,这次不仅是伞,连人也往她身边靠拢了些。
“是不是柳琉给你打电话了?”一路上太安静,简桦想着之前柳琉出店门时在门口盯了她好一会儿,猜到了几分。
“是,那丫头惦记你惦记得紧。”舒其琛低头看她。
她的眼睫毛很长,弯弯的,很好看。他记得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她站在徐行的身后,一脸紧张。
“是啊,当初瞪我也瞪得勤。”
可是这两年,柳琉老爱往她的住处跑,有些时候带些蔬菜水果,有些时候背着两本书,在她的床上一赖就是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也不见走,招呼着说要做饭。等饭菜一好,门铃也就响了,门口的舒其琛,又提着大袋小袋的蔬菜水果。
“舒其琛,你知道的。”站在楼梯口的时候,舒其琛还不见走,简桦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
可是舒其琛跟听不见似的:“昨天,你跟徐行是怎么回事?”
其实昨夜他也纳闷了许久,以前碰见简桦的时候,总是跟徐行在一起的,两个人当初什么样子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昨天的情形,不似从前。
简桦看他:“柳琉大多跟你说了,你还来问我?舒其琛,有时候你这个人挺爱管闲事的。”
舒其琛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笑得有些勉强。
简桦往上又走了两步,身后的人又跟了上来,不等脚落地,他听见简桦说:“别跟了,到家门口了。”
这种拒绝的话,简桦这两年说得越来越多。
舒其琛不动,等简桦要拐上另一层时,他问她:“要不你还是搬去跟柳琉住吧,两个人至少……”
“不用了。”
简桦猜得没错,徐行的性子还似几年前,急躁、耐不住。
上午的时候,陈克方才同她说了徐行拿走她号码的事,晚上徐行便打来了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她就开始洗手做菜,专拣徐行爱吃的做。她还记得小学时候,徐行的奶奶担心她营养跟不上,特意每天多做一份饭菜让徐行带着。那个时候,两个人不同班上的同学去大食堂吃饭,坐在教室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徐奶奶准备的饭菜。
现在想一想,觉得恍若隔世。
“也不怎么样嘛,简陋得都没有一处下脚。”从进屋开始,徐行便四处打量着,这里嫌弃一下那里吐槽一番,然后得出结论。
简桦不接她的话,最后一道菜摆上桌,只是叫她吃饭。
徐行没好气,坐下来用筷子拨弄了三两下,便丢了筷子:“这也能吃啊?”
算不得丰盛,就是些家常菜。
简桦抬头看她,故意从她面前的盘子里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爱吃不吃。”
“你!”徐行重新拿起筷子,装腔作势地在桌子上重重点了两下,“变得牙尖嘴利了啊?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一面啊。”
简桦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脑子里努力地回忆着,她还有哪些样子是徐行没有见过的。
对了,她曾经为了能吃上一餐饭,偷偷将旁边孩子碗里的钱往自己碗里挪了一些;还有那个时候,为了制止冯哥他们对九叔的拳打脚踢,她大叫着说要报警。现在,又是一个人生活,她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强悍有力,说话总是带着刺儿。离开梧城之后,没来嵇州之前,她靠着这副模样,生生挨了客人一巴掌。
这些样子,都是她为了保护自己,垒起的一层又一层保护墙……
“你来嵇州干什么?真要跟着陈克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不带一丝疑问。
简桦见过许多人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如果徐行还在介意,那么她主动跟着陈克来嵇州,也许就是因为要忘了那个人。
对面的人放下碗筷,看着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简桦,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仍然像当年一样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认定一个人,就是要死跟着他,当初对周晋彦是这样,现在对陈克也是这样?”
“是啊。”一口饭下去,她也抬头看着徐行。
人就是不会学乖的,当初因为什么事摔一跤,心里惦着怕着抗拒着,可就是学不会躲开,还要一头再栽进那个坑里。
徐行对周晋彦就是这样,她对季诚楠,也是一样。
“你也真是小看我。”徐行笑了一声,“当初我能铁了心走,就能铁了心回来,人要疗伤,没有比一个人的时候更好的方式了。这南南北北我走得多了,见了那么多人,也对那么多人动了心,才知道我把周晋彦啊,只是当作个港湾罢了。可是哪里,都没有自己心里这块地方好。”
“那你来嵇州干吗?”简桦不想听徐行文绉绉地扯一大堆,她也走了这么多地方,这些道理不用别人跟她讲。
徐行从包里掏出烟,转身去了客厅,一口烟进去,终于,只用了三个字,就把简桦心里的城墙一举击垮——
“为了你。”
“我回去那天,跟他们找不见你,只差了一天。我给你发短信,你好几天不回我,我心想,简桦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我都投降示好了,你连一个和好的机会都不给我?后来余老师生产了,我去医院看她,抱着那个软软绵绵的孩子,我心里正喜欢,抬头就看见她眼泪簌簌而下,你知道她怎么说吗?”
“她说:‘简桦那孩子,心里的冰霜怎么就不见化呢?她一个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么走了,谁也找不见,她怎么就不知道同我说说呢?’”
“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对你好得过分,这些年过去也还是,她在病床上哭得声嘶力竭,一遍一遍地问我,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你看,谁都想着你好,你却要作茧自缚,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开。”
听到这里,简桦觉得好笑,反而问她:“你呢?你缠的茧少了?”
“所以我说我俩一模一样,谁也比不上谁。可是我知道,要我回来的那个人在等我。但我没想到啊,等我回来,那个人也弃甲走了。我想啊,那不成这一次我们换一换,你知道我这个人,等不住,既然等不住,那我就找吧。那时候在北边遇见陈克,他替我解围,也就认识了。既然还没找来这儿,那就来看看吧。”
徐行喃喃地说完这些话,这两年她趁着没课的时候走了那么多地方,碰见那么多人,才知道最好的,都是以前的。
都说人要往前看,可是她不甘心,能陪伴她那么些年岁的人,她再也碰不见一个了。她的人生还很长,可是她没有心力再跟一个人重新认识,再花上十几年好好相处了。那不如,就找回来。
“幸好,找着了。”
“是不是觉得愧疚啊?我可是花了好些时间在你身上的。”她站起身看着简桦,突然觉得煽情这东西,在她们两个之间真的有些别扭,她们早过了那个打打闹闹的年纪,有些话敞开了来说,更显珍贵。
“没有。”简桦继续动着筷子,抬眼看她,“你还吃不吃了?”
现在肚子为大,徐行又回了餐桌。
她觉得简桦这两年,变得越发不近人情了,像极了一个人。
“心可真狠啊,我说得这么真诚,你连应和我一下都不行吗?”将简桦面前的菜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她敞开了肚子吃,简桦的手艺其实不错的。
房子是老式的五层住房,天花板上就是楼顶阳台,没事的时候简桦也栽些易活的蔬菜,雨水沿着窗檐冲刷下来,新生的味道。
“到了一定阶段,人都是要自我修正的,脾气、行为,还有生活方式,你不要觉得我是推开了你们所有人,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以前我总靠着你们,躲在你们的后面。那我生而为人,还有什么意思啊?”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她只是想有那么一次,她能真正为自己做一次主。
“那季诚楠呢?”
“我跟他没可能的。”
“狗屁,你这不就是推开他吗?”
“阿行,你不知道,我跟他之间没那么简单的。”
“我不知道?是,你从一开始就瞒着我,我也没说什么。可是你又做了什么?简桦,人要有心的,不管你跟他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告诉他一声的。你觉得你给了自己机会,那季诚楠的机会谁来给呢?”
简桦被问得说不出话,她以为自己能好好面对的,可是就算两年过去,再听见这三个字,她心里还是疼得没有办法自抑。
她也想给他们两个之间一个机会,能够好好在一起的机会。
《诗经》里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可是她跟季诚楠,这辈子大概只有生死离合了。
徐行终于放下筷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简桦,她比三年前又瘦了些,想到那个时候她总是怯懦地跟在自己身后,一下子像失而复得某件珍宝样痛哭了起来:“简桦,怎么办呢?是不是那个时候我就不该回去呢?也许……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是啊,当初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啊?
简桦在徐行的哭声中,发现其实要细细地说起那个时候,一点儿也不难。
变故开始,是在徐行高二转回梧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