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东京的路上,一信使骑着马飞奔在路上——他在驿站换过一匹好马后,继续奔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都护府,将一份绝密快信送交到李永芳的手中。这是一份报喜的密件,内容是孙承宗因为柳河兵败之事,最终引咎辞职。他的“抽薪行动”成功了,现在当然高兴,然而这种高兴又混杂着失望,证实武长春是锦衣卫间谍的愿望彻底落空。他是带着混杂的心情去见皇太极的。他到之前,皇太极正坐在案前,对一旁的武长春道:“长春,大汗决定迁都沈阳,为此要举行一次祭天大典,大汗要我写一篇祭文,你替我先拟一份草稿。”
“遵命!”武长春刚要离开,一卫士进来:“贝勒爷,李永芳有急事求见。”
皇太极一听,马上道:“传他进来。”
卫士离开后,李永芳快步而进,扑跪拜道:“奴才李永芳叩见四贝勒!”
皇太极似有预感地道:“请起,你大概给我送来了好消息。”
李永芳起身:“托大汗的福,奴才刚刚接到最新密报,孙承宗被赶下台了!”
皇太极一听,高兴地喊道:“太好了!走,你马上跟我去大汗那里,向大汗报告这个好消息!”
一旁站着的武长春问道:“四贝勒还有事吗?”
武长春听到孙承宗还是被挤兑走了,不免心中怨起,失望至极,无法装出高兴的模样。不过,皇太极正处在极度兴奋中,没有注意到他的表现。
“没事了,你快去为我拟定文稿吧!”
“是!”离开前,武长春又对李永芳道:“阿爸,我去了。”
李永芳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离开皇太极的办公处,武长春沿着过道朝前走着,眉头紧锁,直到现在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早先他送出的“天龙策”密报为什么没有起作用?为什么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难道田尔耕收到我的密报后,故意压住没向孙承宗报告?田尔耕与魏忠贤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汪仲明仍然轻信冒进,兵败柳河,最终导致孙承宗引咎辞职?眼下边关的形势如此危急,这帮人还在窝里斗个不停,陷害忠良,排挤能人,这样下去,满鞑子的“天龙策”定能顺风顺水地推行,大明迟早要被满鞑子灭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隐隐作痛。
唉,眼下朝廷如此混乱,内斗不已,自己待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他想起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不如归去,回到关内,带着哥哥归隐故乡……奇怪的是,想到这里,赫梅蓝的身影竟会闪现在头脑里,而且挥之不去,替代了《归去来兮》,一阵迷茫后,他终于长叹一声想,或许,形势还会发生变化,眼下还不该绝望,世受皇恩的他,还是应该留下尽职尽忠,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言退!……他为自己继续留下找到了理由。
武长春来到自己的屋前,刚要进门,一旁蹿出的小童把他拦住:“书记官,给……”
武长春接过小童塞来的书签一看,是一张画着兰梅的书签,这是赫梅蓝想与他幽会的暗示,就在小童要离开时,被他叫住:“等一等,帮我带个回信。”
武长春进屋后,片刻走了出来,把一个信封和几枚铜钱交给小童。小童收下后高兴地转身离去……
赫梅蓝正倚靠在汤苑廊亭长椅上等着武长春的回音,当小童把信交给她,就满心喜悦地把信拆开。以前武长春的简短回信,常用一些短小的艳诗来表达,她看了喜欢,同时总要脸红。今天拆开一看,非常意外失望,上面仅写了几个字:鸟儿很忙,没空回巢,请见谅。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把信慢慢撕碎,抛进亭外的流泉里,慵懒地看着飘往下游的碎纸……但她并不知道,那个鸟儿并不太忙,写一篇八股式的祭文费不了多少时间,完全可以一挥而就。武长春不想进巢,完全是因心情不好,孙承宗被迫辞职的阴影在他心中没能散去,他担心,若是带着坏心情前去幽会,可能会引起赫梅蓝的怀疑,他没忘记自己那锦衣卫的身份,所以决定不见为好。另外,对于女人绝不能有求必应,这也是对付痴情女子的一种利器,他是精于此道的。
努尔哈赤接到皇太极的报告后,次日便在议事厅召见群臣,他照常在炕桌上坐着,皇太极及几个贝勒、大臣、各旗统领,分坐两旁,李永芳也列于其中。努尔哈赤每当高兴,准备发话时,总是要先喝茶,而且越是高兴发话越慢,今天他慢悠悠地喝了口酽茶,才向众大臣宣布道:“朕今天召集大家议事,先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孙承宗这老家伙下台了,立此大功者首推四贝勒和李永芳。另外,我没料到,北京城里那些喜欢清谈瞎闹的东林党和下面少了东西的魏忠贤,居然会一起努力,联手帮朕把这老家伙赶回老家。等朕进了北京城,一定予以重奖,闹得最凶的几个,册封他们为误国公、折腾侯和空谈伯!”
努尔哈赤今天心情大好,一番幽默,把众人都逗笑了。
努尔哈赤收回笑容,看了一眼皇太极,道:“看来我们的‘天龙策’真是一个好计谋,今后我们还要采用这种方法,离间他们,让他们内斗不止,互相残杀。 ”众人都点头称是。
努尔哈赤又道:“第二件事是现在沈阳城已经建成,朕决定将沈阳改称盛京,择日祭告天地后,立即迁都。同时,各部要做好南下的准备,随时能拉得动,打得赢!”大臣们脸上全都显出兴奋的神色。
就在这时,库哈图走了进来,把一份军机密报放在他的小炕桌上,又退了下去。努尔哈赤拿起一看,高兴顿时消失,脸色变得阴沉。他放下密报,停了好一会,才毫无表情地道:“刚才驻守镇江的纳拉多尔送来急报,毛文龙这个海匪,把我们从关内购买的粮食、布匹在海上给劫了,而且还趁机占领了金州,这个流氓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后金方面由于人力不足,军队的负担越来越重,今年关东又遇大旱,粮棉歉收严重。孙承宗对后金采取了封锁关隘、停止边贸的制裁后,后金只能通过海路走私,以缓粮棉不足,而这条海路经常受到盘踞在皮岛的毛文龙的拦劫。毛文龙是杭州人,在人印象中,受到西湖滋养的杭州人多为温文尔雅、知书识礼,那里出过许多优秀学者,但是不宜当兵,武将不多。毛文龙是杭州人中的另类,是个天生的当兵好料。年轻时从军关东,因为骁勇善战而受到关东统帅王化贞的赏识,很快从一个军佐提拔为带兵过千的游击,后来王化贞兵败辽东,全军覆没时,唯独毛文龙带着二百多人逆向突围,逃往鸭绿江口的皮岛。毛文龙很有组织才能,很快就以帮会手段把这二百多的残兵败将扩展到二万多人,形成了一个半独立的军事集团。他是个游击战的天才,他的战术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他利用皮岛那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经常对后金进行骚扰,甚至一度从后金手里收复了辽东的军事重镇镇江。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曾多次派人征讨,最终都因不习水战无功而返,对于善打游击、精于水战的毛文龙直到现在也束手无策,把他视作芒刺在背。
这时,正红旗的统领索达蓦地站起:“大汗,奴才愿意率军除掉这个流氓!”
努尔哈赤一听,思索片刻:“那你需要多少人马?”
索达回道:“一万足矣!”
努尔哈赤没有答应,而是道:“这事让我想想再定。”
努尔哈赤这个决定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觉得索达有些轻敌,想靠一万人马就解决毛文龙,那是天方夜谈。
武长春早就把祭文写完,今天皇太极去努尔哈赤那儿议事,他便站在柜橱前整理文件,忽然,一双手从背后伸来,蒙住他的眼睛。武长春知道是赫梅蓝的手,但他不动,也不言语。许久才道:“何人竟敢如此大胆,不经允许就私闯贝勒府的机要密室?”
赫梅蓝笑了:“大金女谍。”
武长春拨开她的双手,猛然转身,将她抱紧:“今天我就逮住你这个大金女谍!”
说罢,对她一阵狂吻……
赫梅蓝总算从他怀里挣脱后:“忙个不停的鸟儿,还在忙些啥呀?”
“要去沈阳了,你八叔命我将材料整理一下,有用的带走,不用的烧了。听说,近来您也成了忙人,怎么还能想着我,过来看我?”
赫梅蓝娇嗔地:“你知道我在忙啥吗?”
“在四贝勒这儿,还有不知道的事吗?大汗不是决定在沈阳郊外的汤泉盖个行宫,让你参与设计?”武长春见赫梅蓝默认地笑了,又问:“怎么,今天你会想到来这儿看我?”
赫梅蓝眉眼儿一挑:“我今天可不是来看你的。”
武长春故作意外地:“这个世上还有两个武长春?”
赫梅蓝笑道:“没准还真会有两个武长春。”
“那你能找到他吗?”
赫梅蓝嘴儿一撇:“等到大金一统天下,我把你撂了,准能找到那个武长春,那个武长春肯定待我比你好,比你专一,不会花心。”
武长春觉得这带醋意的回答十分可爱,强吻了她一下后,又问:“我看不见得,你不是来看我,那来干吗?”
赫梅蓝这才道:“我小姨要请客,要我来做些苏式点心。”
武长春一听,回味道:“苏式点心,能在汤苑里的夜晚吃味儿最好!唉!沈阳离汤苑有两百多里,搬到沈阳后,我恐怕再也不能去汤苑去吃您做的苏州点心了。”
赫梅蓝只是微笑地朝他看着,没有答话。
武长春马上明白地道:“看来我还能吃到苏州点心。”
赫梅蓝把嘴凑到他的耳旁,低声道:“我爸在我爷爷行宫的不远处找到一口泉眼,他要在那儿盖一座新的汤苑。”
“这一定是您的主意。”
赫梅蓝卖娇地否认道:“不是!”
“你还不承认,看我怎么惩罚你!”说着他又猛地把赫梅蓝紧抱在怀里,激情地狂吻着。
因为他俩过分投入,门又是虚掩着,所以皇太极将门推开时,他们居然没有发现,皇太极感到意外,但只是怔了一下,又悄然退出,轻轻把门合上。
赫梅蓝总算想起,她来这儿主要不是与武长春亲热的,而是来做苏州点心的,硬是从武长春的怀里挣脱出来,低声道,明天晚上她在汤苑等着他后,就匆匆去了厨房。
赫梅蓝见到博尔济吉特已经把一包糯米粉倒入小面缸里,用水和了起来,赶忙抢上一步,卷起袖管道:“这和粉的活儿,怎么能让小姨做,来,让我来。”
博尔济吉特笑着:“当小姨的就不能和粉?你快调馅吧!”
“好,那我就调馅。”
赫梅蓝在水盆里洗过手,拿过一个小盆开始拌料,博尔济吉特朝她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赫梅蓝先是疑惑,但她想过后,似乎明白地:“小姨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博尔济吉特也不看她,问:“结婚两年多来,李永芳待你可好?”
赫梅蓝完全明白了,她沉默片刻才道:“还算不错吧!”
博尔济吉特抬眼朝她看着:“那你对他呢?”
“如果作为朋友,应该说还算不错,可是作为夫妻,那就很不好了,说实在的,在这方面我觉得对他不起。”赫梅蓝说得也够直爽的,因为觉得以这位小姨的精明,对她隐瞒是愚蠢的。
博尔济吉特直视着她:“看来,你只是把他当作朋友?”
赫梅蓝毫不掩饰地:“是的,见到他的第一天,我就在洞房里对他明说了,我只能把他当作朋友。”
博尔济吉特颇感意外:“你倒是直率。”
赫梅蓝叹了口气:“小姨那么聪明,我说假话能骗过小姨吗?”
博尔济吉特低眼思索许久,才道:“赫梅蓝,我是你小姨,也是个女人,我能理解,李永芳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是不讨女人的喜欢,你嫁给他,是为大金统一天下做出牺牲,现在有两个汉人对大金来说是不可缺的,一是范呈明,一是李永芳,所以,你一定要与他搞好关系,别因为你让他生有异心。”
说着,她把和好团的小面缸推到赫梅蓝面前。
赫梅蓝掐起一小块米团和馅料,熟练地做起苏州点心,低着眼睛,拉着家常似的:“小姨,不瞒你说,李永芳作为一个男人,女人看着就为他伤心,可是,他的聪明和自我克制能力,又让人极为佩服,他归随大金,完全是有前瞻的眼光,他更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他自己和他的家族,除了死心踏地的效忠大金,其他都是死路。这就是我们能够表面上做夫妻、实际上做朋友,相处得还算不错的主因。”
博尔济吉特停顿片刻,方才提出只有两人才能谈的问题:“可他也是个男人,他也有这方面的需要。”
赫梅蓝也不回避地:“是的,现在他有个能够上炕的老妈子,但他不太满意,这是个难题,我也为这难题有些苦恼,既然小姨和我谈起这事,我想小姨定能帮我解决。”
博尔济吉特长叹一声后,又朝做好的摆成一排的点心看去,赞道:“你的手真巧,能把点心做得既好吃,又好看,这样心灵手巧的女人,恐怕谁也替代不了。”
“不见得。”
博尔济吉特见她那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只能无奈地一笑。
三天后的傍晚,贝勒府的小客厅里亮起灯光,桌上置放着酒菜,坐等一旁的皇太极要宴请李永芳,他在等待的间隙还抓紧时间看书。现在,他对“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老话,有着更为深切的体会,由于公事繁忙,他只能见缝插针地看书。
李永芳来了,他一见皇太极,立即跪拜道:“奴才李永芳叩见四贝勒。”
皇太极放下书:“请起。”
李永芳起身后,皇太极又道:“请坐,今天请你来,是想与你聊聊天,所以备了些酒菜,菜都是些家常菜,酒可是我窖藏了十年的山西杏花村的汾酒。这酒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上头。”
李永芳深受感动,再次拜道:“多谢四贝勒厚爱,奴才不胜感激。”
皇太极又叫他坐下后,亲自给他斟酒,举起酒杯:“干!”
李永芳和皇太极碰杯干后,皇太极道:“你也知道,大汗决定迁都沈阳,是表明他要南下的决心,现在孙承宗被赶了下来,你觉得我军是否应该立即南下,攻取辽西,直捣山海关?”
李永芳来前就猜到皇太极会与他谈到这个问题,所以早有准备地道:“奴才以为不必急于攻取。”
“你的理由呢?”
“眼下孙承宗虽然下来了,但马世龙还在,此人是主张据守关外的一派,虽说算不上杰出将才,但他坚定稳健,在军中威信很高,面对这样的对手,麻烦可能不少。然而他是孙承宗提拔的,为人正直,拒绝为魏忠贤建生祠,魏忠贤决不会重用他,让他接任经略史。据我掌握的情报,魏忠贤的党羽中,懂得用兵的没有,派来的必然是贪生怕死之徒,到那时我们再发兵南下,麻烦就会少多了。”
皇太极点头赞许道:“大汗与我也是这个意思。你要趁这个空隙,在宁锦一带广布细作,收买南朝的将领,这样,我们南下时,就可以轻取宁锦。”
“大汗与四贝勒英明!在下一定立即布置。”
皇太极又道:“大汗最近问我,是否能趁这段空隙肃清毛文龙在皮岛的残部,这家伙是个麻烦制造者,要是我们出兵南下,他肯定会趁机骚扰,以前对付他的事不由你管,不知你是否掌握这家伙的情况?”
“奴才与他曾是同事,据奴才所知,这家伙从军前是个破脚骨,这是杭州人对流氓无赖的称呼,这小子虽是个流氓,但是很讲哥们儿的义气,所以南朝的一些散兵游勇,包括一些海盗,如孔有德、尚可喜、李九成等都投奔了他,现在他能有近万之众,号称两万,从中也可以看出,这个流氓还是有些小聪明。”
皇太极笑道:“我这个人向来不讨厌流氓,流氓要比常人勇于冒险,用得好就能以一当十,关键是你要有驾驭流氓的能力,只要他不是刘邦、赵匡胤这类野心极大的大流氓,我倒是很愿意收编他们为部下的。”
李永芳思索片刻:“那倒是可以派人用重金去收买他。”
“我也是这样想,你看派谁去为好?”
李永芳想了想:“派奴才去为好。”
皇太极马上否定道:“那不行,你得留在我身边,随时为我参谋。”
“那只有派小婿武长春了。”
皇太极没有马上回答,低眼沉思片刻才道:“他合适吗?”
“绝对合适。”李永芳非常肯定。
“为什么?”
“因为他的父亲与毛文龙有袍泽之情,与孔有德、李九成也早就认识,再则他口才不错,为人也比较机敏,眼下恐怕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说客了。”
李永芳提名武长春,他清楚地知道,毛文龙是个地道的流氓,不会按常规出牌,去当说客十分危险,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毛文龙不过是后金的麻烦,尚未对后金构成威胁,为了解决麻烦,折损一员大将得不偿失,他明白,自己是皇太极的大将,所以先提出自己去,等他拒绝后再提名武长春。这一招是灵感突现的一石二鸟——派武长春去,成功了有举荐之功,失败被杀,那是求之不得,为此还可以博得不徇私情、公而忘私的美名,武长春去当说客的话,失败被杀的可能性极大。
皇太极犹豫许久,方才回道:“好吧!我就派武长春去当回说客。来,咱们再干一杯,不要只说话,不喝酒。”
皇太极所以犹豫许久,是他早知武长春与赫梅蓝的那种关系。前几天,博尔济吉特在厨房里含蓄地劝说赫梅蓝要有所节制,给李永芳留些脸面,也是他的意思。现在他看出了李永芳的真实意图,希望武长春能有去无归。在感情上他喜欢的是武长春,而非李永芳。但他是个政治家,非常明白一个胸怀大志的政治家,不能被感情左右,当这两人弄到了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时候,谁能在他入主中原的梦想中更为重要,那就果断地留下谁。显然,李永芳要比武长春重要得多。现在,让武长春去当说客,成功了解决麻烦,失败了,可以让李永芳感恩不尽,更加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石二鸟。
两人又干了一杯后,皇太极又道:“李永芳,刚才我和你谈的都是国事,现在想和你谈些家事。”
“四贝勒把奴才看成是家里人,奴才感恩不尽。”李永芳听到皇太极同意他的建议,明白了自己在皇太极心中的重要性远胜过武长春,既得意,又感激。他清楚,皇太极早就知道武长春与赫梅蓝那些让他感到丢脸的苟且之事,所以要安慰他。他的推测是准确的,皇太极果然叹口气道:“永芳啊!我犯了一个错,就是不该把赫梅蓝许配给你,我的本意是想让她好好地照顾你,但没想到她被家里宠坏了,太任性,根本不会照顾你。很让我生气,为了给你弥补,我准备另派他人来照顾你。”
李永芳一听,赶忙起身跪下,把头贴到地上:“四贝勒把她许配给奴才绝对正确,现在她是我不可多得的助手,帮我处理了不少公事,出了不少精妙的点子。奴才现在过得很好,并不缺少照顾,用不着另派他人。”李永芳的拒绝让皇太极感到有些意外。李永芳这样说也是真实的,他想,皇太极再给他配送一个女人,在相貌上绝不可能比赫梅蓝好,而他现在那年轻的老妈子虽说相貌一般,但是身材相当不错,该丰满的地方都很丰满,完全能满足生理需求。如他接受配送的女人,老妈子定会醋意大发。更重要的是,对他有些内疚的赫梅蓝便会找到自我安慰的理由,没了包袱。万一武长春完成使命,活着回来,她会越加放肆地与武长春厮混。他不想让赫梅蓝减轻内疚,看她高兴。这种报复心理也是拒绝的重要原因。皇太极没有料到他会拒绝,赶紧俯身将他拉起:“你用不着担心,我可以将此人从后门送进来。”
李永芳还是坚持道:“后门进来更容易造成误会,再说,当下正是我大金准备南下的关键时刻,奴才有做不完的事情,四贝勒另派他人,奴才处理不好,她不能照顾奴才,奴才还得照顾她。以奴才拙见,只有维持现状,方才有利于奴才为大金效力。”
皇太极明白地笑了,他知道李永芳有个上炕的年轻老妈子,只是没想到这老妈子居然还有点魅力,能够把李永芳的心给拴住,于是道:“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听你的了。”
李永芳松了口气,谢恩道:“多谢四贝勒。”
李永芳回到都护府时,赫梅蓝正坐在自己的屋里看书,开门声把她惊动,抬眼一看,是李永芳走了进来。李永芳的酒量很好,但他非常谨慎,清楚地知道酒后容易失言,不敢多喝,但心早就醉了,他是那种沾酒脸红的人。他拖过一把椅子,在赫梅蓝的对面坐下,赫梅蓝便看出地问:“是我八叔请你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是你八叔请我喝酒?”李永芳一脸得意地反问着。
赫梅蓝笑道:“除了八叔,我想不出这东京城里,还有谁会请您这位大金头号细作喝酒。”
“凭着你的聪明,一定知道你八叔为啥请我喝酒吧?”
“我算不上聪明,但是我想,多半是关于准备南下布置细作的事吧?”
李永芳斜乜起眼睛:“这种公事,用得着喝酒谈吗?”
“这么说还有些私事了?”
“难道你真不知道,你八叔与我谈了些什么?”
“不知道,但我想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件好事,不是好事,你就不会来找我。”
“你八叔要送我一个女人,你就认为这是好事?”
赫梅蓝微微一笑:“这当然是好事。这个女人肯定比那位半老徐娘的老妈子强。”
“可我不这样认为。”
赫梅蓝有些不解了:“难道你还担心,我八叔会送你烂苹果?”
李永芳摇摇头:“这倒不会,我知道你八叔那儿没有烂苹果,你八叔是出于好意,出于对我的关心,对此我是感恩戴德,更加坚定了我对大金的忠诚。”
赫梅蓝并没感到意外,淡淡地问:“那你拒绝了?”
“应该说是谢绝,或者说婉拒了。”
赫梅蓝有些失望:“你不该拒绝我八叔的一片好意。”
“应该说,我不该拒绝你的一番好意。”李永芳聪明过人,他早就猜出,皇太极要给他配送女人,肯定与赫梅蓝有关,没准就是赫梅蓝提出的建议。
赫梅蓝当然不会承认,马上回道:“请你别把这件事与我扯在一起。”
“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把你扯在一起?”
“因为你有个小心眼,又极要脸面,担心我会因此更加放肆,让你丢脸。”赫梅蓝站了起来,干脆把话挑开说白,省得他啰嗦个不停。
李永芳并没生气:“这话好像该由我来说?”
“与其让你说,不如我来说!”
赫梅蓝想离开了,她不想与他争论不休,接连两个晚上她与武长春会面亲热过后,心情很好,不想因为这个男人那种醋意十足、古怪刁钻的挑衅破坏了这种好心情。然而,他却把她叫住:“慢!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公事,弄不好会造成您的误会,奴才有必要向您解释一下。”
赫梅蓝朝他瞅着,马上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但她没动,也没说话,她知道自己不问他也会说。
李永芳异常客气地:“请坐下听行吗?”
赫梅蓝坐下后,李永芳才道:“大汗与你八叔准备在迁都南下前,解决流窜在皮岛的毛文龙,免去南下的后顾之忧。毛文龙是个地道的流氓,可你八叔说,他不讨厌流氓,想要劝他归顺大金。你八叔那种不战而屈人的气度让我钦佩,于是我就向他毛遂自荐,准备亲自走一趟。”
赫梅蓝反应极快:“我八叔不同意?”
李永芳对她的反应之快感到吃惊,他直着眼睛,怔了一会才道:“不错,你们叔侄可谓心灵相通。”
赫梅蓝直视着他:“那你就推荐了武长春?”
李永芳装出一脸无奈:“正是,当时我喝得多了点,只想到毛文龙是他爹的朋友,手下的头目孔有德、尚可喜及李九成都曾是他爹的部下,一时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可在回家的路上冷风一吹,酒一醒,就有些后悔了……”
赫梅蓝依然直视,没有发话,现在她的心里很乱,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是感到八叔同意让武长春去当说客,肯定有他的道理。
李永芳等了好一会,才道:“小主子还有话要发问吗?”
赫梅蓝冷冷道“没有,你该去了。”
李永芳却不肯走,也不肯把话停住,而是继续道:“我后悔的是我想起了,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是战场上的规矩,可是毛文龙是盘踞山头的山大王,最近又被那个木匠皇帝加封为平辽总兵。这个流氓成性的山大王,多半不会遵守这条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是武长春有去无回,那我的日子可不会好过,所以……”
赫梅蓝冷嘲地:“所以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李永芳这才继续道:“所以,我觉得应当先与您商量,如果你觉得派武长春去不合适,那我就去和你八叔说,还是改派我去。为了大金,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而且,我去之前,还会留下遗书,推荐武长春来接我的班。”
赫梅蓝克制地看着他:“话都说完了?”她清楚,李永芳说的全是假话。到了这一步,她已没有心思去拆穿这番假话。
“完了。”
“要是你不想离开这儿,那我离开这儿。”
李永芳讪笑着站起:“不,哪能让小主子走,该走的是奴才。”
赫梅蓝恨恨地看着他离去……
这个晚上,是赫梅蓝的不眠之夜,次日清晨,她就让一个小厮去武长春那儿,要他在下午去汤苑,她有急事要与他见面。武长春接到通知后,按时赶到了汤苑。赫梅蓝早就等在那儿,她一见武长春,马上起身扑进他的怀里,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前。
“你干吗这么急着要见我?”武长春故作不知地问,其实皇太极已经与他谈过去当说客的事,估计这事赫梅蓝也知道了,所以才急着见他。
“我八叔可对你说了,要派你去毛文龙那儿当说客?”
武长春抚摸着赫梅蓝的秀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方才缓缓地道:“说了,你为我担心是吗?”
赫梅蓝含着眼泪:“是的,听说毛文龙是个不讲信义、很难对付、心狠手辣的流氓。”
武长春笑道:“你不是说世界上还有一个武长春,而且是个待你比我好、比我专一、不会花心的武长春吗!要是我被毛文龙杀了,你去找那个武长春,不是更好吗?”
赫梅蓝将他抱得更紧:“不许你在这种时候胡说!”
武长春低眼朝她看着:“那你说,我该不该去?”
赫梅蓝半晌才道:“现在我的脑子很乱,说不清。”
武长春对这回答有些意外,原先他以为赫梅蓝肯定会说他不该去,这种说不清,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位恋人:那就是她还是把祖父的大业、入主中原的梦想放在首位。这让他也闪出了一种复杂的心情,心想,他们的恋情多半会以悲剧收场,但他感到这个女人不是可恨而是更加可爱。当他最终想到自己是锦衣卫的卧底,想到她能把自己放在第二位,自己也必须把她放在第二位,除了爱她,还得把她当作利用的工具,离间她与李永芳的关系,便于更好地隐蔽自己,于是道:“你该清楚,这是那个老秃驴使出的借刀杀人的诡计,他希望毛文龙把我杀了,但我觉得我一定要去,要是我能活着回来,让他的诡计落空,没准倒能把他气死。”
赫梅蓝没有回应,只是流泪。
“怎么,我说得不对?”
赫梅蓝叹口气道:“刚才我也有这种想法,但我又想,如果我八叔坚持要对毛文龙劝降,除你之外,合适的人选恐怕没有,既然你是必定的人选,那也不该把他想得太坏时。”赫梅蓝虽然讨厌李永芳,面对他的发泄挖苦从不示弱,总是唇枪舌剑地予以回击,但在内心深处总觉得对他不起,有些内疚,特别是想到自己如此地对待他,他对大金的忠诚不减,还是全身心地投入。所以,尽管武长春是她情人,当他把李永芳想得太坏,心里也不舒服,在对李永芳的态度上她始终是相当矛盾。
武长春不语,低眼朝赫梅蓝看着。
赫梅蓝抬起眼睛:“我这话你不愿意听是吗?”
“不,你这一说,我倒是这样想了,要是我被毛文龙杀了,他最高兴,要是我招降了毛文龙,我是他向你八叔推荐的,他也有一份功劳,他虽然不高兴,但在表面上会高兴,要是我去了,又活着回来,而且没能招降成功,那才让他失望和生气。”
赫梅蓝用那纤细的小手,把他的嘴堵住:“我不许你把别人想得太坏。”
武长春将她的手慢慢拨开:“看来,在你眼里我才是个坏人?”
赫梅蓝娇嗔地:“是的。”
“这么说,一个坏人是应该有去无回?”
赫梅蓝又把脸紧贴到他的胸前:“不,你一定要回来,无论你能不能劝降毛文龙,你都得回来。”
武长春挑逗地:“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一个坏人?”
“说不清。”赫梅蓝没有说错,爱情能说得清吗?
武长春长叹一声,深情地朝她看着。忽然,他发现放在桌上的一双鞋,明白地一笑:“这是替我准备上路的鞋?”
“是的,里面有两块金子,以备你不时之需。”赫梅蓝知道,这是八叔的决定无法改变。再说,她认真地想过后,除武长春外,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说客,于是在今天上午买来一双鞋,拆开鞋底,从中挖去两个与金块大小相当的洞,把金子塞在里面,天衣无缝地把鞋底重新缝上。
武长春拿起鞋看着:“你倒是想得周到,但愿我穿着这双鞋,不是去见阎王,而是回来见你。”
赫梅蓝又投入他的怀里……
武长春临出发前,皇太极又召回傅英接替他与李永芳联络及保管机密的事务。傅英出使蒙古,代表皇太极为他老丈人祝寿期间,武长春从都护府调来代理书记。皇太极发现武长春的能力远胜傅英,不但文章写得漂亮,而且帅气、机敏,性格也不像傅英那样刻板,深受皇太极的赏识,于是就把武长春的代理转正,傅英则被调任为专门处理蒙古事务的参谋,也就是这方面的高级幕僚,这是事情不多的闲职。尽管皇太极为此给傅英加了薪饷,但他依然对武长春十分不满。武长春在离开前与他交接时,两人一言不合,大吵起来,争吵中,武长春还砸碎了一只价值不菲的端砚。傅英委屈地向皇太极告了状,但皇太极认为这是武长春要离开情人,去作一次危险之旅,心中有气无处发泄,才把他当作出气包,所以也没放在心上。这事很快又传到李永芳那里,因为傅英将代表皇太极经常与他联络,所以得知此事后,专门带着礼物,以武长春丈人的身份去向傅英表示歉意。
交接完毕,连续两夜武长春都暗中去了汤苑,直到天亮方才离开。出发时他仅带了周小旺,理由是此去生死难卜,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一旦如此,少死些人总是好事。临行前武长春还让小海棠转交给赫梅蓝一把折扇留作纪念。因为两人调情,始于一把折扇。赫梅蓝展开扇面一看,扇面上有他书写的一行短句:相思一夜情多少,只借秋风画悲扇。
赫梅蓝一看,顿时泪下如雨,扇面很快就被打湿,当她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赶忙抹去眼泪,合起扇子。进来的是明月,她当然看出赫梅蓝哭过,也清楚原因,但她不想让这位多情的小主子再次伤心,故作不知地问,“二格格,今天想吃些啥?”
赫梅蓝有气无力地答道:“从今天起我开始吃素,直到长春回来。”明月欲言又止地注视一会,方才转身离去。赫梅蓝又呆了许久,点起一支檀香,来到一尊小佛像前,把香插进香炉,合起手掌,为武长春的平安默默祈祷……
赫梅蓝岂知,已经上路的武长春并非像扇面上写的那样悲怆。对于这次远行,他是相当自信不会有去无归。这样写是在逗着赫梅蓝,知道她看了这行短句,必然是伤心落泪,因此有一种戏弄对方的快感。他一直记恨着临别前赫梅蓝不让说李永芳的坏话。虽说他也明白,这是赫梅蓝那善良的本性所致,然而依旧不欢。直到想象起一直担心的赫梅蓝,见他平安归来肯定会激情四溢,倾身奉献时心中才开始快乐起来。
鸭窝山是鸭绿江出海口附近的一座山,滨江靠海,山脚处有座不大的客店。武长春知道已经到了毛文龙的地盘,推测这背山依水的客店极可能是毛文龙派驻的暗哨。这一推测源于儿时看过的《水浒传》,此书虽在明初出版,但属非法刊物,长期被列为禁书,理由是宣扬造反有理,直到嘉靖年间方才解禁刊行。在不少人的心目中,这是一本少儿不宜的坏书,武长春年幼时就曾偷看此书,被父亲发现,挨到一顿结实的板子。
武长春来到客店门口勒马停住,刚刚下马,一个小二便笑脸出迎,唱喏道:“欢迎光临。”他把马交给小二,与周小旺走进店堂,心中乐了,他的推测没错,这儿正是毛文龙在这儿设立的喑哨,因他见到了坐在柜台内的熟人——父亲朋友李九成的小弟李九亮,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空荡荡的客店里无一顾客,他正独自坐在柜台前玩着牌九,这种牌可以多人一起玩,也可以自个儿玩。
“九亮叔……”虽然武长春比他仅小两岁,而且一起上过私塾,曾是同学,但他辈分上要比武长春高一辈。
玩得入神的李九亮抬眼一看,也认出了武长春,颇感意外地:“长春……”但他马上想到,他是投降后金的李永芳的女婿,警觉地走了出来,客气地问:“长春,您怎么会来这儿?”
武长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问:“九亮叔,您可是这儿的朱贵吧?”
李九亮知道朱贵指的是《水浒传》中的一条好汉,绰号叫旱地忽律,也就是旱地上的鳄鱼,是梁山好汉派驻在水泊岸边的一个负责联络的暗哨,他也看过《水浒传》,他还清楚地记得,是他把此书借给武长春,以致武长春被父亲发现偷看禁书,挨了一顿结实的板子。对于武长春的发问,他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直接问道:“您来这儿干吗?”他发现武长春只带着一个人,而他这儿里外还有四五个得力的伙计,所以并不害怕。同时,他也做好了随时开打的准备,他有暗使飞刀的绝招。
武长春也不掩饰地答道:“想见大帅。”说着,他便从袖管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好久不见亮叔,这是小侄的一点小意思,请亮叔笑纳。”
李九亮客气一番收下银子后,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继续问道:“您想见大帅有何事?”
“等我见到大帅再说行吗?”
李九亮略一思索道:“长春,你远道而来,又值晌午,还没用过午饭,等用过后,我再带你去行吗?”
武长春爽快地:“行,我好久没吃海鲜了,正想吃一顿海鲜。”他这样说,是因为知道这个“朱贵”担心有金兵随后跟来,要派人侦察一下,确证后面无人后,才会带他去见毛文龙。果然,在他用饭期间,李九亮派了一个伙计外出打探,没有发现什么,才对武长春道:“你是不是能见到咱们大帅,我先得带你去鸭窝山问问咱们分寨的寨主孔将军。”
武长春知道这是山寨的规矩,就在李九亮陪同下,沿着店后一条林木茂盛的山道朝鸭窝山走去,那儿是毛文龙设在辽东半岛的第一道防线。他们走了两里多地,看到了远处的山寨,那儿的上空飘着一面写着“明”字的大旗。
一个看着前方,守站在寨门口的士兵一见前面出现人影,警惕地喝道:“站住!”其他士兵立即张弓搭箭,对准前方。当他们看清来者中有李九亮后,方才松开弓箭。李九亮停在门前后,对武长春道:“长春,你就在门前等一会,我得先去向孔将军通报,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山寨的大厅内有些乌烟瘴气,孔有德正与李九成等一群衣衫不整的军官围在桌前用骰子赌博。身材魁伟的孔有德是矿工出身,投军后成为毛文龙的部下,他因为孔武有力,作战勇敢,屡立战功,深得毛文龙信任,被他收为义子,派他率领一千人马在这儿筑寨据守,与皮岛构成犄角之势,以防后金前来袭击。李九成虽然是个中国人,但他长得极像西番人,高鼻深目,蓄着一部大胡子,有些像教堂里挂着的基督。李九成是毛文龙掌管钱粮的总务,今天他是来这儿发军饷的。军饷发完,他就鼓动孔有德及几位军官与他赌钱,明军历来是赌博成风。李九亮进来时,正好轮到李九成下手了,只见他摇着瓷罐里的骰子,突然把瓷罐倒扣在桌上,但他没有马上翻开,而是故意停住不动。
参赌的军官们全都注视着那只扣在桌上的瓷罐。
李九成慢慢把瓷罐翻开:四个骰子全都是六点。众军官们一脸失望。
李九成伸手把桌上的银子撸到自己的面前,见孔有德与军官们要走,便道:“怎么想走了?”
“这个月的银饷全都输给你了,还怎么玩?”
正在兴头上的李九成笑道:“可以赊账。”
孔有德也笑道:“那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这时,李九亮才对孔有德道:“阿德哥,李永芳的女婿武长春来了,他说他想去见毛帅。”
孔有德虎起脸,警惕地问:“这小子来干吗?”
“他没说,只说想见了毛帅再说。”
“他后面有满鞑子吗?”
“没有。”
孔有德马上明白地:“这个汉奸的女婿肯定是来当说客的。”
李九成也道:“不错,我看肯定是来当说客的。”
孔有德兴奋地笑着对李九成道:“他真是撞到枪口上了,大帅前两天还说,他想找个向朝廷表明忠诚的机会,这小子倒是给了大帅一个机会,我马上与你一起带他过海去见大帅!”
皮岛是个不小的岛屿,宽长都有三四里,最可贵的是岛上有用不尽的淡水,而且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后金多次派人来攻都是损失惨重,败退而归,毛文龙的大帅府处在岛的正中,府邸完全是用石块砌成,充分利用了岛上的石料,今天他正在府邸里用一口中国腔的葡萄牙语,跟着一位葡籍教师读着一本葡萄牙文的小册子。最近,他正在学习葡萄牙语。
葡籍教师用葡语说:“好,好,大帅的进步真快。”
毛文龙用葡语问:“现在我的葡萄牙语水平,在海上做买卖、当海盗够用了吧?”
葡籍教师笑道:“够,完全够了。”
毛文龙得意地一笑,又问:“桑托斯老师准备何时去澳门为我们购炮?”毛文龙最近接连劫得一批运往辽东的走私船,收益不小,他现在想鸟枪换炮,更新装备了。
葡籍教师改用中文道:“明天,我们一艘刚从日本来的船到了,这船要去澳门。”
就在这时,孔有德走了进来:“干爹……”
毛文龙朝他看着:“什么事?”
“武耀宗的儿子、李永芳的女婿武长春把自己送上门来了。”
毛文龙一听,颇感意外:“武耀宗的儿子?”
“是的。”
毛文龙兴奋起来:“他倒是来得巧,这小子肯定是来当说客的,现在那个没鸟的老混蛋一直怀疑我对朝廷的忠诚,几个月不给我发饷,我们也不能老靠着当海盗来发军饷,我正想找个办法表示一下我对朝廷的忠诚,让那老太监给咱们补充点装备,发些粮饷。”
“干爹准备把武长春绑了送到北京?”
“不错。”
孔有德没有答话,而是朝葡籍教师看了一眼。这位洋教师很聪明,马上领会道:“大帅,我明天要走,得去准备一下。”
毛文龙起身用葡语道:“好,好,明天我会亲自为桑托斯老师送行。”
“谢谢。”
葡籍教师离开后,孔有德才道:“干爹,原本我与您的想法一样,所以亲自把他带来,可在船上武长春对我说,他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现在明为满鞑子的来使,实为向干爹通报敌情,想为干爹出些对付满鞑子的点子。”原来,武长春知道孔有德是毛文龙最信任的干儿子,所以上船后,就把实情告诉了他,而且看上去不像是在说假话,这让孔有德感到十分意外,将信将疑。
毛文龙一听,思虑片刻:“我看这多半是满鞑子的诡计,我想满鞑子是知道的,我不会去当满鞑子的奴才,所以派他来引诱我上钩。”
孔有德却建议道:“干爹,孩儿觉得您还是见见他再说,凭着干爹的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不是真的人在曹营心在汉。”
“好,那就传他进来吧!”
等在门口的武长春见到门里走出金发碧眼的葡籍教师,觉得十分新奇。葡籍教师主动挥手,面带微笑地用生硬的中国话与他打着招呼:“您好!”
武长春也客气回应:“您好。”
葡籍教师离去片刻,孔有德出来了:“长春,跟我进去吧!”
武长春跟着孔有德走进凉气袭人的大厅,向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毛文龙躬身施礼:“小侄武长春拜见大帅。”
毛文龙朝他打量了一会,用杭州话道:“你与你爹长得真像。”显然,他没忘记武长春是苏州人,苏杭同为吴语区,两地语言稍有区别,但能相通,而北方人听上去如同外语。毛文龙的部将与干儿子中没有南方人,所以平时他说的都是官话,也就是当时的国语。
武长春一听,感到十分亲切,便用苏州话回道,“见过我爹的人都这样说。”
毛文龙又改用官话:“我记得,我见到你那会儿,你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如今长成了这样帅气的小伙子。日子也真过得快啊!”
武长春回以官话:“是的,十多年了,可是小侄觉得大帅并不见老,与小侄的记忆完全一样。”
毛文龙笑了:“你倒是挺会说话的,难怪李永芳这铁杆汉奸会选中你,招你当女婿。”
“小侄是实话实说。”
“你坐下吧!”
“谢谢。”
武长春在一边的方凳上坐下后,毛文龙又问:“刚才你等在门口时,可见到那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红毛夷?”
武长春觉得这一问话有些突兀,摸不透毛文龙意图,只能就事论事地答道:“见到了,他还向我问好呢!”
“红毛夷挺讲礼貌的,见到谁都会热情地打招呼问好。你能猜出我找他干吗?”
武长春不假思索地:“购置红夷大炮?”
毛文龙笑了:“你小子还是挺聪明的,但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你猜得出吗?”
武长春想了想:“猜不出。”
毛文龙不紧不慢地道:“我请他来,主要还不是为了购炮,而是请他当老师,教我蟹行的红夷文。”
武长春大感意外地朝他看着。
毛文龙又笑道:“我儿时上过学,但我不是个好学生,同学都叫我破脚骨,你知道什么叫破骨脚?”
“不知道。”武长春知道,但他觉得还是装着不知为好。
“就是小流氓,可就是我这个小时候被人看成是小流氓的人,在辽东兵败后,凭着两百多人的本钱,拉出一支两万多人的队伍,虎口夺食夺下这块地盘,与满鞑子周旋到今天。”毛文龙说时眉飞色舞,十分自豪。
“大帅不容易,家父生前就对您极为敬佩。”
毛文龙淡淡一笑,目光又突然变冷,直视着道:“你大概也听到,外面盛传我毛文龙迟早会投奔满鞑子?”
“是的。”武长春没有否认,但他马上又道:“但我深知大帅是大明的忠臣,不然也不会在艰难中与满鞑子周旋至今。”
毛文龙提高了嗓门:“你说对了,我可以通告天下,就是大明亡了,我也不会向满鞑子投降,我现在学红夷文,就是准备万一在皮岛站不住脚,就退到海上去当海盗!”
“以大帅的本事,足以在辽东半岛与满鞑子周旋。”
毛文龙像看透似的冷冷一笑:“你小子大概知道我不会投靠满鞑子,所以不敢当说客,说起奉承话了吧!”
武长春依然沉稳:“不是,小侄知道大帅为人正直,虽然魏忠贤权倾朝野,一些奸佞小人纷纷为他建造生祠,但大帅坚决不造,以致魏忠贤不满,经常对您断粮断饷,小侄今天来见大帅,就是想为大帅提些建议,如何与满鞑子周旋。”
“那我就听听你的建议。”
武长春从怀里撕开内襟,从中掏出一份东西,递给毛文龙:“这是满鞑子在辽东的布兵和调度的图册。”
毛文龙仔细看过图册后,又朝武长春看着。
武长春侃侃道:“据小侄所知,满酋想趁孙承宗下台之际,南下山海关,抽调了辽东半岛的大量兵力,而大帅可趁虚而进,夺取旅顺,与皮岛、宽叆连为一线,这样非但解除满鞑子对隔海登州的军事威胁,而且封锁了满鞑子走私粮食的海上通道,去年辽东天旱,收成不好,现在缺粮。此举国人定会为此振奋,那些攻击大帅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毛文龙朝他看了一会,把脸一沉:“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满鞑子在给我下套?”
武长春没被吓住:“我知道大帅会这样想,我早就做好了,你可以把我绑送北京,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你相信,我是人在曹营心在汉。”
毛文龙直视着他:“不错,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要是你真的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北京方面就不会杀你。”
武长春没有再说,静静地朝他看着。
毛文龙有些意外地:“你怎么不说话了?”
武长春微微一笑:“我觉得该说的话都说了,至于大帅能否相信,小侄可是做不了主。”
面对镇静的武长春,毛文龙又想了好一会,才招呼着:“来人!”
一个大汉带着几个士兵应声而进:“大帅有何吩咐?”
“把这小子关起来严加看管!择日送往京城。”
“遵命!”大汉走到武长春身旁,在他的肩上重重一拍:“请跟我走吧!”
武长春站起身来,毫无惧色地跟着大汉走了出去。
毛文龙又拿起图册思索起来……
武长春出了大厅,等在门口的周小旺迎上来时,被大汉喝住,随即命令门口的卫兵把他也架住,带往牢房。他俩不是关在一起,武长春是被关进一间石头构建的牢房,大汉还告诉说,他是头儿,关他的牢房就大些,周小旺的级别不够,不能享受这种牢房的待遇。牢房还算干净,只是有些潮湿,虽说没有床铺,但还有个地铺,武长春在地铺上坐下后,方才露出恼火的神情,因为他来之前想当然地以为,凭借自己的口才及送上的情报,毛文龙应该相信他,把他当作贵客,而不是说客。如今事与愿违,毛文龙还是认定他为说客。他说把自己送往北京是为了保命,迫不得已,这是最不理想的结局。他到了北京,锦衣卫的身份也就暴露,潜伏在京的后金间谍肯定会很快得知,并向李永芳报告。这样,他也只能留在北京,与赫梅蓝永别了。他也没忘周小旺,但他觉得只要毛文龙不能断定他是否是自己人,也就不会要周小旺的性命,而周小旺仅是个跟班,不会被送往北京,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毛文龙放回辽东,去给努尔哈赤报信,表明要当大明的忠臣,决不向他投降。武长春在牢里待了三天,也没人找他问话,只是饭菜不错,多为他喜欢吃的海鲜,特别是那肥大的梭子蟹,是他多年不曾享用,但他总觉得人生最大的享受不在吃,而在爱。始终想着与赫梅蓝那段缠绵不尽的情感,不过他毕竟还有理性,清楚地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两人分手只是迟早的事,与其感情陷得更深,分别时更为难过,还不如就此分手,这可能也是天意。想到这里,他居然能够定心入睡。当一个人明白了一切不能改变的时候,反倒会变得安静。
三天后的清晨,武长春依然躺在地铺上睡着,而且睡得很熟,此时,门被推开,一道阳光从门里投射进来,武长春被照在脸上的阳光惊醒。他眯眼一看,门里进来一个人影,他支撑地坐起细看,此人有些眼熟,便问:“你可是九成叔家的小栓儿?”
来者正是李九成的儿子李应元,小名小栓儿。他不像父亲,没有一点基督的影子,而像一条壮实的牛犊。武长春儿时与他很熟,还能从记忆中认出他来。李应元亲切地道:“没错,那时候春哥是孩子王,小弟一直跟在春哥屁股后面玩呢!”
武长春明白地:“可是大帅派你来押送我去北京?”
李应元也不否认:“正是,小弟现在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身不由己,请春哥体谅小弟的难处。”
武长春笑道:“太好了,能由小栓儿押送我,咱们可以一路聊天,聊些童年趣事,一定不会寂寞。”
“春哥说的是,不过枷锁还是要戴的,三十斤,不算太重,也不算太轻。”
“没问题,这两天我天天吃螃蟹、海参,养得不错,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武长春忽然想起地问:“我那个跟班周小旺一起去吗?”
“他不去,他已经被大帅放了,要他去满鞑子那儿报告,大帅决不会当汉奸,另外告诉他,你被送到了北京,这是大帅向朝廷表明对大明的忠诚。”
武长春站起身,一个士兵上来给他戴上枷锁,他就跟着李应元走出牢房,来到岛上的石码头。那儿停靠着一艘海船,他们登船后,两个水手扯起篷帆,行驶在海面上。武长春抬头朝桅杆上测风观向的小旗一看,刮的是东风,他马上明白,关他三天方才出发,肯定是等这东风。乘风破浪的船速很快,没多一会,身后的皮岛就变成了一个小点。此时,李应元命人在船舱置起酒菜,与武长春聊起了儿时的趣事。这对发小谈起昔日的军中大院都是充满感情,但是,李应元始终没有给武长春卸下枷锁,即便睡觉时也是如此。
就在武长春被押往北京的那天下午,李永芳正在都护府的签押房里写着一份教学计划,皇太极已经批准他的计划,准备办一所细作营,这是专门培养间谍的训练部门,准备在金兵南下前,将这些细作派往明军驻守的城池里潜伏,一旦金兵南下,他们便可以作为内应。教学计划的内容包括如何策反、散布谣言、暗杀破坏、传递信息外,还包括一旦被捕如何应对等。他是把古今的间谍经验及自身的体会,滴点不漏地写了进去。当他终于把计划写完,搁下笔,伸起懒腰时,门口传进一声哭喊:“老爷!”
李永芳循声一看,周小旺已经扑跪到面前,马上明白,急不可待地问:“武长春呢?”
周小旺被释放后,估计毛文龙要把武长春送往北京,武长春早就料到有这可能,只是当时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他知道武长春是锦衣卫在后金的卧底,到了北京没有危险,只是一路上要吃些苦头而已。同时,他认定武长春与那小丈母娘如胶似漆的情缘无法了断,多半还会回来,所以必须表演一番,以便武长春归来,能够继续得到后金的信任。于是带着哭腔,装着悲痛地道:“毛文龙这个老流氓,不讲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的规矩,把他给绑了,送往北京了……”
李永芳一听,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但他马上稳住自己,故作惊讶地看着周小旺:“可是毛文龙让你来报信,才放你回来的?”
“正是,不然,小的当时就被他们给宰了,姑爷现在被绑到北京,多半是有去无回!”他看透李永芳心里高兴,又不能外露,他需要配合着演戏,继续哭道。
李永芳也是演戏高手,他拧起眉头,装着思索片刻:“只要他没死,我就得设法救他,再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周小旺知道他会这样说,但决不会这样做,自己必须跟着继续表演,继续说着假话:“老爷说得对,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得想法子把姑爷救出来。”现在他想到这个汉奸将会空欢喜一场,更加窝心,不由得暗中窃喜。
李永芳又长叹一声:“唉!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女婿嘛!”
周小旺自告奋勇地:“小的愿意前往北京营救。”
李永芳想了想:“你也够辛苦了,我会另派他人,你先去歇几天吧。”
“是。”周小旺离去后,李永芳一面思索,一面兴奋地来回踱着,许久,他才停住脚步,脸上升起拿定主意的神情。
自武长春去皮岛后,赫梅蓝便一直住在汤苑,即便白天去都护府处理文件,晚上也会赶回。明月发现赫梅蓝吃素后日见消瘦,便买了些银耳、枣子、莲心之类的补品,变着花样让她能多吃些。今天她见赫兰毫无食欲,就煮了银耳莲子羹,并在里面加了些枸杞子,盛了一碗前往书房。她推门进来一看,赫梅蓝在卧榻上睡了过去,手中还捧着那本《西厢记》,便放下碗,将书拿下,又拿来一件斗篷,盖在赫梅蓝的身上,方才端起碗悄然退出,待她醒后再热了端来。当明月沿着过道,朝厨房走去时,忽被匆忙走来的小海棠叫住:“明月,二格格呢?”
明月停下:“正在睡午觉呢,什么事?”她从小海棠紧张的神情,感到有些不妙。
小海棠没回答,而是奇怪地问:“二格格好像从不睡午觉,今个儿怎么睡起午觉了?”
“近来二格格一直失眠,今天大概实在是困了,方才睡着,你来有事吗?”
小海棠把嘴凑到明月的耳边:“老爷要见你,现在就等在院外的林子里。”
明月大感意外:“他在院外等着我?”
“是的,他还关照我,先别让二格格知道。”
明月一听,急忙放下碗,跟她前往院外……
李永芳等在离汤苑不远的林子里,他的一旁有两匹马,他是与小海棠一起骑马而来,他把小海棠拉来,是不想直接与赫梅蓝见面,担心她得知武长春被毛文龙送往北京,会失控地哭喊,朝他发泄,要是传了出去,那可是件丢脸的事。但他清楚此事是瞒不住的,于是,便想起他那准儿媳妇明月,通过她来控制住赫梅蓝,让这个荡妇待在汤苑,这样再闹也无人知晓。现在他想象着赫梅蓝得知这消息后哭喊的模样,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意油然而生,因为他最为期望的目的达到了。他正在心里乐着时,明月急走而来停在他的面前:“老爷……”
李永芳没有马上与她说话,而是对跟在后面的小海棠道:“你先回去吧!”
小海棠翻身上马,策马远去后,李永芳才道:“明月,你是我家未过门的儿媳,是我们李家的人了,我已经把你当成了自己人,所以有一件事,只能求您帮忙了。”
明月脸上泛起红潮,同时又忐忑不安,她已经猜到李永芳要说什么,但她还是问:“老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永芳长叹一声,故作悲伤:“武长春这次出师不利,他一到皮岛,就被毛文龙那流氓绑了,送往北京。”李永芳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明月都会站在赫梅蓝的一边,这一点不会因为她将成为自己的儿媳而改变,所以神情必须悲伤。
明月虽说早有准备,但她还是震惊:“姑爷被绑送北京了?”
“是的,现在我已经派马子腾携带重金赶往北京,让北京线人设法营救,但我估计马子腾再快,也不可能比武长春先到北京,唉!武长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明月听后,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故作悲戚的李永芳:“你是让我去告诉二格格?”
“是的,除了告诉她,还得看住她,现在除了你,谁也看她不住,她要是不顾脸面地与我大闹,成了众人的笑柄,我还怎么当这个指挥使?你也知道,人要脸,树要皮啊!”李永芳说得很可怜。
明月没有接口,沉默地地朝李永芳看着。李永芳知道明月的沉默就是答应,便抓紧道:“明月,这事您一定要帮忙,我求你了,等过些日子她冷静后,我再向她致歉,现在我还得赶去见四贝勒,向他报告。”
明月终于长叹一声:“那老爷就快去吧!”她想,自己已经与李长浩订了婚,李永芳是她的准公公,自己有义务帮他一把,另外她也觉得李永芳没有说错,除了她,谁也无法安抚、控制这位极为任性的小主子。
“多谢了。”李永芳翻身上马离去后,明月还怔在那儿,这个使命对她来说太沉重、太艰难了,那种失去心爱人的感受她也曾经有过。
汤苑书房里静悄悄的,明月进来后,赫梅蓝还躺在榻床上睡着,她望着有些憔悴的赫梅蓝,实在不想把她叫醒,只能站等在一旁。她不怕等,而是希望这位情同姐妹的二格格能多睡一会,晚点知道这一噩耗。她不敢想象二格格听到这噩耗时,会是什么状况。
赫梅蓝终于醒了,慢慢睁开眼睛,她发现明月站在一旁,便支撑着慵懒的身子,起身道:“我没想到刚才会睡着了。”
明月没答话,欲言又止地朝她看着。赫梅蓝忽然敏感地发现明月的神色不对,不安地问:“明月,你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明月却道:“二格格还没吃午饭呢,我替您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我这就去热热拿来。”
这种回避反倒使赫梅蓝变得紧张,她居然马上猜到地:“是不是李永芳来过了?”
明月知道,这碗银耳莲子羹即便拿来她也吃不下,总算鼓足勇气道:“是的。他想告诉二格格,武长春遇到了麻烦……”
赫梅蓝一听,抓住她的双肩:“什么麻烦?你说呀!”
“他被毛文龙绑送往北京了,老爷一得到这消息,就派马子腾携带重金前往北京,准备营救……”
赫梅蓝一听,如同五雷轰顶,顿时呆住,随后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明月紧抱着倒在她怀里的赫梅蓝,一面摇晃,一面呼喊:“二格格!二格格!”
赫梅蓝没醒,明月又大声呼喊:“舒云!”
一个使女走了进来:“什么事?”
“快!快去找郎中,二格格晕了过去……”
使女刚要离开,又被明月叫住:“慢,这事暂时对谁也别说……”
“明白了。”使女答应后,小跑着离去。
一个郎中很快就被召来,他朝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神色黯淡的赫梅蓝看了看,又坐下替她诊脉。明月焦急地站在一旁,郎中诊完脉,起身朝门外走去。明月赶忙跟了上去,他们刚跨出门槛,明月就急问道:“汪先生,二格格没啥吧?”
郎中肯定地:“二格格没病,只是虚弱了一些,好像是思虑过度,有些心思,长期失眠所致,等我去开一帖安神补虚的方子,调理一下慢慢会康复的。”
明月一听,宽下心来:“多谢汪先生。”
赫梅蓝傍晚才醒,明月一直守在一旁,用一只小炭炉煎药。当她见到赫梅蓝醒来,想去搀扶时,她竟自己坐了起来,这让明月感到意外。
明月松了口气:“二格格,你看上去好多了。”说着,她又把药罐里的汤药倒入碗中,端了过来:“这是汪先生给您开的药,他说只要你喝完这帖药,就能完全康复。”
赫梅蓝苦笑道:“不可能。”
明月没有马上劝她吃药,因为刚倒出的药还滚烫呢,她看着悲容未减的赫梅蓝,开始劝道:“二格格,你别自己折磨自己好吗?你不是说,对你来说,大金一统天下的使命比什么都重要吗?为了你爷爷,为了大金,你应该振作起来。”
赫梅蓝长叹一声:“我也强迫自己这样去想,但我发现,我的心是那么脆弱。”
明月沉默片刻,才道:“二格格,也许旁观者清吧!我觉得武长春并不像你爱他那样爱你,他爱的不是你的心,而是你的身体,这话我过去就想对你说,只是一直不敢说。”
赫梅蓝承认道:“你说得不错,他对我是情欲多于情爱。我也知道,这是我过快把自己的感情送给他造成的。可我明知,男人容易到手的东西就不够珍惜,但我见了他,就是不能控制。现在我更是弄不明白,他突然走了,我居然会为他晕倒,以前,我还以为自己与一般女人不同,不懂得什么叫脆弱,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明月发现赫梅蓝还能理智地说出这番话,高兴地笑了:“二格格,我不同意你这样的说法。二格格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你不同于一般的女人,但是不同于一般的女人,也是女人,而且是个多情的女人。如果自己所爱的男人出了事,她不伤心,不晕倒,那就不算是个女人。”
赫梅蓝又长叹一声:“你倒是挺会安慰人的。”
“这不算安慰,这是实话。”明月见碗里的热气少了,便端起碗道:“二格格喝药吧!药都快凉了。”
赫梅蓝接过碗,喝了下去。
明月接过空碗:“这药不难喝吧?”
“不难喝,苦中带点甜,就像你刚才说的那番安慰我的话。”
明月被逗笑了:“二格格还说不坚强呢,不坚强的二格格,还能在此时说出这般能把我逗笑的话。”
“别再夸我了,怎么,这几天李永芳来过吗?”
“天天来。”
赫梅蓝见明月的回答有些异样,似乎明白地:“现在是不是就在汤苑里?”
“是的,他想见你,但我怕他会惹你生气,所以没有同意。”
赫梅蓝思索片刻:“那你叫他进来吧!”
明月却道:“二格格还没完全康复,还是过几天再见吧!”
赫梅蓝平静地道:“明月,你是他未过门的媳妇,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妹妹,看在妹妹的面上,我也不会对他怎地。再说,要是我不和他谈,他就不会安心工作,为了大金国,我也该与他谈谈,让他安心。”
对于赫梅蓝的理智与大度,明月大为感动,她正要离开时,赫梅蓝又想起地:“你别走。”
明月以为她又改变决定:“你不想见他了?”
赫梅蓝冷冷一笑:“不,一定要见,我想换身衣服,化一下妆,不想让他看到我一脸病容,让他过分高兴。”
李永芳正坐在汤苑凉亭内喝着茶,这几天他每天都在下午来一次,打听赫梅蓝的病情。他也十分担心赫梅蓝的病情,这种担心是出于对阿巴泰的害怕。他听说过这个大汗的儿子曾派他的儿子把蒙古女婿打得半死,也记得大婚时对他的训诫。他一见走进的明月,便问:“二格格可醒了?”
明月微微一笑:“醒了,她还说想见老爷呢!”
李永芳一听,大感意外,高兴地:“真的?”
“真的,只是……”明月没把话给说完,她觉得意思到了,李永芳能理解了。
李永芳果然会意地道:“你放心,我知道不能把高兴挂在脸上。”因为他已经把明月当成自己的儿媳,所以说话也就顾忌不多,说完便跟着明月朝客厅走去。
坐在客厅内的赫梅蓝,换穿了一身宽松的汉装,脸上略施粉黛,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又变得美丽动人。
李永芳进来一看,有些意外,竟然忘了先打招呼,而赫梅蓝却款款起身:“指挥使,请坐呀!”
李永芳没有马上坐下,而是道:“看到小主子康复得那么快,我是由衷的高兴。”
赫梅蓝平静地:“谢谢您的关心,请坐。”
李永芳坐下后,明月给二人沏好茶,退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李永芳没像以前那样,先喝茶,再说话,而是谨慎地道:“刚才我说的话,小主子可能不信,但我说的全是真话,我还想说几句真话行吗?”
“我知道你是来说真话的,说吧!”
李永芳这才缓缓地道:“说真的,我知道派人去招降毛文龙是件凶多吉少的事,当时,我向四贝勒推荐武长春,完全是因为他的父亲与毛文龙的关系非同一般。事后我又十分后悔,生怕他出事,你闹起来成为东京城的笑话。我这个人向来极要脸面,我没想到,小主子是女中丈夫,能够从大局着眼,体谅我的难处,保全了我的面子,把痛苦藏在心里,对此,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赫梅蓝一听有些来气,但她马上又克制住自己:“指挥使,我不是为了你的面子才晕倒的,这说明我不是女中丈夫。”
“小主子谦虚了。”
“不,我在爱新觉罗家族的女孩子中,不谦虚是出了名的。你记得吗,我对你说过,武长春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你都是赢家,都会高兴。”
“说过,你也是一语中的,所以,我才会担心,武长春出事,你会闹事,十分后悔。”
“除了你说后悔以外,你说的我都信,总的来说,你还算是坦率的。”
“谢谢你对我的评价,比我预想得好多了,现在看来,我真该另找一个人去毛文龙那儿。”
赫梅蓝停了一会才道:“你明知派去的人多半是去送死,你派谁去,我都会于心不安。”
李永芳没能料到赫梅蓝会这么说,愣了一会才道:“为了大金的一统天下,必须有人做出这种牺牲,不战而屈人是兵家上策,派人去是不错的。”
赫梅蓝长叹一声:“尽管我知道你的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但我还是认为,为了少死些人,你派武长春去没错,我没有理由责怪你,所以也不会像个泼妇那样,闹得让你没脸见人。这件事对你来说就过去了,我真诚地希望你别去多想,集中心思为大金的一统天下效力吧!”
“那就希望小主子早点把武长春忘了吧!”
赫梅蓝一听这话,心中就像绞着似的难受,她极力控制地道:“我忘不忘他与你没关系,要是你没话可说了,那就请去忙吧!”
李永芳站了起来:“那我去了,祝愿小主子早日康复。”
赫梅蓝跟着站起:“谢谢。”
赫梅蓝看着李永芳离开,把门关上,泪水便夺眶而出,她没有去擦,而是任凭泪水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