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东是个极为尽职的间谍,就在他被围捕,从地洞逃出的当晚,他先去通知武长春后,又说要去向几个朋友打个招呼。其实,他是因为武长春决定撤离,因而回到关外进行布置的。他还有一个秘密发展作为备用的细作,名叫四水。这是按李永芳关照,一旦现有的情报网被锦衣卫侦破,自己遇到危险,必须撤到关外,这个细作可以继续为都护府提供情报。他与这个细作是单线联系,在北京没人知道,即便是武长春也没透露,这也是李永芳的特别关照。他找到四水后,向他交待,自己离开后将由他去找一个宫中的太监,只要给钱,那个太监就会向他提供宫中的情报,然后再去用钱买通一个马帮的头目,让他把情报送到辽阳。这个备用的细作远不如金晓东精明,缺少开拓精神。好在金晓东早就把路铺好,留有足够的资金,让他按部就班地去做,所以不久就送出两条极为重要的情报:一是魏忠贤建造生祠的事受到孙承宗的指责,有所收敛,因而对他恨之入骨,孙承宗是帝师,那个木匠皇帝就像信任魏忠贤一样地信任他,眼下魏忠贤也拿他无可奈何。二是孙元化建立的新炮厂进展很快,已经从松江上海招来以王铁生为首的一批铸炮高手,并请了精通冶炼的传教士汤若望担任顾问,目前第一门自制的火炮即将出厂试炮。
这一情报非常准确,就在李永芳收到情报的三天后,中国第一门仿制的西洋式火炮被拉到了北京郊区试炮。那天孙承宗与孙元化都从山海关赶了回来,跟着汤若望及王铁生来到炮厂的靶场,亲自观看试炮。因为新式火炮的成功与否,关键是炮筒的质量,为了防止炮筒炸裂伤人,孙承宗在孙元化与汤若望的要求下,站在远离火炮的高坡上观望。这门火炮上配有孙元化亲自设计可以用来测距的瞄准器,炮手用瞄准器瞄准前方的炮靶后,屏气敛息地点燃炮弹的捻线。随着一声炮响,前方的炮靶被击得粉碎。接着炮手又连发几炮,接连中靶。孙承宗、孙元化、汤若望及王铁生等,高兴地来到冒着硝烟的火炮旁,仔细观察火炮。王铁生兴奋地对众人道:“根据汤先生提供的配方浇铸出来的炮筒就是好,一点也没有开裂。”
孙元化也高兴地道:“说得是,但是我们的炮,还没有红夷炮射得远、威力大,咱们还得下功夫予以改进。”
王铁生信心十足:“有汤先生做顾问,我们一定能改进。”
汤若望马上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孙承宗听着这不太标准的中国话笑了:“你不是我的部下,是我的朋友,用不着称在下。”
汤若望马上回应道:“阁下是一品的大学士,兼任兵部尚书,我是从六品的炮厂顾问,我应该自称在下。”
众人一听,笑声又起。
第一门自制火炮试炮成功的情报很快又到了李永芳的案桌上。他看过后,马上想起了正在神机营训练炮队的武长春。他清楚地知道,武长春正在闹情绪,与赫梅蓝较劲,不肯去向她道歉,心思根本不在炮队上。但他所以没把武长春撤了,原因是他只有建议权,而没有撤免权,要是他把撤免武长春的报告送到皇太极那儿,没准儿会把他调回都护府,或者直接调到皇太极的手下,这种弄巧成拙的事绝非他所愿意见到。另外,他觉得现在大金也只有皇太极一人重视火炮,要是努尔哈赤不在这方面接受一点教训,他再起劲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所以只能由他去了。
李永芳没有猜错,武长春到了神机营后,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训练上。他到任的十天后方才去炮库看了看,发现那儿的火炮还真不少,不过全都已经锈迹斑斑,几近废炮。据一位看守炮库的小军官说,金国负责制作兵器的总务呼拉琪认为,这些火炮及火铳放在库里是一种浪费,应该送进高炉,打制刀、剑、枪、戟,这样可以少去挖矿采铁,节约不少成本。为此他多次上书建议,都被皇太极坚决否定。武长春选了锈得较轻的十门火炮,命他的部下用了一个多月才把炮上的铁锈清除完毕。当那负责除锈的小军官向他报告清理完毕时,他正在营房里抄写宋词。来这儿后,他完全靠抄写练字来消磨时间,没去向赫梅蓝道歉。他非常自信,那个雪天私会的夜晚,给那小女人的烙印不可磨灭,他认准了她会原谅自己,主动让明月前来暗示,那时,他再顺水推舟地前去道歉就会一切如旧。然而时至今日还没消息,这就不免有些意外。他没料到这个女人居然会像自己一样倔犟,但他冷静一想,认定这是僵持阶段,只要度过这一阶段,胜利必然属于自己。因为百无聊赖,他便搁笔起身步出营房。此时,他忽然发现今天的天气特好,湛蓝的空中万里无云,便问尾随而出的周小旺:“今天好像是惊蛰?”
“没错,是惊蛰。”周小旺能认几个字,有看黄历的习惯,今天一大早他就看过黄历。
武长春又朝营帐外那旗杆顶端看去,一面用汉满两种文字写着“神机营”的大旗在风中飘扬,便道:“要在江南,惊蛰这天常会打雷,咱们今天就放几炮,权作打几声响雷。”
周小旺也高兴地道:“今年大年初一,我们都在赶路,连炮仗也没放,今天我也想听个响儿。”
在武长春命令下,一支懒洋洋地扛着炮筒与炮架的队伍拉了出来,这是宋代就有的老式火炮——火铳。武长春登上指挥操练的土平台上,那儿搁着一张椅子,他坐定后,前面的士兵就架起火铳,把火药箱放在一旁。接着一个小军官立正跑步地来到他的面前,半跪着向他报告:“大人,火炮准备完毕,请大人指示!”
武长春问道:“你们有多久没放炮了?”
“改旗易职后就没放过。”
“那好,咱们今天就放几炮,给这炮营来个响!讨个吉利!”
“遵命!”小军官起身回跑到排成一排的火铳前,高声指挥起来:“填装火药!”
士兵们将火药填进火铳。
“目标正前方!依次点火!”
几个手持火捻子的铳手依次点了起来。突然,一声震响,火药没能射出,反倒把火铳炸得粉碎,同时引爆了旁边的火铳和炸药箱,顿时响起惊天动地一连串的爆炸声。火光中,操作火铳的炮手们血肉横飞,远处土台上坐着的武长春也被飞来的铳管和木箱碎片击倒,倒翻在地……许久,满脸尘土的周小旺从硝烟中支撑爬起,他是震昏的,没有受伤。突然,他发现武长春闭着眼睛躺在血泊中,赶忙将他扶起,大声呼唤:“春哥!春哥!”
武长春依然昏迷不醒。周小旺立即将他背起,急奔离去……
因为神机营直属都护府,所以一个没死的小军官立即去都护府报告,快到门口时,遇见刚出大门的李长浩。当他听了小军官的报告,急忙转身回府,沿着过道匆匆朝签押房走去。此时,明月正巧迎面而来,她见李长浩神色紧张,疑窦顿生地将他拦住:“看你紧绷着脸,好像有啥大事似的?”
李长浩不安地道:“神机营出事了!我要向父亲去报告。”
明月一听,震惊地朝他看着时,发现后面来人,赶忙把他拉进一旁无人的耳房内。
李永芳与赫梅蓝正在机要房里,李永芳把几份刚看完的机密文件交给赫梅蓝:“小主子,这些密件我都看完了,现在交给你保管了。”
赫梅蓝接下后,看了一会,分类放进千屉柜内。李永芳正要退出时,明月出现在门口:“老爷……”
李永芳发现明月的神色紧张,疑惑地问:“什么事?”
明月见赫梅蓝也朝她看着,关上门后才道:“刚才神机营的人来报告说,神机营出事了,他们放炮时,铳管爆炸,引爆了旁边的火药箱,炸死了二十多人!”
李永芳一怔,还没发问,赫梅蓝就紧张地:“武长春他……”
“他伤着了,但还活着……”
赫梅蓝大惊失色:“现在他在哪儿?”
“还在小校场,郎中正在抢救呢。”
赫梅蓝一听,放下密件,就要出去。然而,她被明月拦腰抱住。赫梅蓝激动地:“放开我,你放开我……”
明月从李长浩那儿得知这一消息后,就猜着赫梅蓝肯定会控制不住,会不顾一切地去武长春那儿,这样必然会传得满城风雨,让李永芳丢脸。她还清楚地知道,不是她,谁也拦不住这位任性的小主子,所以没让李长浩过来报告,而是自己来了,在赫梅蓝失控时将她抱住,明月的力气也够大的,听凭赫梅蓝挣扎叫喊,也不松手,赫梅蓝根本无法挣脱……这时,李永芳走到赫梅蓝面前,低声道:“我的小主子,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求求你就别闹了行吗?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赫梅蓝像没有听见,还想从明月的怀里挣脱,“你放开我!”
明月一面将她死死抱住,一面对李永芳道:“老爷,你快去处理!我能看着二格格……”
李永芳转身离去。赫梅蓝渐渐无力挣扎,变得瘫软,开始冷静。明月这才松开手道:“二格格,老爷会把这事处理好的,你一定得有耐心。”赫梅蓝只是流泪,没说话,神情发呆地站着。明月同情地朝她看着,长叹一声。
李永芳离开后便将马子腾召来,与他商量,决定让他把武长春送到汤苑,这样赫梅蓝去了,家丑也不易外扬。马子腾去前,李永芳还叫他去找医生,这是做给赫梅蓝看的,他最怕的就是赫梅蓝不顾他的脸面大闹。但他又巧妙地暗示,用不着找好医生。马子腾把武长春送往汤苑后,找了一个十足的庸医,但武长春命不当绝,他是被碎片击伤,取出身上的碎片用不着名医。手术时武长春出了不少血,然而很快就被神奇的云南白药止住。受伤后,他的心跳越来越慢,医生又给他灌了一碗参汤,心跳也逐渐恢复正常。
当晚,明月见赫梅蓝完全冷静下来,方才陪她去了汤苑。到那儿时,武长春还昏睡未醒,她便在床边坐下,噙着眼泪朝他看着。没多一会儿,武长春睁开眼睛,当他发现身旁有个人影,脸上闪出意外的神情,很快就认出了那是他盼着的赫梅蓝,嘴角浮出了微笑:“小蓝……”
现在武长春感到,自己的受伤能让赫梅蓝屈服,非常值得。
赫梅蓝无语地朝武长春看着,她也弄不明白,面对这个花心男人,自己居然屈服,为此她感到十分委屈,以前她可是个十分要强、不肯服输的女人。
武长春觉得应该让步的时候到了,他便情意绵绵、满怀自责地道:“小蓝,我一直没有向你认错,完全是因为在我心中只有你一个女人,我觉得自己被你误会了,感到很生气。我这个人太任性,脾气很坏,其实事后我非常后悔,那天晚上我不该负气离开。这些日子,我天天在梦中见到你,在梦中向你道歉,要是你肯接受我的道歉,我将死而无憾!”
赫梅蓝一听,马上用手堵着他嘴:“不许你胡说!……”
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哭泣起来,这是充满委屈的哭声……
在赫梅蓝的精心照料下,武长春恢复得很快,并且很快就让赫梅蓝感受到康复后的武长春雄风只增不减。清明那天晚上,赫梅蓝回娘家祭过祖,赶回汤苑时,武长春已经下到温泉的水池里等着她呢,一场鸳鸯戏水在温泉中展开,化烟作雾的激情过后,两人依然紧拥在一起,赫梅蓝凝视着武长春道:“长春,你用不着再去神机营了,我和八叔说了,把你调到他那儿,由你负责和都护府的联络。”
武长春一听,高兴地:“多谢二格格提携……”今天最让他高兴的还不是这场情趣十足的水战,而是赫梅蓝告诉他去皇太极那儿,因为他一直没忘自己是锦衣卫派往这儿的卧底,他为调往神机营,失去接近机密的机会而感到胸闷无聊,能去皇太极那儿,不但摆脱了令他憎恨的李永芳,又有窃取机密的机会,当然让他格外高兴。
赫梅蓝撒起娇来,把脸贴在他胸前道:“你我单独在一起时,可不许叫我二格格,只准叫我小蓝或蓝儿。”
武长春笑道:“遵命!”
赫梅蓝朝他飞了个媚眼,又深情地道:“长春,我真盼着我爷爷和八叔早点儿入主中原,一统天下,到了那一天,你猜我会怎么样?”
武长春想了想,心里明白却故作不知:“猜不出。”
赫梅蓝又紧紧把他搂住:“那时候我就会抛弃一切荣华富贵,拉着你私奔,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江南小镇,与你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直到白头偕老。”
武长春笑了:“这是在做梦吗?”
赫梅蓝认真地:“是做梦,但我坚信我们会梦想成真。”
武长春朝她看了一会,又问:“要是万一有一天,大金没能入主中原,反倒被南朝收复了,你还会跟我隐居江南吗?”
赫梅蓝坚决地:“这不可能,要是果真如此,那我只能遗憾地与你分手,我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一员,只能以身殉国,在九泉之下与你会面了。”
赫梅蓝见武长春不语地朝她看着,又问:“你不信吗?”
武长春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又给了一个让她透不过气的长吻,才道:“不和你谈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赫梅蓝又问:“你什么时候去我八叔那儿报到?”
武长春瞧着她:“你说呢?”
“再陪我三四天。”
“都护府里怎么少得了你?”
“没事。”
“你怎么知道没事?”
“根据我们收集到的情报,种种迹象表明,南朝当局将会有一场内斗,内斗的结果多半是孙承宗下台,这老头儿是我们最难缠的对手,可他过于正直,两面都不讨好,很难在朝廷里待下去,所以我爷爷与八叔认为,要有耐心,冷静观察,等待他被排挤出去,我们再趁机行动。”
“你这是听谁说的?”
“前几天我八叔来过都护府,他和李永芳分析形势时,我也在场。”
武长春听后不语。
赫梅蓝又问:“你不愿意多陪我几天吗?”
武长春回过神来,猛地把赫梅蓝搂在怀里,激烈地行动起来……
他们回到屋内,赫梅蓝搂着武长春很快进入梦乡。而武长春却睡不着,他朝赫梅蓝看了好一会,轻轻挪开她的手,悄然下床,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望着天空,喟然长叹:朝廷也真不争气,一有空闲就斗个不停,满鞑子早就把他们看透了,这样下去,弄不好真能把好端端的大明江山,拱手送让给满鞑子……
三天后,武长春到皇太极那儿报到,他走进大门,一个候在门口的卫士把他领进皇太极的书房,身着便装的皇太极正坐在书房里,右侧还坐着一位年近三十的年轻人,这是替皇太极掌管文书印信的书记傅英。武长春在皇太极面前停下,行跪拜之礼:“奴才武长春叩见四贝勒。”
“长春请起。”武长春起身后,皇太极向他介绍起傅英:“这位是我的书记傅英,他的父亲是蒙人,母亲是汉人,而他又是从小在满人聚居的吉林长大,他不但精通汉、满、蒙三种语言,而且博览群书,是位难得的人才。”
傅英是个身材健壮,但气质儒雅的年轻人,因为皇太极介绍他,他便站了起来。
武长春躬身行礼道:“能够认识傅英兄,小弟不胜荣幸,日后还望傅英兄多多关照指点。”
而傅英只是毫无表情地道:“不敢当。”
皇太极请他们坐下后,又对武长春道:“下个月的十八,是我老丈人六十大寿,我这当女婿的因为公务繁忙,去不了,只能让精通蒙语的傅英带些薄礼代我去为老丈人祝寿,在这期间就由你来代理他的工作吧!”皇太极没有介绍这位老丈人有着双重身份,那就是他还是自己的大舅子,皇太极的大老婆是这位丈人的妹妹,博尔济吉特的姑妈,在大舅子与丈人的称呼上,皇太极选择了丈人,这主要是他更喜欢颇有见地的博尔济吉特。
武长春赶忙起身道:“遵命!”
武长春跟着傅英去办交接手续时,心想,自己虽曾见过这位四贝勒,但那是作为李永芳的随从,参加庆典检阅时见到的,这样近距离的见面还是首次,首次见面皇太极就亲切地简称他为长春,让他有些意外。但他马上明白,这种亲切完全是因为赫梅蓝的推荐。他更没想到皇太极会如此重用自己,一来就代理处理机要的书记,这让他感到赫梅蓝在皇太极心中的地位远比自己想象的重要。此时他才发现,赫梅蓝是自己的幸运女神,心想,下次与赫梅蓝私会时一定要好好犒劳这位女神。
傅英把武长春带到书记室,只是简单地把房门的钥匙交给他,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之后,就把武长春晾在一旁,找来几块布,垫在窗台前放着的一盆君子兰盆底下,又打来一盆水,把布浇得湿透。显然,他是生怕自己外出的时间太长,君子兰缺水枯死。
武长春便道:“傅兄尽管放心,我会很好地照料这盆君子兰的。”
然而傅英既不回应,也不看他一眼就转身离去,武长春有一种热脸贴上冷屁股的感觉。他望着离去的傅英,心想,这个蒙汉杂种,一定是觉得我会威胁他的地位,为此,他肯定会暗中注意自己,一旦发现可疑之处,便会向皇太极打小报告,自己一定要慎之又慎,切不可麻痹大意。
就在傅英带着随从与厚礼前往鄂尔多斯的当晚,一向尽职的武长春就悄然前往府内深处的书记室,当他机智地绕过了重重的关卡,出现在书记室时,不禁长吁了口气,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文件,想方设法送出去。在都护府时,他就负责为李永芳保管密件,知道存放密件的规矩,应该有一份工作日志,每天记下收发文件的概要。
很快,他就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本工作日志。坐到桌前,借助灯光开始翻阅。他是从末面开始翻阅,他对前面的,特别是他去北京前的一些机密不感兴趣,因为那些机密他都知道,用不着浪费时间。他只翻了一页,一条日志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日志写道:“午后接都护府密件,四贝勒十分重视,当即批示,此事关系‘天龙策’成败,即命将密件誊抄一件,速递大汗。”
“天龙策”,什么“天龙策”?武长春心中格登一跳。
武长春立即起身去存档柜内翻找,很快就找到那份密件看了起来。这是李永芳递送的密报,内容正是几天前赫梅蓝在汤苑告诉他的,等待孙承宗下台的理由,并不新鲜。但他心中还是不快,因为那天赫梅蓝对他说了假话,她所透露的内容并非是皇太极与李永芳商议时听到的,而是从北京细作的报告中得知的,这说明,北京还有他所不知的细作,而赫梅蓝知道,她是生怕武长春追问这一细作是谁才说了假话。这也让他明白了,赫梅蓝可以把身体给你,但她决不会把你不该知道的机密透露给你。他心中十分感慨,在后金高级机密与私人情感的选择上,赫梅蓝一点也不糊涂。
不过这种感慨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他认定“天龙策”肯定是一份秘密制定的最为重大的战略决策。但是,“天龙策”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他极想知道“天龙策”的详尽内容。于是他又耐心地在档案柜里的每一层里仔细翻找。但他翻遍了所有文件也没找到。现在没翻的只剩下案柜旁的一个上了锁,饰有满文、尺长有余的锡盒子。武长春不识满文,锡盒上镶着的几个满字,就是机要专藏的意思。
武长春望着这锡盒子,心想,这“天龙策”会藏在这盒子里吗?
已经深秋的北京,到了夜晚更是凉气袭人,此时田尔耕正骑马行进在铺满落叶,阒然无人,通往皇宫后门的马路上。他是从小白楼那儿来的,今天傍晚,玉玲儿派人向他报告,小白楼收到武长春的重要情报。玉玲儿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中,因为锦衣卫有规定,为了保密,凡是重大情报,必须由锦衣卫的头领亲自接收。这次玉玲儿点名要他来接,还是他接手锦衣卫的首次,心想这份密件一定异常重要,另外,正巧他几个信得过的头领级的亲信都出差在外,所以便亲自来小白楼。
这份密件就是武长春通过秘密交通送来的“天龙策”密报。当他从玉玲儿手中接过密件看后,一时默不作声。玉玲儿见了,纳闷地问道:“怎么啦?指挥使认为这份密报不够重要,不值得您亲自来一趟吗?”
田尔耕一听,马上笑道:“不,不,相当重要,我只是在想上面能不能理解。”
玉玲儿掠过一丝冷笑:“这么说,指挥使不准备把这份密报送上去了?”
田尔耕又思虑片刻才道:“送!上面看了这份密报会怎么想,那是上面的事,送上去是我的责任。”
田尔耕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武长春是冒着极大风险,窃取这一重要情报的。当时由于时间紧迫,他打开密件箱取出密件,只能草草浏览,默记在心,然后根据记忆写出这份密报。
武长春在密件里汇报说,“天龙策”是后金精心制定的一个绝密的战略计划,这个计划的目的就是:尽一切可能,采取一切手段,将大明的能臣良将消灭掉。在目前,首先要挑起大明的内斗,让他们将孙承宗这样耿直的治国能臣排挤出去。在简述了“天龙策”的主旨内容后,武长春又特别强调:满鞑子已经得知朝廷内党争不断,内斗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是令人忧心万分的事情,他希望上面看了这份密报,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千万不要中了后金的反间计,要坚决停止内斗一致对外。最后,他说,敌酋为了落实“天龙策”,肯定会有具体的行动计划,他会尽力收集相关情报并及时送出。
这封密件字数虽少,却极有情报价值,武长春写得词句恳切。
田尔耕怀揣着这份密件,心中忐忑不安。作为一个高级谍报人员,他有责任,必须及时向最高领导递送重要情报。但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却犹豫不决。他敢肯定,这封密件所涉及的内容一定会触犯魏忠贤他老人家。因为对于魏忠贤来说,他的政治生命高于国家命运。要想叫他收手,不去进攻打击他的政治对手,他怎么会同意呢?那可是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争斗啊!他要是不将他的那些政治对手置于死地,那他就要被他们搞死!在去皇宫的路上,田尔耕将他的马缰绳控在手上,让马儿慢慢地迈着小步行走。他一直在盘算着,密件送上去后,魏忠贤要是问起自己来,该如何应答才好。
田尔耕终于还是进宫了,来到后海时已过子夜,魏忠贤躺靠在榻床上正在办公。
他半闭着眼睛听着王体乾读着奏章。一份奏章还没读完,魏忠贤就挥手示意停下,因为这是一份表彰节妇的奏章,他非但不感兴趣,而且有些反感,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不节”,改嫁从人生下他的。此时站等着的田尔耕立即躬身行礼:“小的田尔耕拜见千岁爷。”
魏忠贤挪了一下半躺的身子,眼睛大了一些,缓缓地问:“指挥使有什么重要的事?”
“小的刚刚收到一份重要情报,是细作刚刚递上来的一份有关满鞑子的密报,题为‘天龙策’的策议。”
魏忠贤坐直了身子。他是个文盲,却非常心细,对于一些重要的奏章与密报,总是生怕理解错了,便要部下在报告时,用通俗的语言说,而不是读,以便他作出决断。
田尔耕坐下后,小心翼翼地问:“千岁爷,这‘天龙策’是……小鞑子皇太极写给他老爹的策议,里面有不少吹捧老鞑子的地方……”
“你只管念来就是。”魏忠贤言简意赅。
田尔耕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份文言文用白话说出来,既不刺痛魏忠贤,又对得起自己所司之职:“这小鞑子说,欲问鼎中原,不能太急,一定要有耐心,因为明朝人丁过亿,地大物博,不乏人才,可以比作是一棵大树……”
魏忠贤哼了一声:“满鞑子算是有自知之明!”
田尔耕放轻放低了声音:“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挑起我们的内部矛盾,让咱们相互猜忌,互相残杀,使我们人才失尽,人心丧尽,最终让咱们的皇上……成为孤家寡人。而他们则会大力延揽人才,尤其对那些大明的高官将帅,无论叛臣降将,都要给以重用。对付我大明朝这棵大树的办法是腐其根,削其枝,散其叶,假以时日,觅得良机,推倒我大明朝这棵大树,入主中原,灭我大明……”
田尔耕用半文半白,通俗易懂的语言一边读着密件,一边察看着魏忠贤,他发现这老太监听得非常认真。总算把“天龙策”的主要内容陈述完,他长长地舒一口气。
这时,一个小太监揣来了一碗参汤。
魏忠贤接过参汤,突然将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这小鞑子!想把大明这棵大树推倒,那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乒乓”一声,田尔耕觉得这摔碗的声音异常响亮。一旁站着的王体乾立即附和道:“只要魏千岁在,大明这棵大树就不可撼动!”
田尔耕心领神会,立马跟着说道:“体乾兄说得是,只要千岁爷在,大明这棵大树就倒不了!”
魏忠贤没有回应,转头严肃地对田尔耕道:“这小鞑子想利用我们的内斗来灭我们,是啊,内斗总让外人笑话,可是,老夫也不想内斗,而想集中精力把大明搞好啊。是谁要内斗啊,不就是那些多识几个字、自以为是的文人们,那些王八蛋们要与我斗啊?谁是枯枝烂叶啊,这种人不就是枯枝烂叶吗?我不把这些枯叶烂叶削了、散了,咱大明还有救吗?现在我与他们斗,最终还不是为了没有内斗?我老夫一定要把他们灭了,才可以捎带着把满鞑子也给灭了,也才可以让大明这棵大树长得更好!”
“千岁爷说得是。”田尔耕只能这样说,他压根儿不敢违逆魏忠贤。
原本他希望魏忠贤得知“天龙策”的核心内容后,会设法与他的对手,特别是国师孙承宗缓和一下关系,若是魏忠贤问起来,他说不定也会为他们如何缓和关系出些主意。可现在他完全清楚了,那是缘木求鱼,魏忠贤得知“天龙策”密件内容后,非但不会停止内斗,反倒会斗志更坚。
魏忠贤朝他盯看了一会,突然问:“亦农,你原本想让我听了这‘天龙策’,对那些缠着我斗的王八蛋们作些让步吧?”
田尔耕一惊,赶忙站起,不安而坦率地道:“是的,小的缺乏远见,是这么想的。现在听了千岁爷的这番话,明白……大明少了谁,也不能少了千岁爷,千岁爷是大明的定海神针!”
田尔耕知道魏忠贤精明过人,他一旦看出你的心思,那你最好的回答就是坦率诚实。
“我看,这个‘天龙策’密件也就不过如此,满鞑子总归不知道大明朝的事情,实话实说,人家的痛痒咱也不知道。就凭他们那几个毛人,想要问鼎中原,到咱北京来坐龙廷,那总是痴人说梦吧?”
田尔耕默然,他既不敢反对,也没有称“是”。
魏忠贤随手拿过田尔耕手中的那份密报,漫不经心地撕成两半,又话锋忽转道:“亦农,我对你总还是关照的吧?自打你坐上这把交椅后,干得还真是不错。现在,你得要为我赶紧制定一份计划,要能够一箭双雕,既能打击东林党,又能撵走那孙老头!”
魏忠贤的脸色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暗中透出一股杀气。田尔耕立即起身抱拳,语气坚定地道:“遵命!”
清晨,一个四十多岁专门替人介绍帮佣的中介张姐,带着八妹走进胡同,停在一个门脸不大的小院门口,这是户部主事曹世峰的院落。张姐把门敲开后,院里的女管家出现在门口:“张姐……”她对这位中介的到来,有些意外。
张姐开门见山地道:“刘妈,听说您家请来的那个老妈子又不干了,我现带个人来,您看看行吗?”
“张姐倒是消息灵通。”
“我不就是靠这赚点儿吗,不灵通还行?”
女管家朝八妹打量时,张姐道:“她叫贾秀英,是来投靠一个亲戚的,可那亲戚偏巧不知去了哪儿,她便想找个活儿养活自个儿。”
女管家听后,觉得八妹清秀文静,不像那些专当佣工的老妈子,便道:“我家现在缺的是能干粗活的,你能干粗活吗?”
八妹淡淡地回应:“我就是干粗活的。”
女管家想了想,才道:“那你就来试试吧!”
女管家提出试用一个月,试用期月薪一吊,管饭管住。这个条件有点儿抠门,然而张姐朝八妹看去时,八妹却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曹世峰回来,在桌前坐下时,桌上已经摆着四菜一汤,他端起碗筷,搛了口菜吃了起来,脸上显出颇为意外的神情。
曹世峰吃完,女管家进来收拾碗筷时,他奇怪地问:“今天是谁烧的菜?”
“一个新来的女帮佣,怎么,烧得不好吗?”
“不,很好,此人有大馆子里厨子的手艺。”
女管家得意地:“她是我朋友介绍来的。”
“她要的工钱可不低吧?”曹世峰比较节俭,时常会过问家中的用度。
“不高,她说只要管吃管住,随便给几个钱就行了,我开了每月一吊钱,她没还价就答应了,这比上次那个不会烧菜的帮佣还便宜五十文呢!”
曹世峰的兴致很好:“你叫她来,我见见她。”
女管家提醒着:“老爷,您可别当面夸她的菜烧得好,不然,她一得意就会提出多加工钱。”
“我知道。”
女管家出去后,外面响起她唤人的大嗓门:“贾秀英!”随着应答的声音,八妹跟着女管家走了进来。曹世峰惊异地朝八妹看着。面前的八妹衣着素净,端庄清秀,根本不像个干粗活的女佣。他问:“你是什么地方人?”
“浙江义乌。”
曹世峰一听,有些意外:“义乌?那咱们是同乡了,我是浙江衢州,你可知道衢州?”
“知道,孔庙南宗不就在那儿吗?”
“不错,你还知道孔庙南宗。你的祖上可是跟戚继光北上边关、驻守长城的义乌兵?”
“是的。”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八妹心中一悸,她倒是在天云楼里见过这曹大嘴。她记着他,是因为那天他在东林党聚会的宴席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指责朝政的宏论,博得一片喝彩声。但她又马上稳住自己道:“我是头一回来北京,不知老爷在哪儿见过我。”
曹世峰笑了:“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你家里还都有些什么人?”
八妹一听,哽咽无语,朝一旁的女管家看去。女管家道:“她的父母前几年就病故了,她的丈夫是边关的千户长,结婚还不满一年,就在辽东战死。她无法生活就去投靠一个远亲,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远亲,把她卖给了一个安徽商人去做小妾,而那商人待她不好,还怕老婆,她受不了商人大老婆的折磨,逃到北京,想来投奔表哥。不巧她表哥也得病死了,嫂子早就改嫁不知去了哪儿。”女管家在今天下午与八妹的闲聊中,已经了解了这个编造的故事。
曹世峰同情地叹息一声:“你的命也够苦的。”
八妹一听,捧起脸,泪水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许久,才松开手把眼泪抹去。她自己也奇怪,怎会有这番戏子般的功夫。
曹世峰忘了女管家的关照,夸奖起来:“你的菜烧得很好,很合我的胃口。”
“老爷过奖了。”
这时,女管家朝曹世峰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说话注意,但他还是道:“刘妈跟我说了,她和你谈定每月给你一吊工钱,现在看来是少了些,这样吧!每月给你两吊。”
八妹装着高兴地:“多谢老爷。”
八妹自从被田尔耕关在井园里后,田尔耕便对她洗脑,并且专门请了一位江浙菜的厨子教她烧菜。然后与八妹谈定,只要能完成他所指定的任务,就放过她与被软禁的舅公,八妹答应了。虽说她对田尔耕说的,自己父亲是被东林党人陷害致死半信半疑,但对东林党人的印象并不算好,她在天云楼时,常见东林党人在那儿大发议论,总觉得这伙人表演的成分很大,空话很多,喜欢哗众取宠。而金晓东也曾多次对她说过,阉党与东林党一个样,都在帮咱们把明朝的江山搞垮。她觉得金晓东的话很有道理,然而她答应扮作厨娘,化名贾秀英,潜入曹家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此,而是舅公遭到软禁,她为自己连累了舅公感到不安。
几天后,过开生便得意地来向田尔耕报告:“大哥,您还真是火眼金睛,那个满鞑子的女谍还真是个狐狸精,曹世峰这个假正经快上钩了。”
“你估计这小子还得几天才能进港上钩?”
“最多三五天,这几天,咱们在户部安插的弟兄把大量造假的机密文书交了给他,这小子肯定想着那个狐狸精,最终会违反规定,带着机密文书回家处理。”过开生说得十分肯定。
曹世峰是个办事认真,而且认真得有些过分的人。明代的官场上流行着吃花酒,也就是宴席中有三陪女作陪,对此不少东林党人也不能免俗,但他从不去吃花酒,对于女人总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模样。然而自从八妹到他家后,这个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女人竟会让他牵挂,只要她在自己的身旁,就会觉得舒服。他虽然对外硬气,争辩时从不服输,可他的惧内也是出了名的,他的老婆大他八岁,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婆子,早就对她没了兴趣。他没有纳妾,一是因为惧内,二是表示自己的正经。就在他把与人争辩大发宏论作为一种乐趣时,八妹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产生了另一种活力。若在户部连续加班,他就会感到枯燥乏味,总想早点回家,见见那位厨娘。今天他面对一大摞机密公文,终于违背了不准把机密文件带回家中的保密条例,带回家中处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那个潜伏在户部的锦衣卫,马上把这消息向过开生报告,过开生又立即向田尔耕作了报告。田尔耕听后笑了。
回到家中,曹世峰由八妹作陪,吃了一顿极为满意的晚餐后,就坐到案前,继续审阅着一批有关军需的机密报告,他正认真看着时,一只盖碗茶被放在桌上,把他惊动。他抬头一看,含情脉脉的八妹出现在身旁。他发现,今天的八妹格外动人,凝神地朝她看着,让他想起了“红袖添香”,觉得当下以此来形容这一情景太恰当了。
这时,八妹赧然一笑:“老爷,今天您怎么回家加班?”
曹世峰挑逗地:“因为家里有您呀!在家里加班,能够时时见到您,我就不会感到寂寞与单调。”这话一说,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发现自己熟读四书,满腹经纶,居然也有在女人面前调情的本领。
“我就这么重要?”八妹开始下钩了,她没想到这个看似一脸正经的道学先生居然也经不起诱惑,上钩的速度远比想象得快。
面对八妹那双迷人的眼睛,曹世峰情不自禁地放下文件,站了起来,伸手握住八妹那纤细的小手,顿时,一股冲动的热潮传遍全身:“秀英,自从您来了后,不但让我饱了口福,还让我饱了眼福,这个家,你来之前总是觉得冷冰冰的,现在有了活气,温暖多了,一天见不着你,我就会心神不宁。”
八妹那媚眼儿朝他一瞟:“真的?”
“当然真的。”曹世峰说着,已经控制不住地拉着半推半就的八妹朝内室走去。到了床上,八妹发现,这位道学先生的丑态,与他在天云楼内大发议论、正气凛然的模样真是天差地别,这就让她格外反感。事毕,八妹没有想到,这位道学先生还说,他那夜母叉似的老婆很快就要回来,来了之后肯定容不得她,他准备另找地方将八妹包养起来,将她从老妈子提升到二房,每年给她二十两银子,保证三天去她那儿一次。八妹听了觉得可笑,他是用抬举的口气说的,以为她是个从没见过二十两银子的村姑,能用这点银子来包养她,够大方了。曹世峰说完又来了一轮疯狂,精力耗尽地睡了过去,早就忘了那些摊在案上的机密文件。
次日清晨,晨光映着窗户时曹世峰醒了,他掉头一看,身旁空着,心想,这女人倒是起得早,昨晚自己的表现相当不错,肯定会令她满意,现在去做早点来犒劳我了……想到这儿,他发现自己还裸着身子,自嘲一笑后,伸了个懒腰方才爬起,穿上衣裤朝外间走去。当他来到案前,忽地发现,案上的文件不见了,那副笔砚倒是还在,不免犯疑地怔了一会,高声唤了起来:“秀英!”然而无人应答,他又连唤几声,仍无回应,似乎觉察出什么,变得紧张,又改唤起:“刘妈!”
女管家应声而进:“老爷,什么事?”
曹世峰不安地问:“那个贾秀英呢?”
女管家似乎知道了曹世峰与八妹的关系,也觉得奇怪:“她不是……”
曹世峰又急问:“我桌上的东西,你没收拾过?”
女管家摇着头:“没有,今天我还没进来过呢。”
曹世峰一听,面色骤变,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女管家吃惊不解地朝他看着:“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曹世峰雷霆似的吼道:“你给我滚!”
上班的时间到了,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户部的廨房内,发现案桌上有一封信,急忙拿起拆开一看,里面有张没有落款的信笺,上面只写着—行字:请曹大人午后去逸兴楼后包房喝茶。曹世峰反复把信看了几遍,怒气冲天地把它撕了。
下午,田尔耕提前来到了逸兴楼的后包房,坐等在那儿,悠然自得地摇着折扇。他没料到八妹那么快就让曹大嘴入港上钩,比他预定的时间提早了半个多月,同时他也看透了曹大嘴这伪君子的嘴脸,那种必胜的信念更加坚定。让他失算的是,八妹的聪明远胜他的想象,按照预定,八妹窃得密件后,马上送交给逸兴楼的二掌柜。然而八妹没去找二掌柜,而是找了中介张姐,让她把密件与一封信交给逸兴楼的二掌柜。八妹这样做逃过了一劫,因为那二掌柜是锦衣卫的卧底,早就接到田尔耕的密令,准备了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只要八妹带着密件一到,这根绳子就送她去不归路。八妹只是粗通文墨,她给田尔耕的信非常简单,仅有八个字:“放我舅公,绝对保密。”田尔耕看后,不免心生怜悯,另外,他清楚地知道,面对这个很有性格又很聪明的女人,把她舅公处置了,她会与自己拼个鱼死网破。对他来说这是弊大于利,很不值得,所以当天就把她舅公放了。
曹世峰准时到达逸兴楼,撩开后包房的门帘走了进来。田尔耕一见,赶忙起身抱拳,满脸堆笑地道:“曹大人……”
曹世峰板着脸:“田大人找小弟有何贵干?”
田尔耕没接话题,只是道:“坐,请曹大人先坐下。”
曹世峰坐下后,田尔耕也跟着坐下,端起茶壶,给他沏上一杯茶:“我知道曹大人是浙江人,喜欢喝龙井茶,所以叫了一壶龙井的雨前新茶。”
曹世峰没动,而是冷冷地:“我与田大人素无交往,不知田大人为何要与我见面?”
田尔耕笑道:“小弟知道曹大人公务繁忙,同时又是敢说敢为,常有不凡见地,在士人中极有威望,小弟因为一件事,不想在锦衣卫的公堂里和曹大人见面,所以请曹大人来此一会。”
曹世峰冷笑道:“看来田大人已经知道我丢了东西。”
田尔耕默认地一笑:“我想请大人看一样东西。”
田尔耕拿出一张通缉犯画像,放在桌上:“此人,曹大人应该认识吧!”
这是一张金晓东的画像。
曹世峰拿起看着:“此人倒是有些眼熟。”
田尔耕带点儿嘲弄:“曹大人是我朝榜眼,有出口成章、过目不忘的本领,此人是天云楼的老板,曹大人多次去天云楼和一些名士们在那里喝鱼头汤,议论朝政,恐怕不仅仅是眼熟吧?”
曹世峰猛然想起,心中暗道:难怪那个女人我好生面熟,原来是在天云楼里见过……
田尔耕望着呆想着的曹世峰:“此人名叫金晓东,他是满鞑子在北京的细作头目,眼下正被朝廷通缉。”
曹世峰故作镇静地:“你认为我也是满鞑子的细作?”
田尔耕笑道:“曹大人多心了,曹大人对朝廷的忠诚,不才是清楚的。不才只是想告诉您,这个细作头目的手下有个女细作,此人名叫八妹,她在天云楼里也呆过,三个月前,因为金晓东案被本部破获,这个女人就失踪了。”
曹世峰不语地等待着。
田尔耕朝他看了一会后,才继续道:“昨天凌晨这个女人突然现身,她想离开北京时,被我们的伏哨发现,将其逮捕,我们从她身上搜出多份户部机密。危险啊!要是这些机密落到满鞑子的手里,满鞑子就能由此推断出我军粮草和装备的情况、贮存的地点,这对我军的后勤保障可是个极大的威胁。”
曹世峰冷笑道:“这个女人,会不会是有人下套放的诱饵?”
田尔耕正色道:“绝对不是。”
曹世峰直视着问:“锦衣卫缺钱吗?”他估计田尔耕想借机敲诈。
田尔耕笑了:“现在朝廷中哪个部不缺钱?都缺,但是再缺钱,也不能让曹大人私掏腰包,我们知道,曹大人在家乡,可是有祖传的良田千亩,在朝廷为官,一直是两袖清风。”
曹世峰疑惑地:“那我就不明白了,田大人为何不与我在锦衣卫的公堂里见?”
田尔耕狡黠一笑:“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女人在勾引男人上面有着独特的本领,小弟也是个男人,对于曹大人的一念之差完全可以理解。今天小弟请曹大人来,是有件小事想请曹大人帮忙,要是曹大人同意,我们之间就没有不能商量的事情。”
两人四目对视……
朱由校与他那二十多年不上朝的祖父万历皇帝相比,还能坚持按时上朝,还能明白自己是万民之主的皇帝,必须上朝与大臣们商议国事。今天他像往常一样,按时来到太和殿,端坐在龙椅上,尾随而来的魏忠贤站立在一旁。群臣面对朱由校跪下后,齐声山呼万岁,他也照例道:“平身!”
众大臣们起身,分列两旁。
“众爱卿有要事奏议吗?”这也是皇帝上朝时必须问的,但他心里却希望奏议越少越好,可以早点儿结束这种枯燥乏味的朝议,去他的木工房,那儿才有他的乐趣。然而话音刚落,户部侍郎曹世峰便站了出来:“微臣有。”
朱由校朝他看去:“请说。”
曹世峰是个大嗓门,他高声道:“微臣以为孙承宗有负皇上的信任和重托。”
曹世峰在众人的印象中是辩才极好,语出惊人,从来不怕得罪人,但他最为出名的还是上书弹劾魏忠贤,让他威信陡增,被人公认是东林党中一员大将。但他直接在众人中点名指责孙承宗还是首次,这让朝臣们感到吃惊,因为他在报考进士的会试中,孙承宗是他的主考官,按照明代的不成文的规矩,这一年考中的进士,都把自己认作是这期主考官的门生,算是有师生之谊。曹世峰是那期会试中的榜眼,也就是第二名,自然算是孙承宗的高足。虽然后来孙承宗觉得此人有些华而不实,表现欲太强,对他并不欣赏。当他几次奏议,得到东林党人的喝彩,成为东林党的骨干后,就开始疏远他。但曹世峰总认为自己是孙承宗的门生,在高谈阔论中,从不涉及孙承宗,东林党中有人对孙承宗那种中立的态度表示不满时,他还会为孙承宗辩护几句。他明白不忘恩,为自己老师说话也可以得分的道理,所以这次突然态度大变,公开指责孙承宗,不但让东林党人感到意外,就是朱由校也有些吃惊。
朱由校愣了一会,才道:“凭据何在?”
曹世峰又慷慨激昂地道:“一,孙承宗身为大学士,任辽东经略使兼领兵部尚书已经两年,拥兵数十万,而满酋兵马统共不过十万,孙承宗的经略是不思进取,不去激励将士与敌决战,只知劳民伤财,修城筑堡,龟缩不前,如今弄得天怒人怨;二,孙承宗用人不当,任人唯亲,排挤异己,数名主战将领被其冷落,不予重用,而孙元化不过是一个举子,即委以重任,破格提拔为六品主事;三,孙承宗拥兵自重,现为外臣,却随意回京,干预朝政,指手画脚,有图谋不轨之嫌。臣以为,应该罢免孙承宗,任用敢作敢为的能臣,一举收复辽东,致使天下太平。”他的这番话其实都是田尔耕替他拟定的,前天他在逸云楼里田尔耕给了他两种选择:一是当即把他作为满鞑子的奸细予以逮捕,因为他与满鞑子的女间谍有着奸情,泄露了国家机密,现在人赃俱获,证据确凿。这一结果轻则是判处三千里流刑,重则判处死刑,绑往菜市口斩了。以前他曾得罪过魏千岁,判死刑的可能性极大。二是帮助魏忠贤把孙承宗扳倒,给他一条活路,而且干得好还可得到提升,面对两种选择,他当然选择后者。当他在田尔耕胁迫下,极不情愿地写了一份承认自己与满鞑子的女间谍通奸,泄露国家机密的口供交给田尔耕后,田尔耕便把一份早就拟定,让他“放炮”的稿子交了给他,今天他是窝着火在“放炮”,他指责的是孙承宗,而恨的是魏忠贤与田尔耕,因为不能直说,所以更是愤恨,声嘶力竭。此时,最为得意与解恨的是站在朱由校一旁的魏忠贤,因为曹世峰是他最恨的东林党人中的一个,而这可恨的小子居然为他所用,攻击起他更为痛恨的孙承宗。他看着曹世峰大声指责孙承宗时,心中在想,田尔耕这小子还真是不同凡响,居然能想出这以毒攻毒的绝招,让他们狗咬狗。
曹世峰说完,殿内一片肃静时,崔呈秀站了出来:“陛下,臣以为曹世峰所言不妥,孙承宗为我朝国师,大明股肱之臣,以守为攻是吸取多次失利教训之正确之举,曹世峰从没亲历前线,臣以为这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呈秀是众人皆知的魏党,今天他出来为孙承宗说话,也是田尔耕与魏忠贤商议后的一步。一旁站着的余应桂、李梦辰、路振飞、骆养性等东林党人士觉得奇怪地朝崔呈秀看着。
此时,站在骆养性身旁的温体仁低声问道:“这个魏忠贤的死党,怎么会为孙承宗说话?”
骆养性翻着眼睛,思虑片刻似乎醒悟地道:“看来,孙承宗为了站住脚跟,投靠了魏忠贤。”
路振飞也是东林党的大炮,曹世峰的这些话正说到他的心里,尽管他佩服孙承宗的为人,但他一直不赞同孙承宗的筑城固守战略,因为不停地与孙承宗争论,被孙承宗调离户部,安排在十分清闲的翰林院,由此他也心怀不满,如今崔呈秀为孙承宗说话,那就更是激怒了他,所以崔呈秀话刚说完,他就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崔呈秀是一派胡言,他不去找我军屡战屡败的原因,所谓的以守为攻,就是畏敌如虎的借口。眼下,我军需要的不是乌龟壳似的城堡,而是主动出击的勇气,只要有勇气,消灭敌酋指日可待。对于孙承宗任人唯亲,臣也深有同感,孙元化只是个举子,却依仗孙承宗的信任,搞起炮厂,多次为炮厂之事与臣大闹,索要巨款,狂妄至极,不予清除,乃成为国家祸害!”路振飞的嗓门比曹世峰更大,他的话音真可谓声震屋宇。
朱由校不耐烦地生气了,不愿意听这些臣子们去攻击他的老师,于是便道:“此事就别议了,众爱卿还有什么看法,可以写成奏章,朕会仔细审看,认真研究,退朝。”说完,他便从龙椅上起身离去……
一些东林党人离开时,边走边议论着。号称浪里白条的王象春道:“真没想到,孙承宗这种貌似中立的老臣,也会倒向魏忠贤。”
李梦辰觉得奇怪地:“可我听说,他要军中把魏忠贤的生祠给撤了。”
曹世峰低声道:“我有足够证据,这正是这老家伙貌似中立做的表面文章。”这也是田尔耕关照他事后必须要说的话,田尔耕的应对措施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朱由校走进木工房后,脱掉衣服,跟在后面的魏忠贤就把衣服接下。他拿起刨子,用槌子敲击调整刨刀时,想起地:“魏公公,凡是有参奏孙老师的奏章,都给我撂在一旁,省得我看了心烦。”朱由校在这方面是出奇的清醒,他坚信这位老师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巩固大明江山,是自己信任的人。他一直记住老师的一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所以他对那些攻击孙承宗的话,一概当耳边风,不去理睬。
魏忠贤却并不心甘地道:“老奴明白,但是,老奴以为,皇上不同意可以,可是看还是要看的,这也是为了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啊!”朱由校朝魏忠贤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干起了木工活。在对孙承宗的信任上,就是魏忠贤的话他也听不进。他并不是一个毫无主见的皇帝。
明廷的朝议很快就被北京的细作得知,并用信鸽作为必须快递的情报送到李永芳那儿。李永芳看后立即写了报告,派人递送给皇太极。他没有想到这位四贝勒对这份情报极为重视,当天就命人把他召来面议。李永芳来后,首先见到的是已经在皇太极那儿担任书记、专门负责与都护府联络的武长春。那份明廷内斗的情报,他比皇太极还先看到,是他把李永芳带往专门商议机密的小花厅。自武长春调来后,皇太极让他起草过几份文件,十分赏识他的文采,很快就把他视为心腹幕僚。当李永芳在小花厅内坐下后,武长春想回避离开,因为他在门口迎接李永芳时,认为李永芳肯定会给他冷脸看,以他对李永芳的了解,他没被火炮炸死,反倒被赫梅蓝介绍给皇太极,对方应该是妒恨倍增,然而今天,李永芳客气不说,还关切地问起他的身体状况,这就十分反常,认为这是寻找机会处理他的信号。他知道李永芳早就怀疑他是锦衣卫的细作,准备离开是让李永芳感到自己对于机密并无太大的兴趣。然而,当他要离开时,却被皇太极叫住,要他一起听听,因为皇太极要把这次商议的结果写成报告,递送给父汗,他想让武长春来写这份报告。
商议一开始,皇太极就直奔主题地对李永芳道:“你的报告我都看了,现在我最感兴趣的倒不是东林党人攻击孙承宗那修城筑堡、坚持固守、步步为营、伺机推进的战略部署,联名对他进行弹劾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魏忠贤的党羽为孙承宗说话,你说这里有何玄机?”皇太极向来喜欢开短会,说短话,不说废话。
李永芳一听,佩服地:“四贝勒问得好,奴才被四贝勒一问,也觉得这里面大有玄机,只是有什么玄机,奴才还猜不出。”其实他心中已经知道,皇太极早就看出玄机,他不想表现自己,是想等四贝勒说出后,可以说些巧妙的奉承话。他坚信再聪明的人,也不会讨厌别人巧妙的奉承话,皇太极是人不是神,不会例外。
皇太极果然说道:“你说,这会不会是那些太监党故意在帮倒忙,目的是火上浇油?这样,东林党人会认为一直保持中立的孙承宗倒向了魏党,把孙承宗孤立后,双方合力地把这老头儿赶出庙堂。”
李永芳赶忙道:“高!高!四贝勒对北京方面那帮东林党及阉党的劣根性真是了如掌指,分析得太有道理了,孙承宗这个人的脾性太正,注定他是两面不讨好。”
皇太极笑了:“这就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李永芳笑道:“正是。”
皇太极兴奋地:“那咱们也不能闲着,你回去好好想想,制定一个帮他们一把、把孙承宗轰下台的计划。”
李永芳一听,起身道:“遵命!”
整个商议中武长春一言不发地记录着,李永芳告辞时,皇太极命他把李永芳送到门口,李永芳依然对武长春十分客气。
其实,武长春的推测不错,他能活下来,还被赫梅蓝介绍到这里,李永芳是妒恨交加,只是他有异于常人的控制力,着眼长远,寻找机会的韧劲也非常人能比。自从齐格勒突袭炮队失利,李永芳就怀疑他收到的是假情报,而武长春故意躲开,让金晓东送假情报,极可能是为更好隐藏自己,武长春很可能是隐藏得极深的锦衣卫的细作。对于这种怀疑他没有向皇太极透露,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说了也是白说,反倒会被皇太极认为这是出于嫉妒。因为他清楚,皇太极肯定知道赫梅蓝与武长春的那种关系,而在满人中男女关系比较随便,看得较谈,不像讲究礼教的汉人,非常注意男女问题。
回家后,接连两个晚上,李永芳就把一份精心策划的计谋写成报告,通过武长春转递给皇太极。皇太极看过这份报告后大加赞赏,当即批示照办,让武长春转回给李永芳,另外又让武长春抄了一份,以他的名义转呈给父汗,努尔哈赤看过后,也为内定的储君想出如此妙计大为赞赏。他并不知道这一计谋出自李永芳的脑袋。为了保密,他连最亲近的谋士及其他儿子也没透露。
李永芳接到皇太极照办的批示后,便在暗中把周小旺召来问:“周小旺,这几天武长春都去过哪儿,找过谁?”
“回老爷的话,昨天晚上去了汤苑,其他时间好像都在贝勒府,哪儿也没去。”
李永芳知道武长春去了汤苑,因为这几天赫梅蓝也去了,想到他们在那儿干些什么,当然妒火中烧,但他还是克制着,不露声色地道:“这几天你给我紧盯着。”
“是。”周小旺答应道。
其实,因为李永芳迫切希望能证实武长春是锦衣卫的卧底,而周小旺的报告总是让他失望,于是就怀疑周小旺被武长春收买了。他找周小旺是有麻痹武长春的意思,他已假定武长春是锦衣卫的卧底,周小旺已被收买,成了武长春的屏障。他装着对周小旺信任,是让武长春能够放心,毫无顾忌地把这一计谋的情报送到锦衣卫那里,这样明军就不会上当,导致他的计谋失败。只要计谋失败,就可以推断武长春是锦衣卫的细作。因为除了皇太极、努尔哈赤与自己外,只有武长春知道这一计谋。因此,他觉得这一计谋能够成功固然好,如果失败,引蛇出洞,能把武长春揪出来,那就更好。如今,他对武长春的仇恨已经超出了对后金的忠诚。
周小旺回到武长春那儿,立即道:“春哥,刚才那老家伙把我召去,要我这几天盯着你,有你的情况随时向他报告。”
武长春一笑后,问:“你找人和二裘谈定了?”武长春果然如李永芳预料的那样被麻痹了。他早就决定将这一计谋向锦衣卫报告,然而,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接到田尔耕的通知,不清楚有关交通线的进展是否顺利,他知道建成一条安全可靠的交通线,需要耗费时日,于是,只能采用老办法,让周小旺与一个跑马帮的联系,准备让他把这份情报送到北京。现在他听了周小旺的报告,以为李永芳还信任周小旺,还在暗中监视他,变得更是大胆放心。
“谈定了,这个二裘果然有奶就是娘,只要付钱,他不但为满鞑子转送情报,也肯为我们转送情报,他成了中立的邮递,两头赚钱,而且特别安全。”
武长春提醒道:“你一定要转手与他联系,坚持不与他见面。”
“这我知道。”
于是,武长春便把一份密件与五十两银子交给了周小旺。
就在次日的傍晚,骑着一头骡子的中年人来到这儿后,来到一个郊外墓地的大槐树旁,掀起一块墓砖,取出一份密件后,又把砖块在原处放好,翻身骑上骡子离去,他就是被周小旺买通的双重间谍,谁给钱就给谁办事的二裘。现在他为锦衣卫在辽东的卧底工作,也为都护府在北京的细作工作。巧的是,他爹是汉人,妈是满人,他是既不偏爹,也不偏娘,真正的不偏不倚。
夜晚的小白楼里,玉玲儿独个儿在楼上弹着古琴,当她听到楼下传来了上楼的声响,收住手,停了下来。来者是田尔耕,他一进来便问:“玉玲儿,有什么事非要我马上来见你?”
玉玲儿起身拿出一份密件,递了给他:“这是武长春派人送来的,一定要我尽快亲手交给你。”这份情报是被一个姓裘的人送到山海关,再由他在山海关同伙送到北京一家指定的茶馆,交给一个汤姓掌柜,当晚,玉玲儿就收到了这份情报,前后不过十天,这在当时算得上是快递了。玉玲儿有权直接审阅接到的情报,可以按照情报的重要程度来决定向哪一级头领报告。今天她审阅后,觉得事关重大,立即派人向田尔耕送去一块有着飞鱼图案的银牌,这是要求田尔耕亲自见她,亲自来取密报的暗号。她生怕密件过手多了,会被耽搁或泄密。玉玲儿极少动用银牌,所以田尔耕一见,立即抽身赶来。
田尔耕拆开看完,佩服地:“这小子能钻进皇太极那里,肯定是那个小丈母娘出了力,看来,这小丈母娘已经被他彻底征服,这位老兄对付女人的功夫,真是无人能及。”田尔耕与玉玲儿极熟,平时无话不谈,所以在她面前毫不掩饰那种玩世不恭的本性。
玉玲儿正色道:“我急着见指挥使,不是想听指挥使来谈武长春的小丈母娘,我想这份密件极为重要,需要您马上处理。”
田尔耕显得很兴奋:“说得是,相当重要,那我就不留了,我得马上回去向有关方面报告。”
田尔耕一回到锦衣卫的官邸,当值的过开生便道,魏忠贤要见他,于是他就片刻未停地赶往蕉园。这些日子魏忠贤一直闷闷不乐,脾气很大,他一见进来的田尔耕,就恼火地道:“田尔耕,你这一招好像用处不大,现在已经有二十多人联名参劾了孙承宗,皇上就是不批。皇上这个人太重情义,你看,你是不是能换个招数,把这老家伙撵走?”
田尔耕微笑道:“小的来见千岁爷,就是要向千岁爷报告一个利好的消息,小的刚接到一份重要情报,满鞑子正在实施一个代号叫抽薪行动的计划。这个计划若能得逞,那可是对孙承宗的沉重打击,让他威信扫地。这样我们就可以推波助澜,利用东林党这些炮手,把这老家伙轰下台。”
魏忠贤有些意外地朝他瞅着,便让田尔耕读给他听。田尔耕读完,魏忠贤没有高兴,而是思索着,田尔耕发现他没有预想的那么高兴,便道:“千岁爷,这叫失小得大,要想把孙承宗赶下去,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行的。”
魏忠贤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终于道:“那好,你就把这情报压下来,装着不知道。”
“遵命。”田尔耕也没有感到特别高兴,他也清楚这样做有些缺德。可他认为,这种缺德是因为魏忠贤逼得太紧,不然,就无法把孙承宗扳倒。他只能缺德地把这情报压下,不去转报兵部。
辽东耀州是后金最前沿的一座城堡,一群汉人正在后金士兵的监督下筑城修建工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刘伯镪正和一个战俘用大锯子锯着一根原木。他是辽东的一名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他的老家在河北,曾应据守辽东的副总兵廖盛东的邀请,来到他家当私塾老师,后来明军在辽东大败,廖盛东在败退中被乱箭射死,而他被金兵虏获。后金得知他是个教书先生,劝他投降,但他坚持不肯,因而被送到这儿来做苦力。就在刘伯镪实在干不动,瘫软地靠在原木上时,一个监督的士兵朝着他举鞭欲抽,然而鞭子还没落下,就被喝住,士兵回头一看,是迎面走来的金晓东。金晓东此时已经晋升为参将,化名为方明,字汉中,他刚带着一支汉军正白旗的部队来这儿接防。他在刘伯镪身旁停住,低声问:“你可是生员刘伯镪?”
刘伯镪朝他瞥了一眼,傲气十足地不予理睬。
卫兵高声喝道:“方大人在向你问话,你怎么不说话?”
刘伯镪依然无语。金晓东并不生气地问:“怎么,你着我这个汉人归顺大金不顺眼是吗?”
刘伯镪一脸不屑,把头昂得更高。
金晓东客气地:“我知道你是个生员,要是你肯剃头雉发,我就调你来当书记,用不着在这儿干苦力,现在我正需要一名书记官。”
刘伯镪依然不睬地拉起锯子。金晓东一把揪住他的胸襟,瞪起眼睛问:“你要留发,还是留头?”
刘伯镪一听,停了下来,正气凛然:“我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我可以提着有发的脑袋去见祖宗!”中国的汉族一向把头发看得极为重要,秉持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可毁伤的古训,除了小孩要剃胎发外是不能剃发的。就是李永芳在投降后金时,向努尔哈赤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生前雉发着满装,死时入殓,则复束发而着汉装,以便去见祖宗。这一要求得到努尔哈赤的同意后,他才率部投降,以此可见汉人对于头发的重视。但是剃掉的头发死后是长不出的,因此一些归顺后金、战死疆场的汉将,都是戴着假发套去见祖宗,以致后金的发套市场十分兴隆。
金晓东见刘伯镪如此顽固,不由大怒,吼了起来:“来人,把他关起来,我给他一天时间,要是他还不肯剃头雉发,就让他提着留发的脑袋去见他的祖宗!”
两个金兵立即把刘伯镪按住,拖离而去。刘伯镪边走边骂:“汉奸!你这个汉奸,你就拖着猪尾巴去见你的祖宗吧!”直到他被关进昏暗的牢房,依然骂个不停。
深夜,戴着枷锁的刘伯镪闭着眼睛靠坐在墙边,他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突然,他被推门声惊动,睁眼一看,颇感意外地怔在那儿,金晓东微笑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金晓东用手上的钥匙将他的枷锁卸下后,在他面前坐下,捂着脸,低声哭泣起来:“镪伯兄……见到您这样大义凛然,小弟真是羞愧难言啊!”
刘伯镪似乎明白地朝金晓东看着。金晓东总算停止哭泣,诉说自己是被迫向后金投降的,现在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如今奉命率领一支汉军来这儿驻防是立功赎罪、反正归明的难得良机,想让他把一个反正的计划带给山海关副总兵汪仲明。金晓东已经了解到当今镇守山海关的马世龙与廖盛东是朋友,而汪仲明曾是廖盛东的部将,与刘伯镪熟识。刘伯镪见他一副悔恨的模样,马上相信了他,对此义举大加赞赏,愿意鼎力相助。他们谈定后,金晓东便把刘伯镪带往一座废弃破庙的树旁,那儿拴着一匹等候的马。金晓东解开拴马的绳索,将刘伯镪扶上马,又紧握他手,激动地道:“伯镪兄,我方汉中和我那些思念故乡的弟兄们,能不能留着头发去见祖宗全靠您了。”
刘伯镪感动地:“汉中兄,人生在世,信义为重,小弟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汉中兄的救命之恩!”说罢,他纵马而去。
金晓东看着远去刘伯镪,脸上升起冷笑。这是李永芳计划的抽薪行动的第一步,这一步他执行得相当顺利。
刘伯镪日夜兼行地赶到山海关,来到总兵府的门口时,总兵马世龙正在召开军事会议,他是刚被孙承宗从鹿皮关调来的。因为孙元化已将最新仿造的十二门红夷大炮从北京押送到山海关,他正与分辖各地的部将们讨论如何分配这些火炮。最后,他决定把这些火炮配置在最前沿的桑家堡与长沟堡,两地属于刚被任命为宁前道的袁崇焕管辖。马世龙布置完毕,准备宣布散会时卫士进来报告:“大人,开城生员刘伯镪求见,他说认识大人,他是在开城教书时被满鞑子劫走的,现在脱逃而归,有重要情报向大人报告。”
马世龙颇感意外,以前他去廖盛东家,曾多次见过这位塾师,而且一起吃过饭,便道:“请他进来。”
卫士退出后,马世龙对众人道:“此人是保定人,是我老友廖盛东家的塾师。”
汪仲明也道:“此人我也见过。”
刘伯镪进来后,施礼道:“马大人……”
马世龙大惊地看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刘伯镪:“刘先生,请坐……”
卫士端来一张椅子,刘伯镪坐下后,马世龙问:“听说你和当地的百姓一起被满鞑子劫走了,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我被劫走后,因为不肯雉发,所以一直被强迫做苦力。大前天,有个叫方汉中的人突然找我,他是满鞑子汉军正白旗的参将,现在率领汉军一千与满鞑子一起驻守耀州,他说与属下的官兵都是随唐佑民投降满鞑子的,对于剃头雉发极为不满,个个都想回归天朝,蓄发归宗,如我军发兵攻取耀州,他们愿意作为内应,前后夹攻,配合我军拿下耀州。”刘伯镪说罢,又从袖管里取出一份血书。马世龙一看,上面写着“人在曹营心在汉”几个血红的大字和详尽的计划。他看完后,又传给众人观看。
刘伯镪急切地:“马将军,我这次是从小路逃回来的,如果将军想攻取耀州,我愿意为大军领路。”
马世龙想了想,有些犹豫,因为孙承宗调他来这儿时,特为关照不要轻易出战,若战必胜,如今要长途奔袭,并无必胜的把握,于是道:“刘先生先去歇着,我马上认真地研究。”
刘伯镪被卫兵带走后,汪仲明立即站起:“大帅,这可是个收复耀州的大好时机,末将愿率兵前往。”
孙元化一听,也站了起来:“在下以为不可。”
汪仲明不满地:“为何不可?”
孙元化答道:“满鞑子已经决定要从伪都迁往沈阳,我们拿下耀州,就对沈阳构成威胁,他们必然会拼死反扑,我们在短时间里不可能在那儿构建牢固的工事,守是肯定守不住的,当前,我们还是应该按孙阁老所布置的,坚守不出,等待满鞑子进攻时,利用坚城利炮挫其锐气,以守为攻,逐步推进。”
袁崇焕也表示赞同:“我很赞同初阳兄的看法,还是按兵不动,加强防守为好。”
汪仲明坚持道:“孙阁老的布置固然不错,面对这一战机也不能错过,现在朝廷对我们固守不出议论很多,我们搞一次奇袭,不但可以提高士气,也可以让那帮书生知道,我们也不是白吃皇粮的一群废物!”汪仲明前年还是一个低级的佐尉,然而他在主将战死、重兵被围的险境中,率领残部杀出重围后,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夺回两个城堡,深得孙承宗的赏识,破格提拔为副总兵,以致被人看作是孙承宗的心腹,他对朝廷那些攻击孙承宗的人极为不满,一直想找机会再打一个胜仗,为孙承宗争光,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袁崇焕却道:“那些书生只会空谈,不必理睬。”
汪仲明急了:“那我们岂不辜负了那些等待反正的义士?”
孙元化坚持地:“我们可以派人让他们直接反正,率兵回归,这样也可以避免假反正,以免我们遭到袭击,我们以前总是低估了满鞑子的狡猾与奸诈,这是我军屡战屡败的主因,这种血的教训再也不能重犯。”
汪仲明激动地:“正因为我们以前轻视满鞑子,所以满鞑子现在才会小看我们,他们小看我们,就是我们的机会!”
袁崇焕却道:“我觉得满鞑子现在是战略上轻视我们,战术上重视我们,我们还得考虑,他们是否会利用刘伯镪的忠诚,引诱我们上钩,打我们的伏击。我知道他们是熟读《三国演义》的,这一点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汪仲明却不以为然:“想得太多,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
这时,马世龙见他们争论不休,便道:“好了,各位的意见都说了,此事让我好好考虑后再定吧!”
当天晚上,汪仲明又找到马世龙那儿,坚持说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并说自己的部队都做好了准备,马世龙终于被他说服,同意他率部奔袭。而汪仲明生怕孙元化及袁崇焕再次反对,马世龙改变决定,就三更造饭,四更出发,由刘伯镪引领,沿着一条小路朝耀州行进。他所率领的部队是山海关最为善战的精锐之师。
第三天夜晚,汪仲明率部到达柳河,这是一条滩宽水浅的河流,离着耀州不到十里。当他们快过河时,刘伯镪指着前方:“汪将军,你看,前面敌营那儿已经有了接应的信号。”
汪仲明朝前方看去,果然见到前方的金军营地有着晃动的火把,于是兴奋地命令道:“快速过河!”
然而,涉水过河的部队刚抵对岸,一支响箭从岸边林中射出,尖啸的声响划破夜空,接着无数乱箭飞蝗般地射来,汪仲明躲避不及顿时中箭落马。刘伯镪大惊时,两旁腾起震耳的杀声,金兵的伏兵潮水般地杀来。明军发现中了埋伏,顿时大乱……忽然,刘伯镪见到金晓东持刀策马地冲了过来,又气又急地朝他大叫:“方汉中,你这个汉奸!”冲到他面前的金晓东一刀将他斩落马下……
这一仗明军主将身亡,折兵近千,损失马匹六百七十匹,这就是孙承宗担任经辽使后明军的首次兵败,也被人称作柳河兵败……
金晓东得胜的捷报,次日傍晚就送到了都护府,李永芳马上带着捷报去见皇太极,当时武长春刚接到赫梅蓝的暗中通知,要他晚上去汤苑幽会。近来因为贝勒府内杂事太多,他已多日没去汤苑,见她的欲望也相当强烈。当他正想找个理由抽身离开,李永芳来了。贝勒府的秘书室由武长春负责,要见皇太极,必须有秘书室的人陪同引见。李永芳一见出门迎接的武长春,便道:“长春,我要见四贝勒,向他报告我军在柳河全歼了一股明军。”
李永芳说时全无兴奋的表情,因为他制定这份计划时,希望计划能落到锦衣卫那里,现在明军中计,损兵折将,那就证明武长春是卧底的可能性大为减少,对此他是十分失望。而这消息却让武长春大为震惊,但他毕竟是个出色间谍,有着超人的自控能力,非但没有流露震惊,反倒能够故作惊喜,大声地道:“太好了,四贝勒等着的就是这个好消息。”
然而,武长春陪着李永芳去见皇太极时,心中疑惑地想,自己早就把这代号为“抽薪行动”的绝密计划,暗中通报给了北京的锦衣卫,按时间计算,锦衣卫早该通知山海关的马世龙,他们不该贸然出兵,难道是田尔耕没能收到这份密报?现在最高兴的是皇太极,他看过这份捷报,当即摆起酒席,用贮藏多年的好酒招待了这对冤家翁婿。直到宴席散去,武长春把李永芳送出贝勒府的大门,方才带着几分醉意赶往汤苑。
赫梅蓝是下午就到了汤苑,坐等在石屋内,快深夜了,武长春还没到,不免焦急起来,她知道武长春必然是遇到了大事,不然决不会失约,就在她想派人前去打探,满脸酒气的武长春来了。赫梅蓝一见,故意把脸转了过去,装出一副不予理睬的模样。
武长春借着酒气,也不打招呼,一把将赫梅蓝拦腰抱住,将她的脸强拨过来。
赫梅蓝生气地:“你跑到哪儿喝酒去了?”
武长春冷冷道:“李永芳引蛇出洞的诡计得逞了,四贝勒为他举办庆功酒会,我能不参加吗?”
赫梅蓝一听,马上转怨为喜:“真的?”
武长春冷笑地:“这个老秃驴得逞了,你好像还挺高兴?”
赫梅蓝朝他瞟了一眼:“我可不是为他高兴,而是这个计谋有利于清除孙承宗,有利于我大金入主中原,一统天下。我不是跟你说了,等到那一天,我就与你私奔吗?这一天越来越近,我怎能不高兴呢?”
武长春一时无语,心情矛看地朝她看着……
次日夜晚,武长春应周小旺的要求,由他指定,在郊外的白桦林里见面,周小旺见到他后,马上把一封密件递了给他,并说,今天下午,一个年轻喇嘛突然来神机营找他,让他把这封信尽快地交给武长春。武长春知道这是田尔耕的来信,便点起备好的蜡烛拆开看着。这信在外人看是封普通的家信,但把每行的第七字联起后,那就另有内容,这种信被称作隔七密笺。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告诉他交通站已经建立,联系人是个喇嘛,邮站的地点设在当地的一个喇嘛庙。至于他最关心的,田尔耕是否收到那封有关李永芳计谋的信,只字没提,这让他深感不解,心情沉重。
周小旺也知道了明军在柳河兵败,损兵折将。面对满脸疑云、心情沉重的武长春,忽然道:“春哥,那老秃子的计谋得逞,你心中不快可以理解,可奇怪的是,那个老秃子也没有高兴。”由于武长春的言传身教,周小旺也变得善于观察,注意细节,成为十分称职的细作。
武长春一听,更是疑惑地朝周小旺看着:“你怎么知道他不高兴?”
“昨晚,我去了一趟都护府,我是觉得还在炮营里待着十分没劲,想找那个老秃子,让他允许我回都护府,也便于为春哥打探一些机密。可一到都护府,就被小海棠给拦住。她告诉我说,你改天再来吧,别去讨骂了,今天老爷是一脸酒气虎着脸回家的,而且还不知为了啥事,赏了那老妈子一个耳光。当时,小海棠正巧经过那老秃子的屋子门口,先是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而后听见那老妈子委屈的哭声。”
武长春听后先是一怔,继而心想,昨晚与李永芳一起喝酒时,他在皇太极面前是一脸高兴,为何回到家中竟会如此变态。他冷静地想了许久,方才恍然大悟,李永芳最希望的不是计谋成功,而是计谋失败,这样,他便可以认定自己是锦衣卫的卧底。虽说,这次计谋成功了,让武长春躲过一劫,引起他的警惕,但他心情没有变好,还是郁闷地想,他的情报锦衣卫是否收到,若是收到了,是否上报,如果上报了,为何不及时通知山海关?
太和殿门前的平台上,聚集着等待上朝的大臣。王体乾从大殿里出来,尖着嗓子唱吟道:“今日皇上龙体欠佳,不便上朝,特传圣谕,各位请回!”
柳河兵败的消息很快报到北京,接到报告的魏忠贤立即报到朱由校那里,朱由校的反应不慢,马上联想到近来有人不断递送弹劾孙承宗的奏章,清楚知道,对于柳河兵败,身为经辽使的孙承宗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决定当天辍朝,省得一些大臣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王体乾的话音刚落,曹世峰就高声叫道:“王体乾,皇上的龙体欠佳,可是与孙承宗指挥失误,柳河兵败有关?”
王体乾圆滑地道:“孙承宗可是当朝国师,小的不敢随便乱说。”
路振飞愤然道:“难道身为国师的孙承宗损兵折将,就不该追究责任?”
崔呈秀却故意道:“路大人,请您注意一点,孙大人可是皇上敬重的老臣,你这样直呼国师的大名,恐怕也是对皇上的不敬。”
路振飞一听更是激动地:“他辜负皇上的重托,听不进不同意见,自以为是地瞎指挥,难道还要我敬重他?”
曹世峰跟着道:“孙承宗要是懂得什么叫为人师表,那就应该知道什么叫引咎辞职!他应该引咎辞职。”
王体乾对这话似乎极有兴趣,马上接口道:“这话你最好去对孙大人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路振飞瞪起眼睛,王体乾与崔呈秀的话,让他更坚定地认为,孙承宗倒向了阉党,声音更高地道:“难道你以为我就不敢说?”
崔呈秀装着生气地:“这话可是你说的!”
路振飞想与他打架了:“没错,就是我说的!”
余应桂道:“诸位,咱们联名给孙国师写一封信,劝他引咎辞职,省得让皇上为难怎么样?”
不少东林党人纷纷表示赞同。
转身离去的王体乾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因为待在深宫没有露面的魏忠贤等着的就是这一场面,他得马上去向魏忠贤报告。
朱由校接连数日没有上朝,连去木工房的兴趣也没了,每天坐在泛着绿波的太液池边,闷闷不乐地看着水面发呆。因为魏忠贤天天都来向他报告,众大臣聚集在太和殿的门口,要求皇上追究孙承宗兵败柳河的责任,而他少有清醒地想,兵败乃是兵家常事,以前他听到的都是损兵数万的坏消息,这次损失不过是一千多人马,这帮大臣就小题大做,要把他的恩师赶出朝廷,让他感到很不理解。对此,他已经决定不向这些大臣屈服,所以不肯上朝,不听那些不想听的朝议。他正坐着时,魏忠贤又出现在他的身旁,道:“皇上,这两天您不上朝,朝中的大臣们先后递交了几十份折子,都是弹劾孙大人的,皇上是不是要看看?”
朱由校气呼呼地:“不看!”魏忠贤面对这位来了牛劲的皇上,也是无可奈何,但他心里清楚,皇上越是这样,那些东林党人也就闹得越凶,与皇上较劲,争当犯颜直谏的忠臣,以此来表现自我,他深知东林党的最大特点就是喜欢闹,喜欢表现自己。
孙承宗是在大同得知汪仲明兵败柳河的,当时他正在那里检查边防,现在他对山海关的防务并不担心,担心的是后金已经平定蒙古,绕道蒙古从大同入侵,抄袭北京。他听到柳河兵败后,立即赶到山海关。走进签押房,刚在案桌前坐下,文书就把一摞信放在他的面前,孙承宗拿起一封拆开一看,神色顿时黯然,这封信是路振飞写的。信中道:
敬启大学士兼领兵部尚书、辽东经略使孙高扬孙大人,大人身为国师,深明为师之道,如今柳河兵败,一千八百二十三名将士不幸遇难,损失战马七百二十三匹,甲胄军资等无数,可谓损失惨重矣!此役明为马世龙无能,实为国师用人不当,决策失误。自国师就任辽东经略使以来,不思进取,耗资千万,筑城构堡,是一错也。纵容部下轻举妄动,又一错也,不才以为,错之根源,在于国师,国师学问虽为天下学子所敬仰,但饱学之士,绝非等同智勇将帅。自以为是,小则误己,大则误国。孙大人深为皇上敬重,如今皇上不便表态,十分为难,但孙大人深受皇恩,也该为皇上着想,如能引咎辞职,于国于己皆有好处,望孙大人三思,三思!……
孙承宗看完信,把信往一旁的茶几上一扔,又看了两封信,都是劝他主动辞职的劝退信,他最后干脆不看,心灰意懒地生着闷气……这时,孙元化走了进来:“阁老……”
孙承宗回过神来:“所有的火炮都送到了?”见到孙元化,他就想起火炮。
“送到了。”孙元化看出了孙承宗的心情不好,又疑惑地问:“大人您……”
孙承宗苦苦一笑,拿起一封信:“你看,这是路振飞联名三十多位朝臣给老夫写的信。”
孙元化看完后,激动地:“学生以为,自以为是的正是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腐儒,他们总以为自己一贯正确,不听他们的就是误国,阁老不必把此事看得太重!”
孙承宗长叹一声:“可是皇上因为我已经半个多月不上朝了,我也得替皇上着想。”
“那阁老准备怎么办?”
孙承宗无奈地:“辞职。”
孙元化听后,马上道:“不行,决不能辞职,对于这帮腐儒,应该据理反驳!”
孙承宗摇了摇头:“算了,老夫也确实老了,懒得与他们纠缠。”
孙元化回到自己的住处十分气愤,久久不能平静,终于忍不住地给路振飞写了一封逐条批驳的长信。
皇上不上朝,东林党人在饭馆里聚会的次数也多了,东林党中不缺少富豪,主动埋单的多得是,今天一些人又在楼外楼进行了一次聚会,参加的有路振飞、余应桂、李梦辰、骆养性等二十余人。大家刚刚坐定,路振飞就急不可耐地蓦地站起,掏出一封信,挥舞着对众人道:“诸位,我没有想到,我们联名给孙承宗写信,劝他引退,他倒没出来发声,而那举子孙元化却跳出来说,都是我们不明事理,攻击孙承宗就是自毁长城!这篇文章满是谬论,真可为天下奇文,难怪这等举子会连年进士不第,只能靠拍马奉承当官!”
曹世峰道:“如今孙承宗只有孙元化这么一个举子替他帮腔,连魏忠贤的那些帮他说话的党羽也不发声了,可见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为了国家,我们一定要紧盯着他不放,再给他写信,直到他下台为止!”
众人齐声赞同。
朱由校连续一个月没有上朝,但却干起了木工活,现在他是借此消磨时光,排除心中的烦恼。他只让魏忠贤每天来报告一次,有何重大的事情就在木匠房里处理。今天,魏忠贤又按时进来向他报告:“皇上……”
朱由校停了下来:“魏公公有什么事吗?”
魏忠贤把一份辞职书递了上来:“这是孙国师的辞职奏折。”
朱由校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朕又没让他辞职,他干吗辞职?你把这奏折退还给他,告诉他,朕不同意他辞职!”
魏忠贤没走,而是笑着道:“皇上,老奴以为,孙承宗兵败柳河,朝廷内外已经是怨声载道,我知道皇上是最重情义,念他是自己的老师,还想保他,现在他主动辞职,不想干了,硬让他干,会把事情弄得更是不可收拾。皇上,您为了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也该上朝了。”
朱由校变得犹豫了:“他真的不想干了?”
魏忠贤看出了朱由校开始动摇,便肯定地道:“老奴看是真的,如果皇上现在给他加封尊号,准他退休,给足面子,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朱由校担心地问:“那谁来当经略史?”在他心中,这一职务除了孙承宗,无人可以取代。
魏忠贤却道:“死了张屠夫,还吃浑毛猪?大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
朱由校想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道:“那你就替朕拟一份准奏的诏书吧!注意,一定要写得客气一些。”
魏忠贤高兴极了,但他表面却十分克制,轻声道:“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