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人好比这秋茶,早不比开春时那杯的味儿了
修王府。
一叶知秋,当盆中的那株苍遒最后的一片叶儿黄透,形同蝉翼似地在风里打转,便已是秋分。
离宫祈修变故,这近三十来个日和夜的分秒,都如同刀锋与剑芒,齐整整地划割着甄浮嫣的心头。
这月里,先帝驾崩,新帝即位,紧接着夏织衣被册封为贤妃,以及司徒蜓与宫祈佑的盛世婚典……如此种种,煞是热闹。唯有这府邸里的月亮总是无光。
明日就是中秋,眼瞅着月还不大圆,它隐晦地趴在云里,悄无声息。
“织衣姐姐身子吃着力,她如今出个门也是极不方便的。”司徒蜓“咕隆”地吞了半个茶糕,又往嘴巴里塞了颗桂花糯,鼓着腮帮子说:“唔~真好吃极了~”
“她住进了【凤栖宫】,自然与从前不同的。”甄浮嫣沏了盏茶给司徒蜓,一语双关地说:“好比这秋茶,早不是开春时的味儿了。”
“是吗?”司徒蜓一股脑地将茶灌到肚子里,咋了咋嘴:“果真不同——还是新茶喝着好,这秋茶有几分苦涩。”
“你方才说——明儿有个赏月会,是吗?”甄浮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是啊!就在织衣姐姐的宫里头。”司徒蜓又吃了口秋葵干,发着“咯蹦咯蹦”像竹裂的声:“她那里有可多好吃的新鲜样儿了!”
“你胃口倒是好——可是有了?”
“………………”
司徒蜓愣了愣,小半截秋葵干如同石化地定在嘴边,“咯嘣”声戛然而止。
“你可有请太医瞧过?”
甄浮嫣笑了笑,又吩咐清河端了碟吃的来。嫩绿的皮儿,清香的瓜果香里夹杂着醋酸、蒜蓉和椒味。
好诱人的拍青瓜,这酸爽仿佛从鼻翼直冲往肠胃,光是嗅着也觉得口齿留香,司徒蜓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我记得织衣刚有孕那会儿,正值入夏,她最喜爱的便是这道小菜。”
甄浮嫣将筷子递交给司徒蜓。
“我……我不大喜欢。”
司徒蜓顿了顿,淡淡地喝了口茶。
“如今你成了婚,要个孩子有何难为情的?反倒是桩喜事。我瞧着你吃,没准儿,你这胎还是俩呢。”
“嫣儿姐姐——你尽拿我说笑!”
“我这是羡慕你们——”
她诚然是落寞的,他离开时不曾留丁点儿念想。这后半生,唯她而已。
“嫣儿姐姐……你又想起修王殿下了……”
司徒蜓拉着甄浮嫣的手,窗外,月色渐渐地明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其实,这世间所有的月色里不就这么点期盼吗?
秋分后紧挨着便是要立冬,这天儿是眼见着愈发地沉得快,不到戍时,夜色如漆,深不见底。
司徒蜓没坐会儿便回去了。
这王府本就冷清,幽幽的凉风直嗖嗖地穿过庭院,空荡荡的内殿便尤为寂静。甄浮嫣伫在殿中央,形同放空般地望着圆月,她怎么瞧都觉着阴缺。
兴许,月是满月。
缺失了一角的是她自己的心而已。
“嗖!!!”
一道行如流水的黑影如闪电般落在庭落里,以风驰电掣之速窜进内殿。
“来人——”
清河惊得洒了杯,热茶将手烫得温红,她不由得失声地喊起来。
“闭嘴!”
甄浮嫣回过头,狠狠地叮嘱清河。
只见那黑衣人灵巧地关了门,又拔出一只冒着寒光的彪,飞快地出手将烛光削灭。顿时,整个修王府陷入黑暗。
清河噤不成声,只听得甄浮嫣轻轻地唤了声———“甄荏。”
她认出了他,这样的身影和身手。
“是我,姐姐。”
这……果然是甄将军的声,清河是不会认错的,她定睛看了看,只见甄荏缓缓地摘下面巾。
“我知道。”甄浮嫣连声色都颤抖着,良久,她问:“祈修呢?”
“姐姐……”甄荏别过脸,自责地说:“我……我有负你所托。”
“那日,兮楚一战,究竟发生何事?”她知道,越是明朗的越是冰山一角,唯有那些不得而知的才是真相。
“说来话长。”他倒吸了口气,这才将来龙去脉大致地讲与她听。
此时,月上正中头。
“姐姐……”
茭白般的月色投在她修长的睫毛上,它们扑闪着,有些晶莹的亮光。她如同一道风,飘荡在无边际的夜里,他望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是千军万马啊——”
她羸弱的肩头剧烈地颤着。
“小姐……小姐……”
清河蓦地扑过去抱住甄浮嫣,忍不住和她一道儿落着泪。在她们面前闪放的,仿佛正是金戈铁马,在她们耳边回旋的,仿佛正是人嘶马叫。
“他们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甄浮嫣抬起空洞无物的眼,锥心泣血地说:“教我如何不恨?!”
“姐姐恨归恨,但也得保重身体,目前还有比仇恨更重要的事。”
“人都死了,还能有何事?”
“五殿下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
甄浮嫣像是被人释放了魂魄般,麻木的躯干许久才得以复苏,空无一物的眼眸里注入着如萤火般的光,月光白的唇渐渐地回润着血色。
“小姐!”清河擦了擦泪,欣喜地低低地叫起来:“太好了!”
“他现在哪儿?”甄浮嫣一把抓住甄荏,好比抓住的是一个会醒的空梦。
这样的梦,千回百转,成屡上数。
她总梦着他回来,看她描丹青,听她弹声乐,喝她煲的茶,听她说的话。
当她翻过身,这一切便不复存在。
这回,她抓牢了,一动也不动。
“那日雨虽大,可我却是在第一时间冲过去的,绝不存在化为泥淖、凭空消失的可能性。”甄荏回想着,他的确没见着宫祈修的尸首,有的只不过是一件被蹂躏的盔甲:“我之所以不明着回京,便是想将此事查明。”
“就在三日前,我在兮楚边境的牧场找着了五殿下——”甄荏说着,脑海中浮现着当日的情景。他始终坚信,宫祈修必定还在兮楚的大漠原之上,于是便日夜地奔走在每一寸皮毛不生的原野。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当真找到了,在那个破财的牧场的马厩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长河落日里。
“他……他……可还好?”甄浮嫣哆嗦着唇,连话也说不完整。她暗暗地咬了咬唇,直到渗出了红血滴,这才轻轻地动了动弹手指。
他没死…………他还活着。
她本是一动也不敢动的,甚至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生怕惊醒了自己的梦。
微弱的血丝味弥漫在她的口齿间,这让甄浮嫣欣喜若狂,她先是流着泪,哑然地笑了笑,又失了声地哭。
“不太好……”甄荏悲愤交加,哽咽道:“五殿下他……他……头受重创……心智有损……便是连……连姐姐你也不记得了……”
“他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她已近癫狂,泪如雨下。
他不记得她也好,他不认她、不要她也罢,他都是她的夫君啊。
“我将殿下安置在京城的【林人客栈】,他身上的伤我请郎中照料着,不会有碍。姐姐你去见他也好,没准殿下就能记起些事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