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若从来都没有那支凤舞九天,今日你还会带我走吗
雨后的虹桥并不艳丽,就像被水汽氤氲得很稀薄一般,它的两端如同系着沉甸甸的故事,生硬地倒挂在灰茫茫的天边。
御花园里很静,连虫鸟也不出声,被暴雨打发了的花草也提不起精神来。
司徒蜓神情恍惚地走过长廊。
她的裳不再明艳,而是换了件寡淡的素衣衫,乌黑如瀑的长发上系着一根雪白的丝带——她的脸色,并不比这条孝色的发带好。
这御花园太过安静了……
从前总在身旁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像小麻雀一样的人消失了。
“紫鸢……”
司徒蜓抬着头,将眼眶里的泪硬生生地倒回肚子里,她并没有注意到跟在不远处的宫祈佑。
万里无云,只有孤零零的虹,天色的那片灰如同压在心口上。
一只残破的纸鸢被勾在枝丫上,一边在风里“呼呼”作响,一边卯足了劲挣扎着——这不正是从前那只挂住了的纸鸢吗?
司徒蜓如同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忽现了一缕明媚的春光。
她激动地围着那棵树绕了好几圈,撂了撂衣袖要爬上去,又折回来再度看了看那只鸢,这才咬了咬牙决意要爬上去——雨后初晴,光滑的树桠甚是难登,她不得不退回原地观望着。
无奈、无措,委屈、憋屈,失望、绝望……霎时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齐齐地将司徒蜓湮没得体无完肤。
她蹲下来,将身子弓成一轮瘦弱的月,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眼泪落在泥地里,悄无声息。
他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立着。
“我都听说了。”他说。
“…………”她仍没有回头看他。
“这件事我已派人去查探了。”
“查出来又如何?”
“如果这会让你好受些……”
“你呢,你好受吗?”
她冷丁丁地截住他的话。
“夫铭可回来了?”她问。
“没有。”他紧抿着唇低声说。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白茫茫的云层里走出来,渐渐地便得十分刺眼,随后又慢慢地消隐了。
这时,太阳缓缓出来了。
“他兴许不回来了。”
司徒蜓把头埋在臂弯里。
“他可有留什么话?”
宫祈佑看了看那只漂泊的纸鸢,又看了看低啜的司徒蜓。
“没有。”她站起来,徐徐地回过身看着他:“他什么也不曾说。”
他将她揽入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而她,终于痛快地哭出声。那一夜,雨下得十分大,就像是老天爷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似的。这一回,司徒蜓也情愿将自己化为干涸、化为枯竭。
昨夜里的点滴都像是藏在汹猛的雨水里,穷凶极恶地呼啸而来……
那会儿已是子时。
正是暴雨尤为汹涌的时候。
夫铭顶着铺天盖地的雨,狼狈地出现在司徒蜓的房门口,只说是他在驿栈并未见着紫鸢,这才寻来了她们的住处。
“怎会不在房里呢,这样大的雨她能去哪里?”夏织衣心急如焚。
“你身怀有孕,切莫激动。”甄浮嫣安抚道:“先让平安出去找找,没准儿就有信了——也许,她只不过是等不耐,便自个儿寻夫铭去了。”
“嫣儿姐姐,你在此陪织衣姐姐……”司徒蜓边说着,边冲进雨里:“我同夫铭去找紫鸢!”
“雨大,你当心些。”
夏织衣急匆匆地从屋里取了把伞,可司徒蜓早已消失在雨幕中。
“你放心地歇着,不会有事的……我让袭舞替你盛碗姜汤来暖暖身子,可小心别受了凉。”
甄浮嫣将门得实实的。
这场雨来势汹汹,如一张天罗地网将人的眼睛都锁起来,恁是什么也都瞧不清。
司徒蜓的眼睛被暴雨迷得睁不开,硕大的雨点拍打在她的脸上、肩上,就像一条条无情的鞭子有力地挞过。夫铭始终是皱着眉的,他湿淋淋的面庞上不知是雨、是泪。
雨愈下愈大……
整个世界如同被包裹着一层白茫茫的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天地的尽头,一抹触目惊心的红,如同一朵开败了的颓靡的花。紫鸢拖着疲惫的灵魂,如幽灵地走来———她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凌乱的衣裳,残破的红嫁衣胡乱地披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她走一步都像是费尽了气力。
“紫鸢……紫鸢!”
司徒蜓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而紫鸢如一张恹恹的纸,面色惨淡。紫鸢直直地朝着夫铭走过去。
“你去哪儿了?”
夫铭紧紧地皱着眉,问道。
“将军你可有去驿栈接我?”
紫鸢如游丝般轻轻地反问。
“你不在那里,你去了哪里?”
“你来晚了。”她无力地笑。
“告诉我——是谁?!”他几近歇斯底里,犹如一头困兽。
“将军,你不必问,更不必替我报仇。事已至此,我只想向将军问一句———若从来都没有那支凤舞九天,你……今日可还会带我走?”
她微弱的眸光不再顾盼生辉。
“……………………”
他望着她,沉重得开不了口。
犹记初识的那一面,花红柳绿,春意正浓,她圆溜溜的杏眼里流动着熠熠的光彩;她巧目盼兮、巧笑倩兮的狡黠、灵动;她忿忿不平时,咬着唇嗔怒而傲娇的模样;她红着脸,喝着酒说着胡话的模样,还有她慌张地一脚将他踢醒的模样……
曾深爱而不自知,如今却为时已晚——他的确,还没好好说出口。
“你说话啊!说话!”司徒蜓冲到夫铭的身边,绝望地大喊:“你告诉她,你告诉她啊!”
“会……”
夫铭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如鲠在喉,而紫鸢却视若珍宝。
“将军此话可当真?”
“绝无半句虚假。”
“我觉着有些冷,你抱抱我。”
“好。”
她扑进他怀中,如落叶归根。
他将她紧拥着,生怕她化作一缕青烟溜走了似的。
“还冷吗?”他流着泪。
“好多了……”她闭着眼,无力地瘫软在他坚固的胸膛里:“将军……家在何处?”
“在扬州。”眼泪成诗,与滂沱的雨一般无二冲刷着他的鼻翼,教人如同窒息般透不过气。
“扬州……有什么?”
“有漫天飞舞的琼花,还有瘦西湖上的小船只,撑着渡船的少年郎直到老都不会放下手里的篙……”
“将军你会撑船吗?”
她苍白的脸上划过一缕笑。
“嗯……”
他婆娑着她的脸,竭力隐忍。
“那我们……回扬州可好?”
“好。”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踩过泥泞的水洼,行过颠簸的突石,一个个深印在地里的脚印被积水吞噬,飞溅的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眉和眼,还有形同灰烬的心。
她贴着他的胸膛,那里十分地暖和,就像是一个升着火的驿栈。
她的手如虚脱般垂下来,像一支无骨的柳枝儿,耷拉在半空中随着风摇晃——她瘦削的手踝处,有一道深深的印记——那是她用金钗硬生生割出来的,刻骨也铭心。
“将军……今夜的雨……好大……”
“我们回扬州,那里风和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