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我觉着你生得好看,光看着便开心
他生着气出了门,连晚膳也没有回来用,这一桌式样清简的菜显得愈发地乏味。青的叶,白的杆,红的果,黑的谷粱,哪一盘都是宫祈仪平日里吩咐的事谱。
夏织衣胃口极不佳,只草草地扒了一二口就搁了箸。
夏织衣总觉着宫里头有些闷,立了夏就愈发地燥热,前几日因聒噪的蝉鸣扰得她睡不好,宫祈仪便下令将整个王府的蝉都抓了。
但今日她仍听到啾啾的喧哗。
那是她心底里的不安。
“殿……”
唐袭舞呈着酸梅汤,正巧遇着宫祈仪从走进来。他的身后是如勾的弯月,隐匿在滚滚的云层里,将光辉晕染成斑驳的茭白色。
“我来,你下去罢。”宫祈仪端过酸梅汤,低低吩咐。
月色微凉,如点点萤火。
他披星戴月地站在门外。
她纤纤素手,轻擢过如丝如缕的弦,悠悠琴音如诉如泣,缥缈地走到他的眼里、耳里、思绪里。她轻启红唇,低低地唱着曲,窗外是星光辉映。
小雪过春再来一样花一样开
此生里得之复失之
他生里只愿莫如斯
浮生里得之复失之
不如舍了轮回如斯
转眼此生已结只怕我难将你戒
转眼他生已结不如我将轮回戒
她唱罢,幽幽地叹着气,连琴也随之发出无可奈何的颤音。而他听得入了神,如漂浮的一魄久久不能够回味。
“琴虽好,这曲子却伤感了些,你应多弹些轻快的,我们的孩儿若听了也欢喜。”
他走进去,站在她身后。
“他还小,哪里听得明白。”
她抚了抚日渐起色的小腹。
“我听小陆子说你晚膳吃得极少,便吩咐袭舞替你做了碗酸梅汤——既开胃,你心里也畅快些。”
“我吃不下……”
“你还在生我气?”
“没有。”
“当真没有?”
“嗯。”
“那我问问他——”宫祈仪搁下碗,半蹲着如孩儿似地趴在夏织衣的腿上,又亲了亲她微微隆起来的腹部:“吾儿,你娘亲可还有生气?”
“你又怎知是个儿子?”夏织衣禁不住笑了笑,一股慈爱温和的母性爬上她眉眼:“也许是个小姑娘。”
“那也是极好的。”
他笑岑岑地看着她。
“说到底,你想要儿子更多。”
她嗔视着他,嘟囔着说。
自打从有身孕以来,夏织衣便觉着自己像一头庞大的怪物,浑身都长满了尖锐的利刺。
“我原想着若是个男孩,我便向父皇提出将你晋为正妃,但倘若是个女孩也好,我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宠溺的眼神,是倒映的满天繁星:“哪样都好。”
“我也不是在乎位分……”她低着头,柔柔地说:“只不过我心里不安定,这一切就像是被我偷来的、捡来的,我生怕不小心就让人收回。”
“当初,分明是我将你骗到的,如何算得上是你偷来的、捡来的?即使有人能将这一切收走,那也得经由我的手中——那决无可能。”
“你怎样骗得我?”夏织衣吃吃地笑,轻抚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说来话长,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我慢慢讲与你听可好?”宫祈仪说着,作势就要将她抱起来。
“哎———你放我下来——”她娇嗔地捶打着他:“酸梅汤——”
“你先将我吃了——”他将她抱起来,由她环着自己的肩、依偎着。
“流氓,你要作甚?”
“我去瞧瞧是儿子还是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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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零星的月光渐然地暗淡了。
黑茫茫的夜,如同一匹诺大的布,遮天盖地将皇城笼罩着。
两抹狡黠的黑影穿过树影,蹑手蹑脚地蹲在宫墙边——在往前走,便是佑王府的正殿。
“小姐……”紫鸢踩过折过的木枝,发出嘎吱脆嘣的声响。
“嘘——”司徒蜓鬼祟地弓着身,回过头看了看紫鸢:“小心点。”
“我想说,其实……我们也可以走正门的……”
“你说说,自从上回出了事,他可有来找过你?”
紫鸢咬着唇,摇了摇头。
“兴许他压根儿就不想见你带你走———紫鸢……”司徒蜓心直口快:“我们得找他讨个说法。”
“也许他只是忙呢……”紫鸢楚楚可怜地望着那堵墙。到底是这四丈的高墙无情,还是他的心更狠。
她十分想替他寻个好由头。
“你进去见了他,问清楚便是了!”
“可是……我……”
“别可是了……来!”
司徒蜓凭借着纪师傅教的那一招‘独步花蹊‘,轻而易举地腾上宫墙,朝紫鸢伸长了手。
“………………”
紫鸢将嘴边的话囫囵地吞回肚子里,仓皇地张了张望着四周,这才把手递给司徒蜓。
“小姐……我……我爬不上……”
紫鸢是个手无寸铁的人,很快便使劲了浑身的气力。
“你……你再使使劲……”
司徒蜓被耗得有些乏力,硕大的汗珠顺着鬓发流下来。正值炎夏,她的手心早已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紫鸢抓不稳,一把就松开了。
“小姐……小姐……”
紫鸢见司徒蜓一个趔趄,一头往后栽了过去,便也顾不得自己被擦破的手,焦急地拍着厚重的墙。
“你在此作甚?”
这样深沉而不厚重的声,穿透无尽的黑暗而来,有力地在她耳边生根、蔓延,直往心里去。
“将军……”
紫鸢又惊又喜地回过头。
他就站在她身后,如一座山,使她望而安心,如一座桥,也使她踩上去便巍巍颤颤——就在三天前,她一览无遗地入了他的眼,并真切地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
多少有些难为情,还是跑罢。
紫鸢心里打定了主意,圆溜溜的眼睛打了个转,脚底如抹了油一样地侧过身便要走。
“还没说来作甚,难不成又要跑吗?这果真是你的作风。”
夫铭伸出手,轻拉住她垂在背后的俏皮的辫子,他幽深的眼比夜色更明亮而渊源。
“我……我见今夜月色极好……”她不敢回头看他的眼,信手指了指静谧的夜空。
“今夜无月,哪里来的好月色。”他淡淡地看她:“你找我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他这才松了手:“就是……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你。”
“说重点。”
“那晚你说的话可是反悔了?”
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我没有。”
他不紧不慢地说,眼光温柔。
“你几时带我走?”紫鸢抿了抿唇,眉梢偷乐似地扬了扬。
“我在筹备了。”夫铭的唇不厚,只言片语地显得愈发地单薄。听说嘴唇薄的人最是薄情,而他却不像。
紫鸢听了这话,不由得羞赧地低着头,吃吃地笑了一会儿,又耷拉着脑袋偷偷地看了夫铭一眼。
“你傻笑些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我见你生得好看,我光看着就觉得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