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你的心眼决不会小过我,因我只容得下你

长生殿。

五六月,正是荔枝的时节。

有些大个儿的已经红透了,有些还有点微青,但若剥开皮,都是饱满而剔透的,模样好看,味道也极好。唐时杨贵妃曾有‘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传说,换至如今,川南地区的荔枝仍是宫里头稀罕的物料。

夏织衣若非这次在长生殿里见着,竟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绝味。

入口极滑润,于唇齿间芬芳四溢,汁水甜而不腻,肉质如玉,温和细软,难怪唐玄宗为博美人一笑而这般执拗荒唐。

“荔枝味虽甘美,但性温,主热,你有孕在身,本不宜多食。但本宫心想着你在宫外或不曾见过这稀罕的东西,便让锦瑟去传了你来尝个鲜。”花蜀绣皮似笑非笑地望着夏织衣,她浓厚的妆容上挂着缕笑,而皮肉里却是极傲慢的。

夏织衣有些无措,轻轻地手中的荔枝又放回玉盘里,这一道鸿门宴原就是为了嘲讽她低贱的出身。

“多谢母妃记挂,织衣从前住在山中,饮的是双溪水,吃的是漫山遍野的野果,的确不曾见过这样的人间美味。今日得幸尝了鲜,织衣心中甚是感激。”

“你现如今有了仪儿的骨肉,自然是不必与本宫说这样生疏的话。不过有些话,本宫还须得说在前头。”

花蜀绣拂了拂袖,锦瑟便将那一盘水灵灵的荔枝儿端走了。

“…………”

夏织衣缄默,虽不明她所谓何事,但也知绝非善类。

这盘荔枝,果真是个极好的引子,否则宫祈仪不会由着锦瑟将她领回长生殿。

“仪儿生在帝王家,往后多纳几位侧妃也是应当的,你虽是他第一个迎娶的,又头一个有了孕,但终究不是正妃,这点你得有分寸。”

“织衣明白。”

她除了这样说,还能如何?

虽有不甘、不愿、不服,亦只能打碎了牙,一并儿往肚子里吞。

“不,你还不明白。”花蜀绣轻轻地拍了拍夏织衣的手,意味深长地叹了叹:“本宫的话还没说完呢。”

“母妃您请说……织衣听着。”夏织衣只觉得嘴里甜得有些腻,滚滚的荔枝香翻江倒海地起涌着。

“解语是本宫的亲侄女,无论门第、学识,还是样貌、性情,都是仪儿正妃的不二人选。你觉着,本宫说的可都对?”

“………………”

“所以本宫说你看得还不够明白———慢慢来罢,你到底还年轻。”

“………………”

那荔枝着实太甜,浓郁得使人的唇舌都化不开,说不出话。从前,那些野果子虽个头不大,味又有些酸,但吃起来却十分满足。

“锦瑟,你去挑些模样好的荔枝,最好是方才冰镇过,凉凉爽爽的,好让仪王妃带回去给仪王吃着解解暑。”花蜀绣吩咐罢,揉了揉脑袋悠悠地说:“这见天儿热起来,人也乏得很……”

“那母妃好生地歇会儿,织衣便先回了。”夏织衣起身揖了揖,拎着锦瑟递给她的竹篮子便要走。

“等会儿。”

“不知母妃有何吩咐?”

“本宫听闻你与镜王府平安郡主走得近,那你应知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名叫紫鸢的那个,你与她可也算是深交?”

“我与紫鸢并不算深交,也就是我与平安的情分罢了。”夏织衣忖度了半晌,方才说道。

“嗯,如此便好。”花蜀绣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用如鹰勾般的眼神紧紧地抓住夏织衣:“你可别以为本宫不知道——那丫头不检点得很——你最好独善其身,莫与她们胡闹。”

“织衣不知母妃所谓何事?”

莫不是花蜀绣早知紫鸢与夫铭之事?夏织衣决意装作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好试探她究竟知多少。

“有些事说破了可未必是好事。本宫提点你,你却当真以为本宫不知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吗?”

花蜀绣冷冷地睥睨着夏织衣。

果然,她都知道。

“是,织衣……谨遵母妃的教诲,凡事自当有分寸,决不会行错差池的。”

“回去罢,这大热天的,莫等冰块都化了——仪儿打小就爱吃冰镇的荔枝。”

夏织衣强忍着喉哽里的甜巴巴的粘稠感,诺诺地退下了。她穿过朱红的长廊,走过清凉的石桥,站在浓郁的树荫里,终于不了遏制地呕了起来。

但她却什么也呕不出,唯有清澈的眼泪如泉般一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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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织衣回到府里,宫祈仪正在前院里舞着剑,当午的太阳还不算烈,微小的风穿过他行如流水的剑尖。

她心里甚烦,也不想与他碰面,便径直地由偏殿走开了。但她又担心手里的冰镇荔枝化了就坏了,于是又折了回来。

“你回来了。”宫祈仪将剑收回鞘里,抬手擦了擦豆大的汗:“听说那可是从川南快马加鞭送回的荔枝,可还好吃吗?”

“我给你带了些,你吃着便知了。”夏织衣避开宫祈仪灼热的目光,低着头将竹篮塞给他:“你不吃,别人说好与不好,都是不作数的。”

“可是母妃又同你说了些什么吗?”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不快。

“母妃让你多娶几门亲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悦地看了看他,转身便往里走:“只不过我心眼极小,总爱生些闷气罢了。”

宫祈仪望着夏织衣郁郁的背影,追了上去拉住她,双手揽在她瘦削的肩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你心眼再小,也必定小不过我——我的心只容得下你,哪里还能有其他的?若你实在信不过,我大可将它剜了出来给你看。”

“你说得总是好听的。”

她推开他的手,赌气似地回过身,留一个背影对着他。

“你当真不信我?”

他绕到她面前,俯下身笑着如蜻蜓点水般啄过她粉妆玉砌的脸。

“她不论家世、学识,样貌、性情,哪一样都与你是门当户对的,这点可不是由着你说了算。”

“谁?”

“你比我更心知肚明,又何苦来这样问我?”

“我并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的眼神里起初还是如深海般温柔的,渐然地便有些不耐。

而她行船在自己不安的江河里,随波逐流,欲罢不能。

“你怎会不知我说的是谁——那日在母妃的宫里头,你便知道。”

“你说的……可是解语?”

“难道不是吗?”夏织衣咄咄逼人地追问,她已经被惶恐俘虏了,变成了一具歇斯底里的空壳。

“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我也根本不会那样做!”宫祈仪竭力地压制着满腔的怒气,将头扭过去。

“我全然没有十分地了解你——你说的话,我又能信几分?紫鸢的事,若不是你同母妃讲,母妃怎会知晓得如此明白?”

夏织衣游离在崩溃的边缘,如同一只挣脱了线的风筝,恍惚地飘在白茫茫的天际。

她的脑袋是空空如也的,连同着剧烈的心跳而窒息着,麻木着,她的嘴巴像一道关不住的宅门,不断地吐着吃人的话语。

从花蜀绣警示她那刻起,夏织衣便认定了是宫祈仪透露的。

“你在说什么?我同母妃讲什么?你竟认为我会同母妃讲这些吗?母妃的眼线遍布上下,而你竟这般信不过我吗?”

有那么一刹那,宫祈仪的心是被风扑灭了的,如同一支摇摆的残烛奔向了暗淡。

他忿忿地在她的缄默中拂袖而去——再甘美的荔枝,亦食之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