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忏悔录(译文名著精选)
- (法)卢梭
- 3348字
- 2018-05-11 10:29:37
我并没气馁,但却浪费了许多时间。我害怕被人撞见;我想好了一条妙计,准备第二天施行,便像没事人似的重新开始干起活来,忘了食品贮藏室里还留有两个会坏事的罪证。
第二天,我又找了个好机会,再做一次尝试。我爬上面包箱,伸出铁扦,对准苹果,正准备戳哩……真糟糕,“凶龙”没有打盹;突然间,食品贮藏室的门开了:师傅从里面出来,抱着双臂,看着我说:“好大的胆儿!”……我的手现在还在发颤,都握不住笔了。
由于老挨打,我很快便不以为然了;最后,我觉得挨打是对偷窃的一种补偿,让我有权继续偷。我非但没有把眼睛往后看,想想受惩罚的情形,反而在往前看,想着如何报复。我认为,拿我当小偷处治,就是允许我当小偷。我觉得偷窃与挨打是相辅相成的,从而可以说是构成一种交易,我在完成这种交易中我的那一份时,就让我师傅去干他的那一份。这么一想,我去偷时就比以前要心安理得了。我在琢磨:最后会怎么样呢?我会挨打。随它去吧:我生来就是挨打的。
我喜欢吃,但并不馋;我喜欢女色,但不淫荡。我其他的欲念太多,对这两种欲念便淡漠一些。只有当心里空落时,我才想到解馋;而我一生之中,很少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我没什么时间去想美味佳肴。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老是只想到偷东西吃,而是对一切吸引我的东西我全都偷。如果说我没有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偷,那是因为钱对我的诱惑并不太大。在作坊里,我师傅另有一个单间,门老锁着。我找到了法子把门打开,然后再关好,不露痕迹。我在里面动用师傅的好工具、好图案、印模等一切我所羡慕而他又不肯让我用的东西。实际上,这算不上是偷,因为我是拿来为师傅干活用的,但由于可以随意使用这些玩意儿,我欣喜若狂,我以为把师傅的技术和产品一块儿偷了过来。再说,在一些小盒子里,还有一些碎金块、碎银块、小首饰、贵重物品和零钱。当我口袋里装上四五个苏时,就神气得不得了。不过,我根本没有去动这些东西,连贪婪地瞟上一眼我想都没想。我看见它们的时候,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喜悦。我深信,这种对盗窃钱财及其后果的恐惧大部分源自教育。这中间夹杂着羞耻、坐监、惩罚、绞架的潜在念头,使我若是见财起意,便不寒而栗。而我觉得我的那些伎俩只不过是淘气而已,而且也确实是如此。这么干顶多挨师傅一顿打,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不过,我再说一遍,我并没有太贪婪,所以没必要洗手不干;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斗争的。单单一张好画纸就比可买一令纸的钱对我的诱惑力更大。这种怪癖源自我的独特的性格中的一种,对我的行为影响颇深,有必要阐述一番。
我有一些十分炽烈的激情,每当它们骚动不安时,我便难以驾驭:克制、尊重、胆怯、规矩全都抛诸脑后了;我成了一个厚颜无耻、放肆无礼、粗野撒泼、桀骜不驯之徒;羞耻阻挡不住我,危险吓唬不了我。除了我一心念着的那唯一的东西而外,世间万物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但这一切只是瞬间的事,我随后便陷入颓丧绝望之中。平静的时候,我懒散、胆怯得要命:我什么都怕,什么都讨厌;一只苍蝇飞过能吓我一大跳;我懒得说话,懒得动弹;恐惧和羞耻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真想躲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去。非行动不可的话,我不知该如何做;非说不可的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人看我的话,我便局促不安。当我激情满怀时,我有时会找到要说的话;但是,在日常谈话时,我脑子闭塞,找不到任何的话说。我觉得日常的谈话简直难以忍受,唯一的原因就是没话找话。
加之,我的那些占主导的欲念没有一个是牵涉到可以购买的东西的。我只需要纯洁的乐趣,而金钱会使乐趣全都毒化。譬如,我喜欢美味佳肴,但是,我不能忍受高朋满座的拘束,也不能忍受小酒馆的乌烟瘴气,所以只能与一位好友消受。因为我不能一人独饮,那样脑子会想到别的事情上去的,也就没了吃的乐趣。如果我心血来潮想女人了,我那颗激动的心让我更渴望的是爱情。我觉得卖笑女子失却了她们的魅力;我甚至怀疑我会消受她们。我对于我力所能及的享乐都是如此。如果它们需要金钱购得,我便觉得平淡乏味。我所喜爱的只是那些东西,它们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能善辨其味的第一个人。
我从未觉得金钱是一件像人们觉得的那样宝贵的东西。而且,我甚至从来也没觉得它是万能的。金钱本身毫无用处,必须变换它才能享受它;必须购买,讨价还价,常常受骗,花了大价,并不如意。我要的是一件优质的东西,可我断定花钱买到的却是一件次品。我花大价买一只鲜蛋,却是只臭蛋;买一个好水果,却是没成熟的;找一个姑娘,却是个烂货。我喜欢玉液琼浆,可是到哪儿去寻?去找酒商?不管我如何提防,也要被毒死。要是我非要得到很好的服务呢?那得多操心,多麻烦呀!得有朋友,有代理人,付佣金,写信,来来回回。左等右盼,可最后常常还是上当受骗。我的钱带来了多少麻烦!我对金钱的恐惧胜过我对美酒的喜爱。
在我学徒期间及以后,我千百次地想出去买点好吃的。我走近一家糕点店,看见柜台前有几个女人;我觉得已经看见她们在偷偷地讥讽、嘲笑我这个小馋鬼。我走过一家水果店,斜睨着漂亮的梨子,香味袭人;旁边有两三个年轻人看着我;有个认识我的男人待在他的店门前;我看见远处走来一位姑娘,她是家里的那个女佣吗?我眼睛近视,产生许多幻觉。我把所有走过来的人都当成了熟人;我在哪儿都胆怯,总是畏缩不前。我越是羞涩,欲念越是强烈,但还是像一个馋虫啃啮的傻瓜似的转回家去,尽管兜里有钱买得起,但却什么也没敢买。
如果我把自己或是他人用我的钱时我所感受到的尴尬、羞愧、厌恶、不适以及种种不快都记述下来,那就成了一本索然寡味的流水账了。读者在逐渐对我的生活有所了解的同时,将会对我的脾性有所了解,无须我赘述,也将会感觉出这一切来的。
对此有所了解之后,大家将不难懂得我的一个所谓的矛盾:对金钱的极大蔑视与几乎利欲熏心的吝啬兼容并蓄。对我来说,金钱是一件很不合适的东西,即使没有,也不想得到。而当我有了它时,我长久地留着不花,因为不知道如何花才好。然而,如果有了合适称心的机会,我会很好地花钱的,以致用得囊空如洗也没有觉察。不过,别在我身上寻觅吝啬人的怪癖,为了炫耀而花钱的怪癖;恰恰相反,我悄悄地花钱,而且是为了寻乐:我花钱不是为了摆谱儿,而是深藏不露。我深感金钱不是供我使用的,我几乎羞于有它,更不用说花它了。一旦我有足够的钱,像像样样地生活,我是不会想当守财奴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将把钱全花光,而不想让它下崽。但是,我境况不佳,总是提心吊胆的。我崇尚自由。我憎恶窘迫、苦痛、寄人篱下。只要我兜里有钱,我就可保独立,就免于挖空心思去找钱。我总是害怕手头拮据。因为害怕囊中羞涩,我爱惜钱。人们拥有的金钱是自由的工具;追逐的金钱则是奴役的工具。正因为如此,我才攥住金钱而又不贪婪金钱。
我的淡泊只不过是懒惰而已。有钱的乐趣抵偿不了敛财的繁难。我的挥霍也仍然只是懒惰而已。当有机会痛痛快快地花钱的时候,人们也就不太管它用得是否值得了。金钱对我的诱惑没有物品的诱惑来得大,因为在金钱和希望占有的物品之间,总有一个中介,而在物品本身及其享用之间,绝无中介。我看见物,它便在引诱我,如果我只看到占有物的手段,那该手段对我并无诱惑力。因此我做过贼,而且我现在有时还在偷窃引诱我的、而且我宁愿去拿而不愿去讨的小玩意儿。但是,一生之中,无论幼时或长大之后,我不记得曾经拿过他人的一个子儿。除了有一次,那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我偷过七利弗尔[14]零十苏。这件事值得说一下,因为其中有着一种无耻和愚蠢的十分可笑的巧合,如果不是牵涉到我而是别人的话,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的。
那是在巴黎。大约五点钟光景,我同弗朗格伊先生在王宫花园散步。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对我说:“咱们去歌剧院吧。”这正合吾意,我们就去了。他买了两张池座的票,给了我一张,拿着他自己的一张走在头里,我跟随其后。他进去了。我随他往里走的时候,发现门口堵住了。我举目望去,看见大家都站着。我断定我会在人群中走散的,或者至少弗朗格伊先生会以为我走丢了。我走出来,拿了一张中途外出票退了钱,扬长而去。没想到我刚到大门口,大家全坐下了。这时,弗朗格伊先生清楚地看到我没在剧场里边。
这事与我的脾性相去甚远。为了说明有时候人会产生一种恍惚,不应以其行为来判断他们,我把这事记述下来。这并不是在偷这份钱,而是对这钱的使用的偷窃:越是说这不算偷窃,越是让人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