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溺水的人鱼(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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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二日,是里斯本港一年一度的节日圣安东尼奥节的前夜。这一天,波尔多大街所属的拜沙区,街巷里人头攒动,人们摩肩接踵,一直闹腾到深夜。第二天十三日才是真正的节日,但前夜的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嘈杂异常。

这个节日源于当地渔民们为祈求渔业丰收而举行的祈福仪式。这一夜,里斯本的打鱼人把自己捕获的沙丁鱼用盐烤制,供大家品尝。所以,这个节日也称作沙丁鱼节或里斯本节。节日的前夜,主要的繁华大街上摆满了摊位,家家都烧起木炭,把沙丁鱼抹上橄榄油和柠檬汁,边烤边卖。

女人们则叫卖着可爱的香草小盆景。盆景是用纸做的,里面夹着写有爱情诗句的小纸片。女人们向路人兜售:“您喜欢哪首诗?”

市民们品尝着盐烤沙丁鱼,就着番茄和彩椒做成的沙拉,喝着葡萄酒,通宵达旦不亦乐乎。这一夜人们无所顾忌尽情狂欢。

不过对年轻人来讲,节日更具新意。他们把这一天当成了表达爱情的情人节,还特地把这个前夜称为“恋人节”。这一夜,里斯本的恋人们互赠礼物,单身者则边往画有圣安东尼奥头像的箱子里投硬币,边向这位爱的守护神祈祷,期待早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尚未表白的年轻人,无论男女,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心上人表达自己的爱意。圣安东尼奥会制造出爱的奇迹。

十三日结婚的恋人们会得到里斯本议会的赞助,从报名者中抽取十六组,入选者的婚礼场地费和服装费,甚至新婚旅行的费用均由议会承担。

节日越办越大,如今游客不仅来自周围的城市,有的来自西班牙,甚至更遥远的异国他乡。这个城市从前夜开始就沉浸在一片节日的气氛中。

大街的拱门上装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又挂满了无数的彩色气球,姑娘们穿着盛装穿行其间。

自由大街挂起了各种彩带,姑娘们组成的盛大游行队伍绵延不断,载歌载舞,这里成了不夜城。

里卡多·科斯塔如今已经升为里斯本大学的名誉教授,里斯本大学也成了葡萄牙最具实力的精神医学重镇。就在二〇〇一年六月的这个夜晚,圣安东尼奥节前夜的电视节目里,科斯塔就脑白质切除术的有效性做了一个特别节目。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世界精神医学界的趋势倾向于否定以脑白质切除术为代表的外科处置方法。科斯塔教授在葡萄牙尚属老权威,但在国际上已经成了过气的人,他和该手术的发明人埃加斯·莫尼斯一起,连同他们倡导的精神外科治疗体系,都遭到了人权组织的强烈批评。这次,色厉内荏的科斯塔教授依然气宇轩昂地为自己雄辩。

他大讲了一通对危重精神病患者实施外科手术的必要性和有效性,就像当年他对布鲁诺的说辞一样,千篇一律。他继续宣讲他的那套陈词滥调:这种手术治疗方法,能使七成患者的症状得到改善,使他们以乐观的性格回归正常社会,重新过上安定的生活。这其中包括那些急于治愈的抑郁症重症患者和那些一般焦虑症患者,以及那些有严重暴力行为危害社会的患者等等。他们其中不乏教育家、科学家,以及各类专家学者。

这时,主持人提出了问题:“请教授解答:当今世界上,有人认为精神外科时代已经过去,也有很多国家对精神外科予以否定。您怎么看?”

教授言辞犀利地反驳:“这是一种偏见,是那些无视现状的人的偏见。他们把精神病院看成收容所予以否定,把那些具有暴力倾向的人放出来任其胡作非为,严重危害了正常社会人们生活的权利。”

“这些手术七成成功了,那也就意味着有三成失败了,是吗?”主持人继续发问。

这时,教授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他强烈地反驳:“不是!我是说,七成患者术后性格明显改善,变得积极乐观,另外的三成患者性格变得过度沉稳,他们不善言谈,但内心里独自享受着改善后的欢愉。他们只是缺乏语言表达的积极性而已。”

“而且,他们中的三分之一,也就是全部施术患者中的一成,对这种手术治疗方式颇有微词,这个我们也知道。换句话说,那是扭曲了的私怨的产物,实际上患者的状况已经得到很大的改善,他们体会到了轻松快乐。手术前他们是同意的,而且他们都签了字。手术后,他们的症状明显好转,却谎称没有效果,演起了哑剧。”

这档节目是预先录制的,阿蒂娜和女儿亚美莉可能也看到了。就在当天晚上的十点十五分,阿蒂娜用自己私藏的手枪击中了自己的心脏,自杀了。

阳台之下的波尔多大街上人声鼎沸,时而传来几声年轻人的尖声怪叫,时而传来二十八路电车隆隆的噪音,电车跟在人群后慢慢地爬行。喧嚣不断充斥着房间。

亚美莉到一个路口外拐弯的格拉萨路上,为母亲和自己买了两人份的盐烤沙丁鱼。一路上她使劲儿在人群中挤着,好容易才回到家。她感到有些筋疲力尽,准备到家先歇一会儿,这时她发现了已经死去的母亲。她慌忙扔掉手中装满沙丁鱼的纸盘,惊呼着一头扑到母亲的遗体上号啕大哭。回过神儿来,她赶紧打电话报了警。

由于满街是人,警车根本派不上用场,骑自行车也无济于事,警察们只能乘着二十八路电车赶赴现场。阿蒂娜住的地方离车站有段距离,警察只好向电车司机出示了证件,要求把电车停在事发地点的楼下,他们一路跑着上了楼。勘查的警员来得稍迟一些,他们也是用同样办法赶来的。警察们的脸上都多少带有些红酒的醉意。

当年在葡萄牙泳坛昙花一现的天才游泳健将,就这么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离开了人世。阿蒂娜·希尔娅的荣光已经化为遥远的记忆,赶来的警察当中,没有人了解她的全盛时期,没有人看过慕尼黑奥运会的现场直播,甚至没有人知道阿蒂娜的名字。

阿蒂娜击中自己的那把手枪掉落在轮椅旁边的地板上。她的膝盖上留着一张遗书,上面用铅笔草草写道:“请解剖我的脑袋研究。”难怪她开枪是击中心脏而不是击中头部。

阿蒂娜自杀的现场疑点重重。从枪口的焦痕看,阿蒂娜的手枪应该打过两枪。但阿蒂娜是一枪毙命直穿心脏,而且弹头穿过了轮椅的椅背嵌入其身后的墙里。据此可以断定,阿蒂娜坐在轮椅上自己击中心脏是毫无疑问的。然而问题是,警察搜遍了阿蒂娜的住所,也没有找到第二颗子弹的弹头。

在阿蒂娜的手指上,她衣服的心脏部位,射入的小弹孔周围,有明显的硝烟痕迹。在枪柄上也检出了阿蒂娜的指纹,证明她的自杀是毫无疑问的。屋外的噪声不断传来影响调查,警察带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阳台的大窗。窗外传来的噪音,完全可以掩盖屋里的枪声。

阿蒂娜曾经是个名人,为了排除他杀的可能,必须尽快对其遗体进行解剖。但是,今天晚上是圣安东尼奥节的前夜,“尽快”只能是一句空话。运送遗体的车已经准备好了,但是眼下满街是人,遍地醉汉,车至少要到天亮才能到达这里。如果把车全速开过来的话,不知要撞倒多少醉汉,那可就酿成大祸了。

这时候,刑警主任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里报告说,在距这里两公里外的安柏尼大街五十七号的一幢高级公寓里发现了一具被枪杀的尸体,另一组人马正在赶赴现场。

节日的夜晚,人们无拘无束放浪形骸,也常常乐极生悲,酒醉者变成了加害者。里约热内卢的狂欢节每年都有人因狂欢酿祸而死,已经司空见惯了。里斯本的节日虽然不及里约,但每年也或多或少发生一些意外事件。

安柏尼大街那边的办案人员又传来了消息,死者的遗体倒在二楼自家门前,是被外来者枪击身亡的。一问死者姓名,着实让警察们吃惊不小——里斯本大学名誉教授里卡多·科斯塔!

令警察们吃惊的是,刚刚还在电视里看到过他的特别节目。而且巧的是,那里的死者竟然是给眼前的自杀者阿蒂娜·希尔娅做过脑白质切除术的那位名医。还有,此前坊间就谣传,手术后几乎成了废人的阿蒂娜常常扬言要与科斯塔教授同归于尽。

科斯塔教授是被近距离枪击心脏而当场毙命的。当时他身穿睡衣,外面还披着白色的丝绸睡袍。

他身后的墙壁上,嵌着带血的弹头,看样子他是站着被击中的。睡袍上心脏部位的弹孔四周可以看到一圈清晰的焦煳痕迹,这显然是抵近射击造成的。

老教授的妻子是资本家的女儿,几年前病故了,此后教授一个人生活。金钱名誉应有尽有的他没有理由自杀,而且现场的一切也证明是他杀。

节日的夜晚,十点多钟。就寝前,他听到门铃响就出来开门,被来者一枪毙命。

然而,凶手留在现场的只有一颗弹头,警方没找到凶器。凶器肯定是被凶手带离了现场。现场也充斥着节日的噪音。公寓的尽头是个探出去的罗马式阳台,下面是来来往往的二十八路电车。电车一经过,一片轰鸣声。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的音乐,以及路人发出的尖叫声。这样,凶手开枪根本不用担心枪声会被周围的人听到。科斯塔教授家的房间既多又大,周围的邻居肯定不会听到这里的枪声。

运送科斯塔教授的遗体也成了难题,看来得忙一个通宵了。

一个鉴定人员从墙上只抠出一颗弹头,然后带着弹头,乘上二十八路电车,回警署去了。与此同时,击中阿蒂娜的那颗弹头,也被用同样的办法带回了警署。

于是,这天晚上发生的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很快传遍了警局。击中阿蒂娜的弹头和击中科斯塔教授的弹头,口径和材质完全相同,经过显微镜放大鉴定,证明弹头上的膛线完全一致。也就是说,击中科斯塔教授的那颗子弹和击中阿蒂娜的那颗子弹,是从同一支枪里射出来的。

更令人称奇的是,由于发现得早,阿蒂娜和科斯塔教授两人的遗体尚有体温,据此,可以比较准确地推定出两人的死亡时间。可推定出的时间竟然是“同时”!这主要是根据体温的下降做出的判断,当然推算不可能精确到分秒,但通过一系列现场的证据,不可否认地得出了“同时死亡”的结论。

搜查人员皱起了眉头,他们感觉到,这两起案件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但从眼前的证据看,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只能解释为:临死之前,阿蒂娜·希尔娅的手枪里射出了两颗子弹,一颗直穿她的心脏,另一颗则穿越空间,射入了远在两公里外的科斯塔教授的心脏。在一年一度的节日前夜的深更,在一片喧嚣和酒醉之中,搜查人员只能认定这是圣安东尼奥制造的奇迹。

静下心来,搜查人员开始回到现实中研判此案,这可能是第三者制造的谜案。按照常理推断,如果是因为阿蒂娜而报复杀死科斯塔教授的话,那首先怀疑的应该是他的女儿亚美莉和她的丈夫布鲁诺。

最初推断的“同时死亡”,已经不具现场验尸的意义了。这种根据尸体体温下降来推断死亡时间的方法也未必就分秒不差,何况仅仅是十分钟至二十分钟的时间差。也就是说,两者死亡时间差上十至二十分钟,到哪里都说得过去。只要能够证明凶手在此时间内从一个案发地移动至另一个案发地,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使这个谜案不攻自破。

问题是,两个现场的距离大约有两公里,又是在节日的夜晚,马路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步行往返至少也要花上两个钟头。就是单从“推定同时死亡”这一点来说,可以假设为单程,那也至少需要一个钟头。这也无法成立。

跑着去——假设可以的话——也要一个钟头。加之路上拥堵行走困难,步行都走不快。就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地推断,“同时”也是无法成立的。

节日里街上根本没有出租车,更别说私家车了。也不可能有人骑自行车,因为人行走都困难,谁还会骑那玩意儿。骑自行车也不可能,更何况这对父女俩压根儿就没有自行车。

那么,乘二十八路电车往返呢?似乎只有这个推断可以成立。二十八路电车的确从两个案发地点经过,但两家的门口都不是车站,而且两家距离最近的车站也都挺远,步行的话,分别也都要走上将近十分钟。在这节日的狂欢夜里,即使一路上拨开人群,奋力奔跑,也比不上平时走路快。再说,这样的杀人计划岂不是荒唐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等电车需要时间,节日夜晚的电车往往姗姗来迟,根本不可能准点。女儿和父亲看到阿蒂娜自杀,一时报复心起,随机作案。那至少要在母亲身旁寻思一下如何采取行动,至少要考虑一个简单的行动方案吧。

女儿回家,看到母亲自杀,顿起干掉科斯塔教授的杀意,她戴上手套,拾起手枪,离开家直奔车站。她乘上电车,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车站下了车,步行来到教授的公寓前,上了楼按下门铃。教授应声出来开门,她当即将其一枪毙命。然后,她沿着原路下楼,走到车站,乘上电车,下了车,一路走回自己家,登楼入室,将手枪放归原处,然后,打电话报警……

事后,办案人员做了实验,这一连串的行动完成,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单程至少也要将近三十分钟,那天是节日之夜,满街人山人海,根本无法正常行走,电车也不可能按时到达,女儿的这一路杀人之行稍有犹豫,又会增加时间。这是在绝对顺畅的条件下的假设,最短单程需要三十分钟。就是这三十分钟的时间差,也足以彻底推翻验尸推断出的那个“同时死亡”的结论。

而且,二十八路电车的每位司机都认识亚美莉和布鲁诺,也知道他俩在这里照顾奥运会名将的事。整个里斯本的电车都是无人售票车,买票或刷卡的时候,乘客都要跟司机打照面。当晚出车的所有司机都没有见到过亚美莉和布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