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默默地陪着这样一位病人共同度过二十年,这的确令我由衷地敬佩。我在想,这一切与其说是缘于他对阿蒂娜的深爱,不如说是一种敬畏。布鲁诺也曾经是游泳选手,虽然成绩没有特别出众,但比一般选手游得快。
然而,阿蒂娜的游泳速度远远超过他。当时,没有人能超过阿蒂娜,她轻而易举地登上了世界之巅,一时间,她在世界体坛简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作为拼尽全力而自认望尘莫及的人,心中往往对获胜者由尊敬衍生成敬畏。奥运会的领奖台对布鲁诺本人来讲,永远是虚无缥缈的梦,可阿蒂娜却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登上它。
二十年来,布鲁诺的艰辛和忍耐,始终支撑他的是那种敬畏心,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作为教练而言,他完全将自己置之度外,为自己敬畏的人无私地奉献服务。这一切虽苦犹荣,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体会到吧。
女儿亚美莉像她母亲一样,在养育院里长大。高中毕业后,布鲁诺把她接了回来。一家三口开始在波尔多大街那幢公寓里生活,布鲁诺细心地向女儿介绍了照顾母亲的种种方法。
女儿也挺出息,考入了国立福祉大学,为了更好地照顾好母亲,她专门选修了护理学。正在一切出现转机本该如释重负的时候,她父亲出状况了。布鲁诺因身体崩溃而倒下了,长年的劳顿导致疾病缠身。其间,他的父母也相继离世。他把照顾阿蒂娜的护理任务都委托给了女儿,自己找了一处很小的公寓,搬了出去。人的忍耐是有限的,他想一个人单独静一静。
布鲁诺或许是因为身心疲惫,打定主意不想再回到妻子的身边了。但当他听女儿说,阿蒂娜每次听到那首《偷洒一滴泪》就会被感动得落泪后,他也开始每周回去探望一次,替换女儿,让她也借机休息一下。女儿心存感激,父女关系也相当融洽。
布鲁诺很留意保持与女儿的和睦关系,常常一起进餐,或一家三口外出郊游。进入手机时代,父女俩立刻买了手机,一旦母亲有异常,女儿就会立即给爸爸打电话。爸爸也会火速赶来处理。
但他从不在波尔多大街的住所留宿,一处理完,他必定会乘上二十八路电车,返回十分钟车程外的那所小房子。
这期间,布鲁诺已经不再从事和体育有关的工作了。他从前就对修缮皮面旧书颇感兴趣,又从一位叫乌格的匠人老友那里得到了真传,就开始干了起来。后来,两人合伙开了一间仅有两米宽的“乌格-布鲁诺旧书修缮店”,小本生意惨淡经营,勉强糊口,也算过得去。
接回亚美莉之前,布鲁诺有个相好的情人,后来分手了,他独自一人过日子。由于身体不佳,连小店的活儿也不能全都打理了。
这种状态持续到二十一世纪开头,布鲁诺已经五十岁了。世人自不待言,就连里斯本的市民也早把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杰出游泳健将阿蒂娜·希尔娅忘得一干二净了。
女儿亚美莉一直独身,眼看也接近三十岁了。她一天到晚忙于照顾残障的母亲,根本没时间出去约会。
年过半百的布鲁诺,身体每况愈下。他心里明白,肺癌细胞正迅速繁殖转移,吞噬着他。只要剧痛还没有袭来,这一切他全不介意。然而,正在此时,又一波打击正悄悄向他袭来。
6
此刻,科斯塔教授正在悄悄地打探阿蒂娜·希尔娅的术后情况。他让丈夫带着妻子前来里斯本大学就诊,看到病人没来,他又派了年轻的医生到亚莱家询问情况。
他们大概是想确认病人术后的情况,然后在学术界发表论文。但是现在事与愿违,结果不如人意,教授是不会发表开颅手术的结论的,但有关阿蒂娜性欲亢进的症状已经在多篇论文中发表过。
有的美国学者读完论文提出了异议和反论。这就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南希·弗娅教授。她提出了强烈的异议,她否认阿蒂娜的症状源自性欲亢进症。异议的根源在于,美国是个提倡自由的国家,而葡萄牙则是崇尚性道德的传统国家,两种道德观念发生了强烈的冲突。
弗娅教授内心感到羞耻,因为她本人也患有此症。烦恼过一阵子之后,教授毅然决定二〇〇〇年的暑假,到西班牙和葡萄牙去。她飞来了里斯本,到波尔多大街访问了阿蒂娜。
她得知了阿蒂娜的悲惨现状,通过和亚美莉谈话了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并询问了布鲁诺的工作地点,然后乘上二十八路电车,找到了那家“乌格-布鲁诺旧书修缮店”。布鲁诺刚好在店里,教授亮明了身份,便在店里角落的第一个小桌旁坐下,攀谈起来。
以下是弗娅教授讲述的当时谈话的情况。当时的布鲁诺给人的印象是,满头白发,形容消瘦,沉默寡言。听说这位不请自到的弗娅教授是专程从美国来的血流控制内科学的教授,布鲁诺感到一头雾水,茫然不知所措。
弗娅教授开始介绍起来,这种不为人知且非常特殊的病症,在世界上其实并不少见。她把自己难以启齿的患病感受告诉了布鲁诺。过去,她对性兴奋和性刺激完全没有感觉,一次偶然获得了快感,则一发而不可收,经常体验到一天上百次的性高潮。
这种病症,一般患者都是秘而不宣。因为患者是女性,这种病症往往难以启齿,又不愿跟医生讲,因此,越搞越糟,一旦被外人所知,可能带来更加严重的误解和非议。
听到这里,布鲁诺开始隐隐地预感到教授的突然造访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他一下子变得脸色灰白,这让教授感到愧疚和不安。以下这些是弗娅教授告诉我的。
在性观念相对开放的美国,近年来的报告表明,被这种病症所困扰的女性,其实在世界上为数不少。这种病的病症逐渐为人所知,但原因方面,却出现了好几种假设和病例。
“这是种什么病?”布鲁诺发问道。
弗娅教授点点头,说明道:“这种病,英文全称是Persistent Sexual Arousal Syndrome,简称PSAS(持续性性唤起症候群)。目前在医学界并不怎么为人所知,仅局限于研究,在道德意识根深蒂固的国家里往往不被认真对待,更不可能被世俗所认可。”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病因又是什么呢?”布鲁诺继续刨根问底。
“这种病最初的病例报告是由英国圣玛丽医院大卫·高梅医生提出的。世界上广为人知的性功能障碍,常常指性冷淡,而与之相反的是,在完全没有性刺激因素的环境里,性快感来临并长时间或频繁持续。”
“拿我本人来说,有时做了一半家务突然快感来临,甚至有时正走着路也会一下子来临,令人又尴尬又苦恼。享受高潮本来是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却练就了掩饰快感的一套办法,因为有时我一天能来上百次高潮。”
“乍听起来,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却给一些从事特殊职业的女性,带来了莫大的精神痛苦。有时一项聚精会神的工作会被突然打断,有时正跟别人认真地谈着话,身体突然震颤起来,令对方也感到疑惑,这对患者来说,无疑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痛苦,自尊心会受到严重伤害。患者即使是居家的主妇,日常做家务也会受到影响。快感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来临,对女性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屈辱和折磨。”
“再比如,患者开车或乘电车时,身体受到外力震动,情况会更糟糕,患者简直可以说是痛不欲生。因为驾车时发病极其危险,所以患者坚决不能驾车。另外,一旦发作丑态百出,周围的人会叫来警察或医生,就更麻烦了。患者声名狼藉,就不可能在原来的社区居住了,会被社会所唾弃。以我为例,有段时间,我连外出都心存恐惧。”
“可这一切跟谁讲呢?人们会误认为那种事何乐不为,结果也只能忍气吞声。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又难于启齿,不好意思看大夫,只能把自己的性高潮全部掩藏起来,顶多和丈夫交流一下,这就是世俗的陈规,换言之,这才是所谓的妇道或修养。”
“像我这样,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和别人谈这个话题,是因为我已经结婚生子,上了年纪了。可如果搞错了谈话对象或场合不对,往往会被误认为是荡妇或是卖淫女。世俗的观念根深蒂固,简直是顽固不化。”
布鲁诺听着听着,觉得感同身受。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冲击,自己的人生,妻子的人生,天旋地转崩塌下来,把他卷入了无奈和无助的深渊。
“这种病与性兴奋导致的生殖器充血以及性冲动毫无关系。它会突如其来,给患者带来强烈的持续的性快感。它与性行为过剩,对性的好奇心超强,生活淫荡,被男人过分开发等等之类的理论也没有关系,与道德败坏更是无关,纯粹是一种生理现象。对这种病,如果用道德标准或者时下的世俗观念来衡量的话,得出的结论可就大错特错了。”
布鲁诺听得面色苍白目瞪口呆。
“这种病的发病原因说法不一。有的报告说是曲唑酮的副作用引起的并发症,停药后症状就会消失。也有的研究人员说,女性长期性欲缺乏易引发此症。也有报告说,长期服用SSRI类抗抑郁药的患者,一旦停药易发此症。”
“发病原因众说纷纭,治疗方法也无从谈起了。这有待于今后的科学研究,而且是一个颇具研究价值的课题。”
“但是也有简单明了的病因,例如我,就是骨盆血管异常,导致阴蒂周边分布的血管异常发达。最后,我是外科手术治愈的。”
布鲁诺听罢深受打击,同时他也在试图为自己辩解。弗娅教授的这番解说他完全理解,但对科斯塔教授给阿蒂娜所作的处置,如果追究他做丈夫的责任的话,也是他自己决定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造成今天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他难辞其咎。他的这种心态也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布鲁诺又谈起阿蒂娜常常表现出的暴力行为。他提出了疑问,这种病无法解释那种暴力行为。问得倒也有道理,弗娅教授点头称是。她接着说:
“我在高中时期喜欢读《解剖学百科》,最让我爱不释手的书是《现代临床精神医学》和《神经精神医学》。做姑娘的时代,我没有读过流行的恋爱小说,更别说那些黄色小册子了,我压根儿就没读过一本。上大学时,难耐的快感袭来的时候,我曾经挥掌击断过拖把杆儿,也曾经飞脚踢坏过吸尘器。”
“这种病带来的快感是强烈的,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它能够使人停止思考无法行动,更有甚者,快感一周不退,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行动半步,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有时小便失禁,有时痛哭呻吟。”
“最初未谙性事,难以宣泄,也不知如何才能填平欲壑,无处发泄,有时欲火一下子就转变成了强烈的怒火,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欲火焚身难以忍受,得不出答案就更加义愤填膺。”
“这么说,阿蒂娜的症状也是这个原因?”布鲁诺迫不及待地问道。
“阿蒂娜是奥运会金牌选手吧?她当然有着不亚于男人的体力。”弗娅教授接着说,“就连我这个从幼儿园时代就不爱运动,参加运动的时间总是能省就省的弱女子,也能一掌击断一根拖把杆儿,足见袭来的快感之强烈,根本无法自控。一旦发作,患者就像这种疾病的奴隶一样,任其宰割,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你也咬掉过恋人肩上的肉吗?”布鲁诺问。
“强烈的性高潮瞬间,人是没有意识的。”教授答道。但是布鲁诺看上去似乎没听懂。
“到医院去咨询的时候,你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吗?一向文静的女子,诉说自己难以启齿的性隐私的时候,一旦为人所知,周围人就会避之不及,将其看成一个花痴色情狂。对其厌恶的程度如同中世纪魔鬼判决的对象,众人同仇敌忾,将之处以火刑。”
“这种病如果用道德标准来衡量则更是天大的罪过。在崇尚道德的国家里,施以开颅的脑白质切除术是最合法的火刑,是最理想的审判结果。”
见过弗娅教授后,布鲁诺受到的打击简直无法形容。当初被里斯本大学神经科的那帮权威们给骗了,他一想起来就懊恼不已,造成现在这种无可挽回的状况,他实在难辞其咎。
一味虔诚地盲从于道德而导致的这种愚昧的大错,不仅使百年一遇的天才运动健将终生坐在了轮椅上,而且,她对丈夫布鲁诺的一片挚爱也被践踏了。
阿蒂娜的疯狂发情,并不是被周围那些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们所挑逗的。她只对布鲁诺求爱不止。发病后,她不能自控的精神状态,实际上和当初他们相识时是一样的,是天真无邪的。但她以往的那种令人可敬可爱的人格,现在却已经荡然无存了。
阿蒂娜只是患有PSAS病,根本不是精神异常,也不是色情狂,更不需要做那个该死的开颅脑白质切除术。
这么说来,自己犯下了天大的不可饶恕的罪过,葬送了葡萄牙的骄子,而且手段之残忍天理难容。
但是,事到如今,无论怎么批判谴责也已是徒劳。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之前,院方也不是没有解释。只不过,自己听信了科斯塔教授说手术后症状会得到改善云云。可他根本没有说,术后会出现癫痫,伴有剧烈头痛。他更没有说,病人将讲话困难,牙龈红肿,无法行走,伴有呕吐、排泄困难等等症状。如果早被告知术后可能出现这些副作用,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那张该死的同意书上签字。
其实,令布鲁诺痛苦不堪的岂止这些。实际上,内心深处时刻折磨他的是自己肩头被咬伤的隐痛,以及那种被恐怖彻底摧毁的畏惧感。当时,他与其说是为救阿蒂娜而头脑冷静,不如说是被她的暴力所慑服,或者说惊恐至极产生了愤怒。时过境迁,这件事却一直在折磨他。
布鲁诺想,这一切都是爱情的因果报应,自己也认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呢?今后该如何生活下去呢?怎样做才能偿还阿蒂娜的爱呢?然而,接下来,最后的事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