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希接过齐陵递来的剑鞘,让出殿心。六皇子毓清随后入场,穿浅黄色云纹缎袍,衬他发色,颇显神采。皇帝这时道:“都舞套路也没意思。”说着看向尚未落座的四皇子处一眼,“齐侍卫,你与毓清拆招给寡人看看。”
齐陵微愣了愣,立刻踏前一步,施礼听令。
“就用毓希的剑吧,佳宴之上,好看些。”
这是皇帝在担心用侍卫作为兵器的佩刀对上皇子作为礼器的佩剑,会对六皇子不利。齐陵有些犹豫地转身,在毓希眼中看到熟悉的不快。然而四皇子并无其他表示,将自己的佩剑递给齐陵,随即退出场外。
毓清已经在殿心站好,沉目看着齐陵,那气势压得满场一静。
陌楚荻心中微动,望向毓疏。那人正好望来,四目对上,向他笑了笑。
有宫人上前帮齐陵解下腰间佩刀,并将剑鞘取走。皇帝说开始,齐陵无暇多想,上前行起手礼。
一个女声忽从主座一侧的帘后传来:“清儿,齐侍卫是真功夫在身的,你小心些。”
满座皆吃了一惊,原来那边下着帘子,是克贵妃在皇帝身边侍坐。素闻贵妃循礼持重,这样的场合她本不该说话,想是实在关切儿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六皇子毓清不是克贵妃亲生,只因其生母去世,宫中又无皇后主母,由皇帝亲选当时的克氏昭仪负责养育。殿中众臣今见克贵妃与六皇子之情状与一般母子无二,多在心中有些感然。
陌楚荻感到身边厉元锋微微紧张起来。剑刃相击之声响起,毓清的剑势凌厉,招招攻取要害,而齐陵的招式走得很绵,将毓清的攻势一半带过一半卸下,可数次在剑刃快到身上时才得起手。这样看上去,毓清的剑路能制住齐陵一些,满座大臣虽须持重,陪来的随员中已有人叫好。
毓清与齐陵同岁,他二人功夫有很多是同一批教习教的,武艺上并无天渊之别。十几招过去,毓清的一个直刺突然游摆加速,齐陵不及变招,又不能径直从战团跳出去,眼看剑尖要中肩膀。
厉元锋腾地站起来,但见毓清急收招,却没能全止住,剑尖正抵齐陵左臂,划开一道浅口。血涌出来染在深红的近卫袍服上,看不分明。
齐陵收剑抱拳,“卑职认输。”
毓清笑向那主座旁的帘后道:“母亲焉知道儿子不是真功夫在身的?”
明堂之内响起一片赞誉声,皇帝心中欢喜,然而毕竟齐陵受伤,此时不便夸奖毓清,只向齐陵道:“齐侍卫辛苦了,下去包扎吧。”
齐陵抱拳施礼,又向毓清笑笑,向场外去了。
陌楚荻伸手碰碰厉元锋的手臂,浅笑示意他坐下。皇帝也已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遥向厉元锋道:“厉将军,寡人知道你与齐侍卫的渊源。值此佳节,不如让他散假几日,一来养伤,二来与你叙旧。”
厉元锋忙避席叩首,“微臣谢恩。”
明堂宴散,厉元锋想等齐陵送毓希起驾回府后,跟他一同回齐氏老宅,陌楚荻便与厉元锋一道出殿,在通向上阳宫的廊道避风处立谈冠礼仪程。深冬天气冷得紧,毓疏散了宴找不见陌楚荻,好一会儿出来见他在寒地里站着,不免有些生气,命人去取炭手炉来,自己走过去沉着脸站下。
厉元锋和陌楚荻都问了礼,毓疏正说要带陌楚荻速走,忽听明堂背处正要起行的毓希仪仗那边有厉声责骂的声音隐隐传来。
虽然那边打着灯,隔着这么远,毓疏并没看清出了什么事,然而厉元锋显然是看见了,起步疾向毓希仪仗走去。毓疏本不想管,但也没有容许将官与皇子在明堂下争执的道理,于是看陌楚荻一眼,示意他在原处等着,自己跟上厉元锋。
渐近之后,他听见毓希怒斥:“想清楚你身家系在哪边!”
毓希已经登车,半个身子探出去对着站在车下的齐陵说:“用着我的佩剑,给别人长脸,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现在是什么时候?!”
齐陵垂头站着,并不答话。
毓疏止住想要上前的厉元锋,走到车前道:“毓希,这些话能在此地说吗?传出去岂不损你清誉。”
毓希转头看清来人,“你来管我?”
“我是你兄长,不能管你?”
毓希冷笑,“长我一天也来称兄长,还不知这一天是如何长出来的。平日三百六十天不相往来,我竟不知道我有兄长。这大年晚上我教训自己手下的奴才,就有个兄长跳出来教训我了。”
当年克充容与江淑妃先后生产,日期虽翻过一个,实际相差不到五个时辰,因而宫中早年曾有克妃用催产之法为儿子争得排位在先,得封昭仪的传言。毓疏并不想与他理论,只听这“奴才”二字甚为刺耳,正色道:“齐氏平原侯是世袭侯爵,父皇尚以礼相待,你即便惩处手下,也应按名依分。何况你总比我懂武艺,该看得出齐侍卫是怕伤着毓清才刻意避让的。毓清是你弟弟,你想看他比武受伤吗?”
“我弟弟?养在贵妃处,不是你弟弟吗?我当他是弟弟,怕他不当我是哥哥,”毓希坐回车中,唯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我手下领的衙门前日有人办差返京,居然不先来拜我,到京第一天就谒了他府上。若是小官也还罢了,正四品的右侍郎,如此明目张胆,日后叫我如何服众?今日又在百官面前伤我手下,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三番两次僭越于我,倒是我不顾他的冷热了。”
毓疏心知他话指方杜若,然而臣子在侧,此话不可细论,只道:“此事是那侍郎不妥,你出一令文斥责他就是。毓清孩子心性,必没有想及这层道理。你这样年纪了,何必与他置这闲气。”
车中传来毓希一声笑,“方才教训我时我是弟弟,此刻要让着他时,我又是哥哥了。横竖我这排位不上不下,随你们方便去使吧。”
毓疏心中气到想笑,但实不是长于斗嘴的性子,话已说成这样,虽恼毓希不成体统,又懒怠再与他争吵,只拧了眉头不语。齐陵这时向车内说:“今日之事全是属下的过错,是属下考虑不周,殿下惩处属下是应该的。”复又转向毓疏道,“劳三殿下为卑职开解,齐陵实不敢当,若有万一惹二位殿下不睦,齐陵虽死难辞其咎。今日当受之罚,待齐陵散假返职后,自向四殿下领受。”
话是这样,语气却不卑不亢,倒令毓疏在心中把他名字记深了一遍。
原以为毓希不会罢休,不想车里静了一刻,传声命起驾。待他车驾略走远,厉元锋快步行到齐陵身边,齐陵转身迎向他笑,像是刚才之事全不在意。
厉元锋的怒气消下去一些,转向毓疏抱拳深施礼道:“今日蒙三殿下看顾我家公子,倒惹殿下听这些……话。末将无以为报,日后殿下有用得着末将之处,尽管开口。”
这对毓疏倒是意外,他道:“此为小事,将军不必挂心。夜已深了,齐侍卫的伤口不能受凉,都快些回去吧。”
厉元锋点头,与齐陵又拜了毓疏,两相告辞。毓疏回头,陌楚荻仍站在远处廊下,宫灯映出长影子,落在廊外地面。
他走过去,带陌楚荻同乘自己车驾而返。车行在外宫甬道上,轮声辚辚。两人起先聊了几句宴上菜色,毓疏问陌楚荻可吃了些,随后并坐无话。行出宫门不多时,陌楚荻忽道:“这北营,来日须拿,或许齐陵是个办法。”
毓疏看着车壁上悬着的宫纱灯火光曳曳,摇头道:“他跟毓希日久,若肯背他助我,就不是堪用之人了,看也不像。”
“良禽择木,有何不可?”
毓疏转向他笑,“若荻哥儿与我无这血缘,可会择我?”
陌楚荻也笑,“我非良禽,怎奈殿下木秀于林。”
毓疏被他逗乐了,转瞬又叹气,“你总这样,我自己都信了。”
陌楚荻没答这句话。这会儿外面风声急起来,不久有撒雪籽的声音响起在车壁车顶。陌楚荻躬身挪向车帘处,把帘子掀开,迎着冷风将怀中手炉递出去给赶车人。车夫显然意外,马都被他滞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声道谢,又说不敢。陌楚荻摇头向他笑笑,把帘子又放下,退回毓疏身边。
这些细处毓疏是顾不到的,每每看他这样,心上也喜欢。没了手炉,车中又偏冷,毓疏惦记着赶紧送陌楚荻到家,听陌楚荻又道:“明日宴上,梁老大人告太子家臣夺人祖宅事,不经太子而直呈天子,殿下踏出这步,再无路回头了。”
毓疏与人商定向皇帝面参太子,事虽由太子家臣自取,但在毓疏看来大小是个阴谋,因此不愿陌楚荻多涉手。此时见他又提,只得细问:“荻哥儿想劝我,收手?”
陌楚荻摇摇头,双手互笼在袖里,直视着车行方向,道:“此事不由殿下促来告,也或许会有他人促来,即便不告此事,太子身边也不乏事告。何况当年陛下亲征高句丽前,太子殿下得立,满朝皆知是靠皇长子的身份,本人并不甚为陛下属意。陛下既安然度险,朝局稳定至于今日,如今年高,病体不稳,未必不重新打算身后事。太子殿下至今大德无缺,但小处积危,已势如累卵,任谁去推,倾覆恐怕只在旦暮间。”
“那你这是?”
陌楚荻转头向他,“然而宫中无嫡子,太子若去,众皆庶子,皆可一争。可殿下排位在先,姨母娘娘又为六宫之首,若以长为贵,殿下是第一个名正言顺的。殿下此时不备,任他人哪个先行起事控住局面,殿下皆成当锋之的。此中深险,一步踏错,无路回头的。”
史册斑斑血痕俱在,毓疏如何不懂?此时已全明白陌楚荻的意思。他看着陌楚荻,听他道:“因此臣弟劝殿下,一往无前。”
因下了半夜的小雪,初一新晴,青天如洗。礼天之后是百兽朝觐,按惯例展示各地进贡的珍禽异兽,且三年一度的搏虎之戏今又值年。
为这新年庆典中最热闹的一项,一大早,皇公贵戚、王侯眷属、大小官员在西苑搭好的看台中四面坐稳,彩旗宫帷各处高张。天子面南居高位,下方略低坐着太子,其下三位成年皇子里毓疏居中,毓希、毓清分在两侧。太阳尚不高,准备登场的百兽在寒气中传来隐约的叫声,令人兴奋,又感喜气。命妇宫人们扎在西侧台上的各色彩帐中,娇声笑语与环佩相敲之声不绝,在这野地里添上一番绮丽。
齐陵虽然散了假,这样的场合却不能不到,因此一样早早在毓希府门前候着,与仪仗一道前来。这会儿礼乐响起,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只见朝贺新年的祥瑞之物被锦衣伎人牵入空场,有红鬃雪尾的小马、四角羊和白鹿,还有一架子五彩斑斓的雉鸡,由一对高头大马架着绕场一周,毛色在日光下艳如烂锦。
瑞兽之后是猛兽。为首是一队披红挂彩的山猪,外表孔武,然而行走时憨态可掬,女眷们的帐幕纷纷打开正面,以便观睹。接着一对浑身玄墨的精壮豹子被驯兽人由皮绳缚颈牵入场中,两双金瞳亮而慑人。其后又有金钱豹、云豹等数种,一时令人心中惴惴,满场的议论声小了下去,都知道压轴的搏虎之戏即将上演。
果然,待各样走兽从场中退出,四面栅栏门一一合上,西面独开了一道木门。随着几声响亮的静鞭,一头吊睛白额巨虎被驱进场中。
观者皆没了声响,一直窃窃私语未停的命妇帷帐中都停了动静。当今天子重武功,搏虎之戏历来是庆典大事,然而所用的老虎多为西苑长年圈养,往往性情较为驯顺。今日这头虎却毛色鲜亮,四腿健壮,自从入场便烦躁地绕圈疾走,口鼻中呼出白气成团,仿似一跃便能越过场边的土围,一看便为野物。
皇帝一样心觉疑惑,唤来少府监王翊问道:“今年这虎为何如此巨大?”
王翊神色为难,小心答道:“回禀陛下,先前为庆典准备的老虎四个月前病死了,西苑余下的非残即幼,因此少府向天下各林苑征虎。这只虎是两个月前由朔方猎户所献,本为猎夹伤了后腿,在苑中养了两月,已然好了。”
虽为无奈之举,但事已至此,断不能临场取消。皇帝只得扬声道:“值此大典,天赞猛虎助兴,望众卿奋勇。杀此虎者,赐百金,号伏虎都尉,封母荫子。”
司礼监将话朗声传下去,场中论声重起。这赏赐比寻常战功都重了。
然而杀虎毕竟不同于杀敌。搏命的游戏,已有功名的将军们是不合适参加的;而外营士兵又不得进入西苑,因此搏虎往往是羽林卫、禁宫近卫们扬名立万的机会。齐陵虽属近卫,但上次搏虎时毓希不许他上场,说他已世袭爵位,“莫阻他人进路”。于是他只看着场中左右奔突的老虎,并无他想。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面对如此巨兽,即使长年习武之人也无底气,皇帝的话音已落了许久,竟无一人应声。
皇帝心中不快,他不熟悉羽林卫一般兵士,因此皱眉看向自己与诸皇子的侍卫们。这时太子毓宁的僚属中一人起身抱拳,皇帝认得他,名唤谢绍。
“谢侍卫,很好,寡人祝你得胜!”
谢绍大声谢恩,纵身跃入场中。
他跳入的方位正在老虎背后,人进场下,更显出老虎的巨大。那虎一惊之下猛转身,调整两步,警惕地微弓起背紧盯着谢绍。谢绍稳稳拔出佩刀,不等老虎平复惊惧,劈手直取虎眼。老虎弓着的身体猛然弹开,看似笨重的身躯在长尾的辅助下画出匪夷所思的弧度,敏捷躲过一击。谢绍未及拧身调整姿态,老虎已从他身侧暴起,大吼着扬起巨爪重重拍下,谢绍躲闪不及,堪堪将头避开,右肩正迎虎爪。
登时骨碎血溅,四下一片惊叫。虎跃的冲力将谢绍撞开,他整个人翻在地上,呻吟数声动弹不得。场边土围上十余羽林卫弩已上弦,然而指挥官见那老虎似乎不饿,没有径直撕咬谢绍,只伸出爪子将他来回拨动,因怕老虎中箭惊痛反而伤他,一时不敢下令射击。
齐陵看向毓希,决心入场,不想刚要抬手,却被毓希轻移搭在臂枕上的左手,按在他手背上压了下去。
身侧传来毓疏的低斥:“你莫荒唐,与我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