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腊八,天气便一日冷似一日,暗沉沉的云头天顶压着,一场初雪始终将下未下。毓清在六部衙门前下了马,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抬头看见自己的大哥——当朝太子打门里一面紧斗篷一面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句:“皇兄。”
毓宁冲他笑笑,“这么冷的天,六弟还过来走动。”
毓清垂了手站着,道:“皇兄勤勉,弟弟又怎敢怠慢差事,不过勉力为父皇分忧罢了。”
毓宁知道六弟素日为人冷淡,听着自己一句问寒暖的家常被几句官场话带了过去,便也不再说些什么,起脚要走,想起方才见到的人来,又停了停。
“工部方杜若回京了,刚才到户部说了些沿路所见的农垦之事。六弟见着了吗?”
“还没。”毓清依旧低着头,声音自是淡淡的,却没压住脸上的欣喜神色。毓宁看在眼里,又笑了笑,心道为人处事再怎么老成得当,这弟弟终还是个弱冠刚过的孩子。听见毓清说“皇兄走好,弟弟这就进去了”,毓宁点点头,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上了马,毓清恭送毓宁的马行远了,方回身走开。
经过工部大堂,尚书说方侍郎上午过来述过职,这会儿出门去了。毓清心中失望,只得从工部出来往自辖的兵部去,沉着脸色事无巨细地查验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回府,马刚到门口,总管事小糯便迎出门来喊:“主人一路安好?方大人来过了。”毓清下马,心头的郁气又重了一层,闷闷问了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甩开缰绳便往里走。
小糯笑着跟上去道:“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儿还没走,在书房院里等着您呐。”眼看着主人果然脚下慢了一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唇角一勾,露了个笑出来。
“晚膳备了吗?”
“已经吩咐过了,那些方大人爱吃、府里的厨子又不会做的,也差人去买了。”
“做得好,回头赏你。”毓清搁下一句话,快步向书房去了。
旁边的廊子里缓缓晃出一个人来,眉眼向小糯挑了挑,笑道:“做得好,为点赏赐,自家主人都能被你算计了去。”
小糯笑着凑过去道:“这你就说错了,我家殿下不比你家方大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笑模样。哄着主人开开心,也是咱做下人的分内不是?”
小粳横他一眼:“都是你的理。”也不再理他,自向伙房寻吃的去了。
毓清穿过花门向书房刚走了几步,忽听见清冽的笛声破空而来,曲调古雅,婉转之处妙韵盎然,在这晦暗的冬日暮色中听来,竟有早春二月波破冰融的意趣。毓清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寻声而去,那廊下吹笛之人心思专注,不曾察觉,他便站下细听。屋檐之上,天色依然是苍灰的,但笛曲入耳,音节跳脱,似水波拍荡岸边春草,欣欣向荣。虽然毓清平日对音律不甚留意,此时也觉得这笛音将心头烦闷一扫而空,天地是许久难得的明澈。
一曲吹彻,笛者垂头,在袍摆上按着拍节,像是温习曲中的不熟之处。一刻转过头来,骤然看见毓清,愣住一瞬,又笑起来。
“微臣方杜若,拜见六——”
见他俯身就要拜下去,毓清扬手道:“免了。知道我厌烦这个。”
“君臣之礼总是废不得的。”方杜若说着,将竹笛收入袖中。
“几时回来的?”
“昨天。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便没过来。”
毓清点点头,“等了两个时辰?”
“也不算等,练曲子来着。这院子里的鸟雀想必被微臣吓走了不少,殿下见谅。”
毓清心想严冬腊月哪来的鸟雀,次次都这样,明明是人家欠了他,非要说成他欠了人家才舒服。但方杜若语气温和又带了些戏谑,毓清心中受用,也不回嘴,只问道:“我听刚才是首新曲子,哪儿学的?”
“微臣去巡查东河防务,住在汴梁太守苏瑾谦大人府中。这是苏大人自制的曲子,微臣听着喜欢,便讨了曲谱来,”方杜若想想又笑,“可惜练了这些天,终不如苏大人自奏的意境深远、清新、温厚。”
苏瑾谦?倒是好名字。毓清想着打趣道:“我却觉得这曲调陈腐,无甚新意。”
“殿下不爱听,微臣日后不在殿下面前吹奏便是。在殿下堂前练曲,是微臣造次了。”方杜若见毓清不快,不明就里,落了笑正色赔礼。
毓清看他果然着道,心中好笑,心道:你方大人向来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我这里吹,满京城里又到哪家堂前去吹,冷清清对着你那几个愣头小厮吹去吧。嘴上却不说破,只道:“丝竹乐舞,我向来不喜的。”
方杜若拱手揖道:“微臣知道。只是六艺之中微臣唯擅乐艺,若是废了这个,微臣便真一无是处了,万望殿下体谅。”
毓清见他着慌,更觉有趣,脸色却还冷着,道:“罢了,你若日后在我面前不再自称微臣,我便不再说你这个。”
方杜若深揖下去,“微臣岂敢。”
“怎么不敢?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也是有的。”
毓清这话说的是他二人少小时候。
方杜若的养父方平居老将军是本朝功臣,引退之后潜心佛法。毓清出生之日,生母难产而死,儿时被星官判言戾气过重,身负血光,满八岁后送去方老将军处参过半年佛,彼时与方杜若互称名讳,恩如兄弟。而后年岁渐大,加上方杜若入朝为官,便依礼法以殿下称毓清,以微臣自称,毓清多次要他改口,方杜若始终坚持。
“微臣少小无知,至今常觉愧悔,不想殿下记到今天。”
毓清听出方杜若存心用话堵自己的嘴,不由心头火起,沉声道:“你还知道称我一声殿下,说出的话却驳我的面。我是什么身份,你好好想想。”
方杜若听出毓清动了气,慌忙长跪于地道:“殿下息怒,杜若不该抗命不遵,我日后知道了。”
毓清见他这样,想石地甚凉,伸手便要拉他起来。转念又想,如今二人生分至此,不过区区改个称呼,竟需动用皇子身份。方才的好心情不由堵回去一半,伸手之举改为拂袖,硬声道:“我去用膳,你自己起来。”说罢转身便走。
方杜若起身,缓步跟上。
饭厅之内灯火通明,炭盆生得旺,温暖非常。方杜若粗粗看了一眼,各色菜肴皆是自己的好口,毓清沉着脸色坐在上首,只盯着手边的酒盅,面前的筷子动也不动。
方杜若心中轻叹,取过炉上温的酒为毓清斟满:“廊下冷得紧,方才站了那么久,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吧。”
毓清的生母为番邦贡妃。宫中见过杳妃娘娘的老人都说六皇子生得像母亲,一对水色双瞳修长精雅,肤色白皙,发滑如葛丝,又如极品的槐蜜,日光下能耀出一片澄澄光华。现下坐在烛火里,他发上的光泽虽不至耀目,却掺入了些温润的暗金色,更衬得身上的宫绸萤白如雪。方杜若见他像尊玉人一样只坐在那里不答话,又道:“我等了一个下午,冷得厉害了,殿下先饮一杯,我也可吃些东西。”话一出口,毓清果然端起酒杯,慢慢喝了。
方杜若自小受过居士戒,不能饮酒,因而将汤羹给毓清盛了一碗,又自盛了一碗。几口喝完暖了肚腹,见毓清仍不说话,自说道:“出门三个月,惦念京城的烩年糕惦念得厉害,殿下真是费心了。”说话间夹了一块年糕在口中慢慢嚼,停了半刻,又说:“我在外面,也很惦念殿下,不知殿下这几个月过得可好?”
数月以来,京中关于太子的传言不断,朝野人心动荡,毓清心道怎么能好。但又想方杜若既然躲了出去,提此也无趣,于是淡淡回了一句:“很好。”
方杜若看他一刻,“如是我就放心了。今日回来,以汤代酒敬殿下一杯。”话将说完,低头看见自己的汤碗空了,不禁有些尴尬,起身又再去盛,听见毓清说:“就用你那年糕敬吧。”话音里是有些笑意的。
方杜若也知道毓清是在笑自己嗜食糯米,听他消了气,便宽下心来,当真夹起一块年糕说:“恭敬不如从命。愿殿下来年万事顺意,玉体金安。”
听见远处鼓楼遥遥打了二更的鼓,陌楚荻放下手中的花剪,起身掸了掸下襟尘土。不一会儿花房的门果然被推开,三皇子毓疏挂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
“还是你这儿暖和。”来人解了斗篷,随手挂在临门的一棵茶花上。
陌楚荻淡墨画就似的眉眼略抬了抬,虽然心疼花却没说出口来,只回道:“整间大屋就是条火炕,能不暖和?”
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是克贵妃的胞妹、毓疏的姨母。这位礼部尚书嗜好花草,朝中无人不知,但他嗜花到将花房底部纵横贯通,每年烧一冬的炭火为名花取暖,就没几个人知道了。而亲眼见过这些深冬齐放的紫堇、红芍的,陌府之外,只有表兄毓疏一人。
“这么大冷的天,殿下怎么过来了?”陌楚荻见毓疏在房中小几前坐了,走过去为他倒茶。
“你算不出?我却不信。”毓疏接下茶碗却不去喝,挑了眉毛看他。
陌楚荻看他脸色,“太子不听殿下劝,执意要上那封劝谏疏?或是,殿下终于有机会问到陆妙谙,他却果然不应?”
“皇兄那里,我不肯联名,他便罢手了,”毓疏想想叹气,“本来是好事,我这样,是我怕事了。”
陌楚荻在毓疏身边坐下,“臣弟冒死一句,现如今,陛下可肯听劝谏?何况要在香山重修离宫,要新选良家子充盈宫苑,往大里说,皆是陛下荣养天年之意,儿子上疏去劝阻,倘若被指不孝,如何辩解?”
毓疏眉头轻锁,点点头。
“且户部是太子殿下监管,此时说没钱,说扰民,陛下只会当他政务不力。殿下拦下太子,是帮他了。”
毓疏笑笑,慢慢喝茶,“我有心要在皇兄背后使手段,也无从自宽了。是我不敢忤逆父皇的意思,耽误皇兄为国为民的诚心。”
太子便一人去上疏又如何,不过一样是怕事。这话陌楚荻不好说,只有换开话题道:“那今日是陆妙谙的事?他不愿跟随殿下,话说得硬吗?”
“虽未推辞,也未应承。谈了些朝务,说了些御史台中冗员的事。”
陌楚荻想想说:“按陆妙谙的脾性,果真不应,定会斩钉截铁。如今并未推辞,便是仍有转圜。”
毓疏点头,“当初常从陆……”
陌楚荻因他话音中断,抬眼看他,毓疏改口道:“……常从陆小姐处听闻其兄刚直,已料此事难以顺遂,不过姑且一试。”
陌楚荻却摇头,缓缓说:“陆妙谙身为御史中丞,多年来力主整顿吏治,而太子殿下心软,凡与他有些交接的官员,无论大小,都从吏部回护,想来早令陆妙谙心存不满。加上最近户部几桩大案露了苗头,太子殿下依旧打算息事宁人,陆妙谙身负监察之责,怕更失望透顶了吧。相比之下,殿下言行务实,从不一味因循,新办的几件政务皆见实效。若说刚直,假以时日,陆妙谙必定因这刚直投来殿下这边。”
陌楚荻一向言语温润,人情利害由他道出也如谈论花草一般。毓疏听着心中舒服些,笑道:“总是你察人深透,来日果如你吉言,我必谢你。”
“殿下说笑了,我说这些,是为了自己。”
“此话怎讲?”
“小荻素日胸无大志,花草之外,朝局怎样,天下怎样,与我何干?只是来日变天之后,我仍想安生地养花弄草,不靠殿下,又能靠谁?”
毓疏点头,温言向他道:“有你在此,血脉相连,我亦安心。”
他以为会得陌楚荻一笑,然而陌楚荻却未动容,只是深深看着他道:“且世人谁无所爱所好,哪个不愿守其所爱,乐其所好。来日变天之后,不靠殿下,又能靠谁?”
毓疏落了笑,攥着茶碗的手不觉紧了些,也深盯着他,片刻道:“此为‘当仁不让’?”
陌楚荻摇头,“此为‘责无旁贷’。”
“你这志向还不算大?”
陌楚荻向他笑,“赖殿下玉成。”
毓疏闭目,仰头靠上椅背,“你说这些,我是都明白的。”
见毓疏半晌未再说话,陌楚荻道:“殿下乏了?让他们抬张榻来给殿下躺躺可好?”
毓疏摇头,“我再一会儿就回去了。”
陌楚荻犹豫一瞬,轻道:“元日近了。”
“那件事我已讲定,筹备典礼本来操劳,你身子不好,不用操心了。”毓疏轻回了一句,又不言语。
陌楚荻眉峰微聚,转头去看花草。
除夕,天子明堂大宴。庆贺新年的系列典礼由礼部各司、光禄寺与宫中少府协同筹备,陌楚荻为便于调度,没有坐在按品轶的正位上,只在殿侧方便出入之处落座。他身边不远处坐着久未谋面的北营都指挥使厉元锋并副将诸人,陌楚荻余光看见厉元锋转头望他,转身正待行礼,那边一片却先拜下去,陌楚荻回拜,不明就里。
厉元锋将座席略凑近了些,问他道:“陌大人宴后可有空闲?我们兄弟几个商量着,趁这次回京,将齐陵公子的冠礼办妥了。我们行伍的粗人,礼制的事全不通,想向大人请教。”他身边几人纷纷点头。
陌楚荻知道北营源自当今天子昔日的王府戍卫齐晖的家兵,在前代皇子相争中有定鼎乾坤之功,今上登极后数次扩充编制,令其守洛阳西北诸关,屏驻帝城命门。北营之将多是当年齐府家臣,齐晖病逝后,齐夫人不久追随而去,留下小公子齐陵由北营众人联手养大,今年满二十,是四皇子的近卫。
陌楚荻欠身道:“难为列位将军苦心,在下岂敢不尽力。今日宴后便与将军详叙,明日再写一张仪程表,让家人送与将军。”
厉元锋笑着谢他。
陌楚荻对厉元锋辞过谢意,回身坐正。他们方才谈及之人正在明堂中心织滚花牡丹的红绒毯边侍立,为四皇子毓希持着剑鞘。毓希在殿心舞剑,着白缎刺金花的窄袖束腰礼服,显得清俊消瘦。陌楚荻对他剑舞得怎样并不上心,只觉得整套剑法行云流水、招式飘逸。
一时舞毕,毓希收剑,向主座的皇帝施礼。
皇帝点点头,对座下臣子席上为首的丞相史渊道:“此子有仙气。”
史渊点头称赞,对面皇子席上太子毓宁亦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