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太平军失败与湘军致胜的原因

太平军所以失败,湘军所以致胜,有几种原因:

第一,就军略上说,太平军只顾向前,不顾后方的安全与否;到了他们想谋根据地安全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湘军的方面,曾国藩、胡林翼辈都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进展,对于后方安全的问题一点不放松。这是胜败所系的一个关键。

第二,就政策上说,太平军只顾攻城,不顾治地;只顾掠食,不顾抚民;等到李忠王想要治地抚民的时候,已经不容他有展布的余暇了。曾国藩有一个骆秉章和胡林翼,分任上游治地抚民的事务。这是胜败所系的又一个关键。

第三,就人才上说,太平军的战将,固然不少,兼有政治才干的人实在是太缺乏;杨韦之乱后,以一石达开而不能容;李忠王确实是一个有能力、有心性的人才,但天京朝廷一切皆为洪氏的家族亲戚所把持,而彼等又皆贪污庸碌,无知无能,以一忠王立于群小环视之中,真所谓“一木安能支大厦”。湘军的战将,固然未必优于太平军,有政治才干知识的人,则远非太平军方面所可比;曾国藩在战争的前半期中,固然也受过地方疆吏的掣肘,后来渐渐取得清廷坚固的信任,运用他自己观察人才锐敏的眼光,将他所认识的人才尽量拔擢,各如其才器之大小短长,分布适当,使各人皆能发舒其所长而无遗恨。这是胜败所系的一个重要关键。

第四,就主义上说,太平军的种族主义,既已被神权主义所吸收,褪了颜色,失了效力,而所持的神权主义,又不合于当时中国大多数人的对神观念。湘军的名教主义,在中国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根深蒂固,加以曾国藩、罗泽南一辈人的鼓舞激励,自然非太平军的神权主义所能抵抗。这是胜败所系的又一个重要关键。

最后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洪秀全辈的神权主义精神是假的,曾国藩辈的名教主义精神是真的(此处所谓真假,不是指主义本质上的真假,只是指信奉主义者精神上的真假);换言之,前者只是利用神权,假托神权,对于神权并没有真实的信仰,不过借此来满足个人的野心欲望;后者却是真实的信仰名教,诚心诚意的要维持名教,并不是利用名教、假托名教,来图达别一个目的。主义的对不对,又属别一个问题;假的和真的斗争,假的一定失败;因为真的精神,始终有一种精神,有一种信仰,而假的精神,实际等于没有精神,没有信仰,安能保持他人的精神信仰?两方面的真假何从分别呢?可用事实来证明:

先就曾氏一面说:曾氏被命帮办团练时,初因母丧不肯出来,经朋友再三解说出来后,不久又遭父丧,终于回家去守了几个月服制;现在看起来好像是末节,但在他却是力求不背于名教的举动;屡次为清廷立功,屡次辞受清廷的褒赏;清廷屡次畀以重权,屡次退让;南京恢复后,他立即请将湘军遣散。这些事实,虽然是他避免清廷疑忌、避免他人嫉妒的小心办法,但也不能不说他是力求言行相顾的人。我们不能说他的同僚个个是同他一样的人,但至少也有几个主要的人物,与他的精神相差不远的,或是受了他的熏陶的。

再就洪氏方面看:他们说自己是天父所生的平等兄弟,结果弄到兄弟相杀;他们说女子是天父所生的平等姊妹,结果天王役使宫婢至二三百人,有妃嫔至六十余人,其他诸王的妃妾无不多至半打以上。这是基督教义所许的么?这是得了天父的同意的么?他们说一切土地、财物是天父所赐,应该人人共享的,结果诸王和洪氏的家族贵戚人人囊橐丰盈,而南京城内的苦百姓弄到食甘露;到了危急的时候,李忠王劝导诸王侯蓄有钱财的人,向外购屯粮食,结果非有洪氏家族亲戚所发出的执照,粮食不能入城,这是天国共产制所规定的么?关于天国的腐败情形,中国官书及其他中国人的记载批评,或者有故意诬蔑他们的处所;欧美人士起初是对于他们表同情的,请把当时欧美人士的报告批评节译二三段附录于后,以证明他们的主义精神的虚假。

一、一八五三年(即太平军占领南京的第一年),英前香港总督文翰(Sir.G. Bonham)考察南京情形后,对于英国外务大臣克林敦(Lord Clarendon)的报告说:

……对于上述五种小册子(指太平天国所颁宣传教义及条规的各种刊物)既举其概要,读者可以自己构成一种意见。依我们所见,此时想要得到一种确定的结论,似觉极难。因为其间含有一部分好而又好的东西,令我们推想这些刊物的作者是受过神圣教育的,使我们抱持一种希望心,以为将有不少的人可由此找着一条进入极乐国土的途径。但其间有一部分的东西使我们十分难于赞同;有不少自逞新异,直接传达天语的处所;其间所表现的神道,与我们所习见于《圣经》的远不相同,含有增高个人权位、满足自己的野心的作用。叛党若果成功,可预期的利益——一、宗教及通商事业,可以开放;二、可以引入科学的改进,于授者、受者两方面都属有益。若各基督教国家竟帮助清政府来扑灭这个运动,则为大不幸事;因为这些叛党有一种活动力,并且有进于改革的倾向,而这种倾向,清帝国政府从不曾表现过,且永不能有表现的希望。将来能否成为一个基督教国,虽然尚属疑问,但叛党既以此自任,若果成功,必远胜于现在中国人所习尚的偶像崇拜。——清政府不得外人的援助,若竟能扑灭这些叛党(似甚难能),他们排外与傲慢的程度将比以前更甚。——现在我们所应采的适当政策,似以置身局外,勿与任何一方发生正式的关系为好。不过,我们外国人,须预备充分的武力防止他们的侵害罢了。

此时太平军初入南京,弱点还未暴露,英国人因为不满意于清政府的顽固态度,而太平军以信奉基督教义相号召,故甚表好感于太平军;但表示好感之中,已含有怀疑的意味,对于他们的教义宣传上,已认为有野心作用。

二、一八六一年,英国来华特使布鲁士(F.Bruce)根据英人宓捷(A.Michie)在南京考察所得的报告,转达于英国的记载说:

……我们在南京,停住了一星期……现在请用极简括的话,把我们对于太平革命党观察所得的结论报告于你……

他们除了急需购买枪械、火药、轮船以外,绝无奖进商业的表征。……事实上,他们的生活全靠掳掠;在他们能够掳掠的时期以内,他们既不工作,又不营商。我看他们内部,现在的生活状况比我所预想的好;他们穿的极好,吃的也好。南京的人差不多完全是公职员;没有一只船、一件东西与军政界无关系的,可被允许进入他们的大门。我估计他们的人口恐怕在两万人以下;这个数目之内,军人极少,大部分皆为由国内各处掳俘而来的,或竟为奴隶。南京城及其附郭地的明代华美的陵墓,与著名的瓷砌宝塔,一切皆被破坏。城垣极高,周围约二十英里;但是城内以前宽广平坦的市街,只留下一些穿过瓦砾堆中的小径了。诸王的宫殿很刺目的挺立在那些残垣废墟之中,这些宫殿都是新的;旧衙署、旧寺庙及满人驻防城,一切都被破毁了。路旁此处彼处稀稀落落排列的房屋,据我看起来,至多不过能供给两万人的住居而已。天王有一所极大的宫殿。他的使役人员都是女子,其数有三百,以外还有嫔妃六十八人,除了诸王之外,没有人可以看见他,他的身体尊严神圣,是不可亵视的。但他决不是一个木偶,因为他是结合此次运动的唯一人物。……

我对于这种叛党的运动,认为绝无良好的希望;也没有一个正当的中国人愿意和他们行动。他们的工作就是烧、杀、破坏;除此以外,别无所事。国内一切人民都嫌恶他们,就是南京城内的人民,除了他们的所谓“老兄弟”外,都恨他们。他们占领了南京已有八年,没有一点谋兴复改造的征兆。工商业是他们禁止的。他们的土地税比清政府加重三倍。他们绝不采用何种安慰人民的政策。他们的行动,并且不像是与这块地方有永久利益关系的。他们不注意通常缓慢而永固的收入财源,专靠劫掠来维持生存。我可以坚决的说:在他们里面,我不能看出一点有永固性的要素,也没有一点可以博取我们的同情的东西。……

此时英国人对于太平天国已绝望了。

三、一八六一年,美国宣教师罗伯滋(I.J.Roberts,即洪秀全从受基督教义的教师)的报告批评(罗氏被天王招往南京,从一八六一年至一八六二年在南京留居十五个月,此为一八六一年底在南京所记者)说:

……此间的事情,有两种很不同的景况:其一是光明的,我们所期望的;其他是黑暗的,所不期望的。不幸,我们预想的,仅在光明的一面,因是,当我认识黑暗的一面后,使我大大地感觉失望。光明的一面,都是消极的,例如:在此城内,不许有偶像的崇拜,不许有娼妓,不许有赌博,也不许有其他不道德的事情。……但一到了宗教的观点上,以及其他政治与民事的污点上,其黑暗的景况,使得我心中异常苦恼,立刻要离开他们。但我很怜悯这些苦百姓,他们也有永生的灵魂,并且真正是受苦者,是永世的可怜虫。

天王所热心宣传的宗教意旨,我相信,在上帝的眼中是可憎恶的。实际,我相信他(指天王)是一个精神错乱者,特别在宗教的事情上,我不相信他对于任何事件有确实的理性。……他称他的儿子为世界的少年救主,他自己为耶稣基督的真兄弟;但是说到神圣的精神上,他却把他自己放纵于他的“三位一体”说之外去了,毫不悟及他自己的工作是要感化世人的。

他们的政治系统和他们的神学,是一样的薄弱可怜。我不相信他们有任何的政治组织,并且不相信他们知道要组织一个政府。一切要务,好像完全存于军法,由最上级到最下级的当权者,都是在杀人这条线上走。这种屠杀的景况,把我弄得十二分的厌恶了。一八六〇年,从苏州到南京的途次,我所目见横陈于路旁的死人有十五个到二十个之多;当中有几个是刚被杀了的,杀的人并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他们自己的人。

使我更嫌恶苦恼的,就是他们故意设置一些陷阱,来捕杀人民。一个是他们的布告,说“凡剃发的人不许入城”,但在人民知道有此布告以前,已经有十七八个人堕入这个陷阱,被他们捕杀了;当中有几个,恐怕永不曾知道有此布告。……这类事情,可举一件最特出的:就是有一天,有两个住在我下面房子里的书记因为在呈奏天王的公文上写错了几个字,两个人都被天王亲自宣告死刑,并不加以审讯,三天内就把他们的头砍了。我说天王是一个精神错乱者,即此可以证明。我不相信在这样一个恶魔专制的统治下面,能发生什么好处。

他要我到此地来,但不是要我来宣传耶稣基督的福音,劝化人民信奉上帝;是要我来做他的官,宣传他的主义,劝导外国人信奉他。我宁愿劝导他们去信奉“摩斗”(多妻教)主义,或别种不根于经典而远于魔道的主义。我相信在他们的心里,他们实在是反对耶稣福音的,不过在政策上,与以宽容罢了。但他们必定妨阻福音的实现,至少在南京城内。……我也知道我传道的工事是没有成功的希望了,也并不期望再有何人到此地来,和我共同进行这种工事。我已决计要离开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