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鸦片问题的发生与林则徐的严切手段

中国在唐时便有所谓罂粟,即鸦片之别名,但是专用为药品。把它制成烟膏来吸食的习惯,大约在明末清初的时代(即十七世纪上期)。此时东方的海上商业势力,还操在葡萄牙人手中,鸦片也是由他们从印度输入;但是每年输入不甚多(明万历十七年关税表中有鸦片十斤,税银二钱。见《东西洋考》)。到一七二九年(雍正七年),因为东南沿海各省的人民传染吸食的习惯渐广,始由雍正帝第一次发布禁止吸食的上谕。此时,每年输入尚不过二百箱上下。但是禁令是禁令,吸食的依然吸食,并且渐次增加,输入的数量也每年增加,(因为雍正七年的禁令,止禁吸食,未禁输入,输入仍列为药品,报关纳税。乾隆十八年,广东税关的记录中,鸦片一担,税三两,是认为正当的输入品。)大约每年增加二十箱;到一七六七年(乾隆三十二年),输入已达一千箱。到一七七三年(乾隆三十八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取得东方商业的专利权,对中国的鸦片贸易权,也渐次落入其手;至一七九〇年(乾隆五十五年),鸦片的输入超过四千箱了。(关于鸦片输入的增加数量,各人记载不同,有谓此时已超过五千箱者,有谓仅四千余箱者,大约在四五千箱之间。)此时西方各国对中国的商业,英国已居第一位,即以鸦片输入增加之故;英国对中国的贸易,起初鸦片仅占输入品六分之一,到十八世纪末(即乾隆晚年),则已占输入品二分之一以上。(其次之重要输入品为印度棉花,约占输入品四分之一,英本国产物输入者为毛织物,仅占总数八分之一。输出品中,茶占五分之三,生丝及丝织物占五分之一,尚有少数棉织物亦为输出品之一种。此时,英国对华通商与印度略成三角形势:即以英国制造品输入印度,以印度产品输送中国,以中国产品送回英本国,其余银或送回英国,或送回印度不定。)至一七九六年(嘉庆元年),因为吸食鸦片的恶习弥漫全国,输入有加无已,北京朝廷依广东总督的建议,始发布禁止输入的上谕;四年后,又重申禁令。此后,鸦片已成绝对的禁止输入品了。但是未禁止输入以前,输入尚不过四五千箱;禁止输入以后,输入反更加多。(此后关于输入数目字的记载,各人更不相同了。因为自禁止输入以后,输入不经海关,故其真确数目字,比前尤难查考。)据外人记载,到一八一〇年以后(嘉庆末年),输入已近一万箱;及由一八二〇年至一八三〇年(由嘉庆二十五年至道光十年),平均每年约有一万六千箱;到一八三六年,每年已有两万多箱了。鸦片贸易的受授,一八〇〇年(嘉庆五年)以前,由广州各公行与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处理;自此年重申禁谕以后,受授的地点由广州移至澳门与黄埔去了。到一八二一年(道光元年),道光帝又下了一道禁令;是年,因为广州各大小官吏间,关于分配鸦片私税贿赂品不均匀的原故,发生争论,大起纠纷,故又重申禁令(时两广总督为阮元,元因此奏请重申禁令)。是年以前,处理受授的地点,虽由广州移至澳门与黄埔,仍为半公开的秘密行为;自此禁令颁布后,更把处理受授的地点移到伶仃岛、金星门、急水门及香港等处去了。自此,输入的数量更多。为什么越禁越多呢?其原因就是在未禁止输入以前,输入必报关纳税,虽然税吏也免不了额外苛索与贿赂,正当的税款还是国家的;自成为禁品以后,大小官吏通同结合(仅有皇帝不知道,总督或者间有不知道的),一手拿禁谕,一手拿钱袋,和商人联为一气,不惟暗中保护,藉分余润,甚至于作合股的买卖,把经营的命脉都操在官吏的手中;货物受授的地点,虽然再三向广州以外移转,货物的销畅,比前更无阻滞,甚至于用公家的船替商人分运;如此,安得不越禁越发达呢!这种情形,除了皇帝及特别清廉的总督以外,大概都知道的。但是有一个问题发生了,就是:以前货物的输出、输入差足相抵(起初且为输出超过输入)。自鸦片神秘输入增加,皆用现银交易,事实上成为输入超过输出,现银流出,发生银价腾贵的问题。于是在一八三五——一八三六年间(道光十五六年间),因为银价腾贵的原故,对于鸦片买卖,发生两派的议论:一派主张弛禁,公认鸦片为合法的商品,以太常寺少卿许乃济为代表;一派主张绝对的禁止,加重科罚,以鸿胪寺卿黄爵滋为代表。是为鸦片输入成为严重问题之始。许乃济曾经作过广东按察使,对于广东鸦片贸易的内幕情形比较明白,因于道光十六年夏间,奏请将鸦片认为合法商品。奏章的大意说:鸦片本属一种药品,历来准其纳税输入;因人民滥行吸食,成为癖习,遗害社会,才禁吸禁卖;但禁令愈严,税吏、奸商互相勾结之弊实愈深,秘密输入之量愈增;因有巨利可图,故弥不畏死;无论何种法令,皆难实施有效;前此公开纳税输入,尚属以物易物,现银不至漏出;自由奸商秘密输入以来,买卖皆用现银,现银流出之量日增,银价日腾,国日益贫;不如弛禁,仍准纳税输入;但只准用茶叶、大黄、丝绢等现物交易,不许用现银;一面准国内自种罂粟以图抵制;对于人民吸食,除官吏、勇兵、士人须严禁外,余可放任不理。道光帝对于许氏这种建议,犹豫未决,谕交粤督与在粤各大吏熟议奏闻。此时粤督为邓廷桢,邓氏得旨后,令在粤各吏及公行员各抒所见,以便具奏;结果皆赞成弛禁,并拟定种种弛禁的条件(如交易不许全用现银之类),邓氏及粤抚据以奏闻。英商得到鸦片将要弛禁的消息,更形踊跃,于是在这两年之内输入更多(约达五万箱)。但到一八三八年(道光十八年)闰四月,黄爵滋复上奏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道光帝谕令各省督抚各抒所见,妥议章程,迅速奏复,大都皆趋重严禁。此时林则徐方为湖广总督,条奏禁止方法,道光帝大为感动,于是决意雷厉风行的严禁,并降许乃济之职,令其去官。是年十一月,便任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委以军事上、行政上的全权,想把这种多年遗下来的祸毒,立即拔去,于是中英的战机将要成熟了。

林则徐于一八三九年(道光十九年)春初到广东。在先年冬间,林氏未到广东以前,广东已经发生纷扰。原来粤督邓廷桢,闻知皇帝已下决心,非严厉执行所定的禁令不可。而在内外商人及下级吏员的心理,以为这不过如天变一时的暴风雨;暴风雨过了,仍旧无事。因为中国官场向来的习惯如此。尤其是英国商人,绝对不相信中国政府真有将鸦片禁绝的决心和能力。因为习知中国的大小官吏,无不是假国家法令以为营私之具的。于是在粤督严切执行禁令之中,秘贩秘运的活动依旧不息,并且仍有许多官艇,代替商人输送(相传此时官艇每艘一星期可得数千元之利益)。粤督闻知将有钦差大臣来粤,更不能不督饬所属严切执行禁令。适有在商馆前上岸的鸦片被查出,立命该船退出广东,并以停止通商压迫外商。未几,又将所捕获的鸦片犯人,在商馆前施行绞刑,群众麕集,外人相率下旗表示抗议;粤督不顾。英政府此时所注重的,尚在关于交涉上之对等权利,关于鸦片问题,尚无袒庇英商的意思,观其致义律通告英商的文中,说英国政府不愿英国国民蹂躏通商国的法律;苟因犯法行为而受损害,则损害皆其自取,政府无保护之义务。盖英国此时,虽早蓄有打开新局面的意思,似不欲以不名誉之鸦片贩卖问题与中国开衅。倘若此时中国人士稍有近世国际知识,不以野蛮视外人,决不至因禁止鸦片的原故惹出大祸来。但是历史事实的进展,往往要走曲线,东西两方人士的观念,不易如是直切的接近。不应惹起战争的问题,毕竟要惹起战争来。

林则徐在道光时代的大吏当中,是一个实心任事、超出流辈的卓卓者。他那恺切至诚的精神,我们至今还是应该敬仰佩服。但他对外的思想知识,为时代所拘,因之所采用的手段方法,也不能不错误,我们不能为他讳饰。他的注意点,专在鸦片一件毒物上面:第一要消灭已经到了广东的鸦片,第二要断绝以后鸦片的来源。凡他所认为可以达此目标的一切手段,尽量采用。他到广东后第八天(阳历三月十八日)偕同粤督抚传集公行员当堂发给谕帖两道,一谕中国商人,一谕外国商人,恺切晓以贩卖鸦片之非法与不道德。其谕帖的要点:一、须将现存在华各船内的鸦片,一律缴出,不许有丝毫隐匿;二、出具夷汉合同文的甘结,声明“嗣后来船,永远不敢夹带鸦片。如有夹带,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字样。谕帖发出后的第二天,即令在广州所有的外商,当鸦片未缴清以前,暂时一概不许离开广州;未几,外人商馆周围的要口,布置兵卫,稽查出入,凡商馆与黄埔、澳门间的船舶往来,一并截断,不能私通信息;未几,并将外人所雇用的中国买办、仆役,一并撤退,不许再入商馆;于是所有外人皆被围禁于商馆之内,有若狱囚。(刘彦《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史》,谓“林则徐将领事、教师、与密卖事件无关系者,尽捕之下狱,且禁给商馆食物,又悉夺其船舶,以绝归路”云云,皆非事实。盖据外人记载,谓外人皆被拘禁于商馆之内,商馆成为囚狱,刘氏因误为悉捕之下狱也;又以禁止广州与黄埔、澳门之交通,误为悉夺其船舶也;至于禁给商馆食物一事,亦不如外人所记之甚,不过取得食物比前较难。据林则徐之奏称,“距撤退买办之期业已五日,夷馆食物,渐形窘乏,臣等当即赏给牲畜等物二百数十件”。则何尝有禁给商馆食物之事。故谓禁给食物者,外人因恶林之故,而故甚其词,刘氏不察,据为史实。)林为什么采用这种强迫手段?因为英商闻知林钦差将到,恐怕他将派兵来搜索他们的船舶,因将所有贮藏鸦片之趸船,开往伶仃岛以外。林欲将各趸船所存之鸦片销除净尽,又无法使各趸船回受检查。“因思船之存贮虽在外洋,而贩卖之奸夷多在省馆,虽不必遽绳以法,不可不喻以理而怵以威。”(见林氏奏语)他以为把他们围禁于商馆之内,他们没有方法,不能不自己将鸦片缴出来了。这就是他消灭已到广东的鸦片的手段。围禁后数日,英商呈缴鸦片一千〇三十七箱,林氏查知贮存鸦片之趸船二十余艘,每艘所贮约千箱,共约二万余箱,区区千余箱,仅得实数二十分之一,拒不收受。当下令围禁商馆时,英商务监督义律方在澳门;他于下令后来广州(阳历三月二十四日)。林氏正欲得一英商之主脑者,使之负责,故义律于围禁后得入商馆无阻;但他一入商馆时,见商馆所有中国仆佣、买办,无一人留者,而一入之后,即不能复出。于是以函向林钦差要求英人全体通行券;林答以鸦片未缴清时,不能照准。义律始通令英商将所存鸦片缴出,并通知林钦差承认英商所有鸦片,共得二万二百八十三箱,愿悉缴出,请指定地点交割(三月二十七日)。因贮存鸦片之趸船散在各处,且数量如此之多,一一调集点交,很费时日,约经两个月工夫(至五月二一日),始完全缴清(缴清后奉旨就地销毁)。在陆续缴呈期内,商馆的围禁,虽未完全撤消,实际上买办、仆役,皆已陆续回馆,稽查亦不如前此之严,不过外商尚不能离去广州罢了。义律所以甘愿令英商将鸦片缴出,一则迫于无可如何,二则欲以坐实中国当局剥夺英人财产生命自由的强暴责任,以促起英政府的愤怒,向中国开始武力行动。鸦片缴出,林则徐消灭现存毒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但还有一个断绝毒物来源的问题未能解决,因为他所要求外商出具甘结的一点,义律坚不承认。义律以为,查出带有鸦片,不经审判证确,货即没官,人即正法.是一种非常的强暴行为,与英人法律观念万不相容,故绝对不肯出具这种甘结。义律于鸦片缴清、商馆解围后,即令英商全体退去广州,移居澳门;自此,留居广州商馆的仅有美国商人数十名。

林则徐于谕令缴出鸦片时曾再三声明,只要将鸦片缴出,出具不再带鸦片入口的甘结,便可如旧通商。英商颇有一部分愿意具结的,但其主务监督义律不许。义律早已想打开新局面,不过此时尚未得到英政府的明白训令,已经派来的军舰也尚不过三两艘,兵力极单弱,而他所受于政府的权限也尚极微薄,不便立即决裂。故他退去广州移住澳门时,想暂时假澳门为维持英商目前的地位,曾请林钦差派员赴澳会议善后办法,旋在澳又函达林钦差,谓在未奉到英政府训令以前,请准在澳门起卸货物。林氏对于派员赴澳会议一层,即委佛山同知刘开城往澳,惟对于在澳门起卸货物一层,则绝对不允;因为他恐怕陆续新来的英国商船,假澳门为囤积鸦片的处所。他的办法,凡船舶苟非携带鸦片者,必进口至黄埔报验,装卸货物;既不进口报验,即须离粤回国;若不进口报验,又逗留海口不去,显系装载鸦片,私图秘卖;若准在澳门装卸货物,则适堕其计中;不知义律的计划尚不在此。及刘开城到澳门,义律便不理会,诘其前请派员赴澳会议的理由,答以既不许在澳门装卸货物,便无可会议。此后,林氏有公文与义律,他也不接受了。(刘彦《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史》谓:“义律请则徐派员至澳会议,则徐斥不许。”与事实全然不符。)到五月二十七日(阳历七月七日),又发生林维喜被英国水夫殴毙的事件,遂成为战争的直接导火线。

林维喜是香港附近尖沙村的居民,英国水夫多人,因为买酒不得,对于该地的人民,加以暴行,林维喜无故被殴致死。义律也知道是由英国水夫殴毙,因在海上组织海军裁判,义律为裁判官;起诉杀害者为英国水夫长,水夫五人与有关系,审判时对于杀害最初之起诉,付之不问,由水夫五人自承有罪;于是判决三人处二十镑罚金,监禁六个月,二人处五十镑罚金,监禁三个月,并声明此监禁须在英国监狱执行。当义律组织裁判时,曾通告中国当局,谓如中国派遣高级官吏出席观审时,当以相当之敬礼待遇之。但中国当局以犯罪之地点在中国领土内,不承认英国有裁判权,要求将凶犯交出,由中国审判。义律对于此要求,概以未得主要凶犯延抗之。迁延一个多月,不得结果,林则徐因沿照嘉庆时抵制英人先例,禁止供给英人柴米食物,放逐英人于澳门之外。(此事据林奏语,在阴历七月初八九开始施行。林氏奏称:谕令义律交出凶夷,照例办理,将及两月,延不肯交。臣等给与谕函,亦竟始终不接。恭查嘉庆十三年英国兵头都路厘等在澳门违犯禁令,钦奉谕旨,即实行禁绝柴米,不准买办食物等因。钦此。此时义律与各奸夷均住澳门……种种顽抗,自应遵照嘉庆十三年之例,禁绝英夷柴米食物,撤其买办、工人……查例载夷商消货后不得在澳逗留等语,今该夷既不进口贸易,又不销货,即不当住澳,应与奉逐奸夷均照例不准羁留。臣等谕饬之后,澳内西洋夷目[指葡萄牙人]亦即遵谕一同驱逐,自七月初九日至十九日,一旬之内,义律率其家眷并澳内英夷共五十七家,悉行迁避出澳,悉住尖沙嘴。)继命香山县发出布告,其要点:一、未带鸦片之船准入口报关验货,开舱营商,不入口之船须即退出,不得在口外逗留;二、杀害林维喜之犯人,即与断绝关系,庇护犯人者同之。自此所有英人,悉拘促于船中,漂泊于香港附近各处。义律曾向九龙中国官吏提出抗议,并以武装船数艘向中国水师船开炮示威,且欲封锁珠江;但终以兵力微弱,封港之举未实行。此时英商中有因逼迫难受,请向中国出具甘结,入口通商者,义律心中不愿,但不能阻止,因在阳历十月中旬,有英国商船二艘,具结入口。林则徐以为英人可以渐就屈服,但以多数英国商船仍不肯具结入口,必由义律把持,或携带鸦片,图谋秘卖的原故,一面令水师及珠江各处炮台严密防范,一面严催义律交出杀人犯,及各船入口报验,否则实行驱逐。到十一月初(阴历九月底),义律与新到军舰舰长斯密斯协议,率舰数艘进至穿鼻,向中国当局要求解除压迫英人的行动。水师提督关天培,见英国军舰渐次逼近,严阵以待;英舰首先开炮,关天培应战,彼此交换炮火,结果中国炮船被击沉三艘。林则徐以数月来办理的经过及穿鼻海战情形,陆续上奏;未几(阴历十一月,阳历次年一月初),由上谕正式宣告停止英国通商,两国的战端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