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安妮娜(4)

第二天一大早,汉斯就已经开始赶那幅利百加和埃里亚人的画了,而且一直到夜幕降临时都没有停下来过。在这段时间里,他只被皮娅夫人硬逼着吞下了几块面包。由于黑夜早早袭来,他只好停下了手中的画笔,因此这幅画到次日午间才完成。不过,在灯光下,他开始着手创作另外一幅画,那就是镜中的自己。他把这幅画画得很小,完全可以放在掌心里。此刻,他才发现,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的脸颊消瘦了许多。很明显,他在这一年的旅程中所经历的开心和苦难,都在他的脸上刻下了痕迹。他独自闭门创作,一直到眼睛疼了起来。之后,他便沉浸在了相思之中,整整半宿都无法入睡,然而,他此时的心情已经没有前一天那么轻松了。

一直到次日黄昏,犹太人前来取画,并给了他一个新的订单,还付了一大笔金币时,汉斯的心情才好转起来。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这么多钱了。这时,他就如一个为新娘准备彩礼的新郎官一般,兴高采烈地走在科尔索大道上。但是,他并不打算在那些琳琅满目的饰品当中,为安妮娜挑选礼物。因为,在他看来,安妮娜本身就是最美丽的珍宝,如果还要用那些金玉之类的饰品去装饰她,反而是画蛇添足了。所以,他先买了一把刻有小皇冠装饰的古韵十足的圈椅。接着,又买了一块大地毯,用以遮挡他房间里破旧的地板。最后,他还精挑细选了一对纹饰优美的水晶杯,这才完成了此次购物行动。当次日清晨,这些豪华物品被送进汉斯那简陋的房间时,皮娅夫人不禁大吃一惊,甚至对汉斯的神经状况担心起来。汉斯为了让她心里踏实一点,便真诚地对她说,他的那幅画已经一举成名,所以很可能随时会有如哥尔孔达城公主这样的贵宾上门,他希望能够有一把拿得出手的椅子让他们休息。

皮娅夫人高举双臂说:“乔万尼先生,我说得没错吧,您的才能绝对在人家的想象之上。我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一位有福之人,果真如此吧。”

那重要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两天,这是美好的两天。如今,一定要想办法把余下的几天时间打发过去,否则很有可能在热切地盼望当中焦虑而死。

“他今天清晨就出发了。”汉斯对自己说,“如果我现在去安妮娜家,或许能看到微微敞开的百叶窗呢!”然而,他马上想到了安妮娜的恳求,她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等待,不要再到维多利亚大道去。因此,他再次下定决心,为了即将来临的幸福,坚决听从她的叮嘱。于是,他拿起了炭条,在那毫无装饰的白色墙壁上创作起来,想要以此来消磨时间。很快,一片美丽的海滨丛林出现了,那是一个沉寂的傍晚,古希腊神话中的仙女们正展现出优美的舞姿,一个牧人在旁边吹着笛子。而在最显眼的位置,则是一对恋人坐在从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橡树底下流出的泉水边。他们忘情地牵着手,彼此注视着。当汉斯将墙面装饰得天衣无缝之后,又开始对房间里其他暴露在外的地方进行修饰。他的这些创作以凤凰图案为主,间或画上一只被猎鹰百般欺凌的肥大丑陋的猫头鹰。创作完成之后,他望着这披上新装的陋室,心里高兴极了。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那温暖而明亮的阳光。那燃烧着木炭的火盆,形成了一片浓烟,就飘荡在天花板下面,令人窒息。夜晚的狂风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好像在呼唤世界末日一般,可是当清晨来临,我们的年轻画家再次看到了万里无云的晴空,他真是打心眼里感激上苍。太阳施展着自己的力量,很快恢复了南方暖洋洋的天气。他将窗户全部打开,让阳光尽情地照耀着他的房间。然后,他继续为安妮娜的到来进行准备,将所有买得到的精致糕点、鲜水果以及其他各种新奇的美味,统统运到他的小阁楼里。除此之外,他还想办法买到了几瓶弗拉斯卡南甜酒,用心地在桌上摆好。他所准备的这一切,即使用来招待哥尔孔达的贵族,也不见得会感到脸红了。晚上,柔美的月光偷偷洒进房间,给无花果、甜美的橙子和一颗颗又圆又大的葡萄全都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芒,水晶杯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墙上舞动的仙女似乎被赋予了生命,一瞬间,汉斯仿若置身于一场美丽的梦境。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切都只能是昙花一现,于是,他的内心浮上了一层阴云。如今,幸福即将来临,而与意中人的永别也将紧随其后。这提前到来的痛苦占据了他的内心,使他好一阵子都无法思考其他事情。他感到贝佩先生带着狰狞的笑容,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眼前,激起了他的无尽怒火。

“不!”他紧紧地握起了双拳,大吼一声,“不!绝不能就这样算了。只要我是个男子汉,就不能放弃最后一搏。我一定要带着安妮娜远走高飞,就算要像野人一样住山洞,跟坎帕尼亚的牧羊人要饭吃,再说也不会这么惨。何况我不是还有赖以谋生的艺术吗?如今,我依靠它什么事都不做不是也生活了这么久吗?难道在我要让这位女神拥有一个愉快的旅程,要让生活不再艰辛,我的艺术就会在这个时候抛下我吗?就算是一位离家出走的女儿,经过若干年之后返回家园,一样能接受父母的祝愿,这样的事情不是多得很吗?

汉斯激动地自说自话,觉得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合理,越来越坚定了。他看着毫无心事呼呼大睡的瓦克洛斯,想道:如果上帝不打算让我挽救这个不幸的女孩,那又为什么要通过这只小狗让我们相识呢?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从犹太人那里赚到的钱还有很多,足够他们两个人跑到海边,到时候自然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悬在心头的巨石总算落了下来,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上一大觉了。此时,就算是安妮娜可能会对他的计划产生质疑,也无法把他从梦中唤醒。他相信自己必定能够劝说心上人接受自己的安排。所以,当他在阳光下醒来,听着小鸟在外面放声歌唱时,兴奋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那劲头就像马上要举行婚礼的新郎官一样,好像几个小时之后,他便可以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牵着新娘的手走进教堂了。

他顺便对房间做了最后一次整理,然后就在画架旁坐了下来。这时,钟声从外面传了进来,他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皮娅夫人走过他的房门,打了个招呼,就咚咚地下楼去了,她这是前去赶早弥撒。整座房子都安静下来了。瓦克洛斯在窗前站立着,认真地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它的主人也时不时向窗外投去匆匆的一瞥,然后就马上缩回头来,仿佛担心别人会由此看破他的秘密。时间每向前走一分钟,他心中的焦虑就会增加一分。他开始害怕自己的决心会被女孩沉默的拒绝所动摇。于是,他开始自言自语地鼓励自己,对贝佩先生及其走狗展开了猛烈的抨击,到了后来,甚至大发雷霆,向墙壁挥舞着双拳,将匕首也抽了出来,似乎要把阻碍他和心上人相爱的人全部杀掉。在这段时间里,外面已经静了下来。突然,瓦克洛斯叫了一声,大门也同时发出声响,接着便响起了上楼梯的声音。汉斯脸色刷白地开了门,看到黑暗的楼梯间里有一位戴着面纱的姑娘走了过来。她在踏上最顶端的台阶时,揭开了面纱,可映入汉斯眼帘的并非那张他日夜思念的美丽脸颊,而是拉娜那圆圆的小脸。她的脸上满是惊慌的神色,眼神阴郁,气鼓鼓地嘟着小嘴,行为也和以前截然不同。

她来到满脸惊愕地靠在房门上的汉斯面前,生气地说:“真诚的乔万尼先生,您看到我是不是很不开心?如果您尚未因自己的卑劣行径而遭受处罚,那您真要感激上苍了!我是绝对不会同情您这种人的。你们男人都一样,没心没肺,又极度自私,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就可以毁掉全世界。而她却必须为您这个该受重罚的人承受苦难!”

她大步踏入房间,汉斯则呆呆地在后面跟着。

“哟嗬。”她瞟了一眼室内精美的陈设,以及准备好的水果和酒,说,“准备得真不赖,足以让一个不幸的傻姑娘上钩了。这酒里面或许已经放了安眠药呢。不过,这些都毫无意义。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安妮娜是绝对不会踏入这个房门的。纯洁的乔万尼先生,您听清楚了吗?”

“拉娜,”汉斯喊道,“求求你告诉我,她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安妮娜出了什么事?莫非是哪个不知廉耻的家伙——”

拉娜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抢着说:“闭嘴吧!您没有资格发火。您自己就是这里唯一不知廉耻的家伙!虽然您外表英俊,还长着满头孩子般的金色卷发。但是您无法抵赖,绝对无法抵赖。因为我曾经恳求过您,求您发发善心,放过那不幸的女孩。然而,您的良心何在呢!您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没心没肺。如何?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发生了什么事?”汉斯发疯似的一个劲儿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您自己心里清楚,”拉娜稍稍平静下来,回答道,“不过,我会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的,虽然我知道您非但不会因为一个女孩为您遭受最残酷的折磨而伤心,还会因此而满足自己的虚荣,您难道不清楚,在您和安妮娜第二次会面之后,她的日子就已经更加难过了吗?但是您却依然风雨无阻地出现在维多利亚大道上,就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一样赖着不走,然后又趁人家在风雨中挣扎,无处藏身的时候,趁机凑上前去,哄骗她应允了那些荒唐的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天哪,您这个外表善良,内心恶毒的东西!如果有人用利刃剖开您的胸膛,必定是一块石头从中滚落。”

汉斯使劲抓住拉娜的双肩,疯狂地摇晃着她那娇小的身躯。

“快点告诉我吧。”他喘着粗气说,“你不要再絮絮叨叨地折磨我了,她是不是生病了?还是死了?或者被他们囚禁起来,遭受虐待,而致神经错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