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妮娜(3)
- 骄傲的姑娘(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 (德国)保尔·海泽
- 4896字
- 2018-02-28 14:11:16
“那群出卖灵魂的东西!”他愤怒地自言自语道,“他们居然毫不在意地将一枚无价瑰宝,随随便便丢给了第一个愿意掏腰包的人。须知,即便是一国之君,也没有资格买下它。因为,只要它被人买下来,便会陷入暗无天日的生活,被禁锢在那些发霉的箱子里,任谁也无法再窥见它的一丝光芒。看看那个该死的混蛋吧,他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是多么洋洋自得!是的,他可以自鸣得意,因为他已经紧紧地将她攥在手心里了。他让狗伴在她的左右,最多在节日里才带她到荒郊野外的小酒店去,这样能让他在那些贫穷的当地人面前装出一副大慈善家的样子。难道我就不能对这么一个混蛋心存嫉妒吗,就不能去打破他的宁静吗?就算整个罗马城的神父和所有地狱中的鬼怪都是他的走狗,我也一定要和那位美丽的女神再次相会,要从她自己的嘴里知道是否可以对她施以援手,我是否可以对她施以援手!”
既然目标已经确定下来,汉斯也就不那么癫狂了,但是,对于达成目标的方法,他根本没有去想。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维多利亚大道,在安妮娜家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一直坐到夜半时分,脑子里思慕着她那俊美的忧容,希望与爱慕在胸中燃起。
当汉斯第二天一大早在焦虑中清醒过来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是何等渺茫。因为即便是汉斯这样想象力丰富的艺术创作者,也不会将爬到意中人的屋顶上点把火,然后再来个英雄救美,当作是个好办法的。更何况贝佩先生也不会乖乖地让自己葬身火海,来成全他。而采取人们通常所使用的直来直去的办法,看起来也不会取得什么令人满意的效果。还有一种似乎存在一点希望的办法,就是直接去求那个老财迷,让他不要急着将女儿卖出去,等汉斯一举成为知名画家,再风风光光地前来求亲。接下来的日子里,年轻人不停地在自己心中编织着美丽的幻景。在这期间,他只做了一件与现实沾边的事情,那就是强忍着心中的反感,稀里糊涂地着手创作皮娅圣母像。这时,只见皮娅夫人戴上她的黄金饰品,浑身裹在绸缎当中,还不忘用一只手托着她那倒霉的丈夫入狱之前送她的最后一样礼物——一只绿色的鹦鹉。同时,汉斯还在草拟另外一幅作品:利百加在井边给埃里亚人水喝[13],他想要将画中的女孩创作成安妮娜的样子,而那位得到女孩所赐甘露的虚弱旅者则是自己的样子。他曾经认为,只要能够再次见到安妮娜,就可以大获全胜。他的想法是对的。很快,皮娅夫人的肖像已经画得惟妙惟肖,到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程度。他那幅草稿也初具规模,并且被一名犹太人看中,这名犹太人总是喜欢在那些年轻的无名画家之间转来转去,他预付了一笔定金给汉斯,后者则一接过钱便飞奔到维多利亚大道去了,他昂首挺胸在那条街上反复奔跑了不下十次。如果贝佩先生在这时遇到他,也必然要为他让路。否则,那头狗熊一定会被他撞倒在地。
虽然汉斯天天在维多利亚大道徘徊,但还是没有见到安妮娜。房子里的百叶窗一直紧闭着,犹如铜墙铁壁。他有时能够看到安妮娜的父亲叼着烟袋,站在窗前。老人家面带微笑望着街道,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汉斯。即使汉斯对这位美女的父亲脱帽致意时,他也不曾稍加注意。强行闯入或者偷偷联系的方法也是行不通的。这是由于邻居们很可能早已被贝佩先生收买了,他们对于这位一天来两趟的异国来访者,已经有了一些猜疑,以至于都不肯和他谈笑。而汉斯只能在每次经过那栋朝思暮想的房子时,挠挠瓦克洛斯的耳朵,让它发出吠叫声,这时,莱纳多那耳熟能详的男低音也随之而起。只是它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在抱怨自己失去了自由。
11月的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初冬已经来临。冰冷的雨水被强烈的寒风裹挟着,席卷了整个罗马城,所有的罗马人都蜷缩在大袍子里,不敢从咖啡馆中走出来。异乡人则只好用木炭点起火盆,蹲在旁边瑟瑟发抖,狂风从他们的烟筒里吹进来,带出股股浓烟,将他们呛得半死。这样的天气使人不敢轻易走上街道,除了我们的汉斯,他的大衣已经留在了佛罗伦萨,暂住的小阁楼又千疮百孔,怎么都热乎不起来,他还完全像过去一样每天都在维多利亚大道上走来走去。只是每一场雨,都会浇灭他心中的些许希望和勇气。就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当他躲在圣卡洛教堂那宽大的门洞里取暖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教堂里走了出来,打开一把绿色的大伞冲进风雨之中。虽然她的脸整个被面纱遮住了,身体也全部罩在袍子和披巾里。但加速的心跳使汉斯确定,刚才一定是安妮娜的裙裾从他身边飘过。于是,他马上向前追去,正好她也停了下来,用力撑着伞抵御风雨。他默默地为她撑起了伞,使它坚定地遮挡在她的上方。
“我们在前面街角拐弯,”他并不看她,只是小声说,“跟我来,那儿的风比较小。安妮娜,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一定要赐予我这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刻,天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次见面啊。”
面纱掀了起来,露出安妮娜无助的眼神,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走在他的身边。他发现她的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了。说不清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前进的方向并不是维多利亚大道。而安妮娜则像梦游一般,睁着无神而悲伤的大眼睛,默默地跟着他走着,并未发现这一点。此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雨滴砸在伞顶上的沙沙声。就这样走了好一阵子,汉斯才突然能够开口说话,他把自己这几周以来积累在心中的苦闷全都向她和盘托出,毫无隐瞒。其中包括他对贝佩先生的憎恶,以及誓死都要将她从贝佩先生那里解救出来的心意,当然还有他自己目前的穷困潦倒。然而,对于爱情,他却只字未提,似乎这一点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已经不是问题。安妮娜也没有丝毫反对之意。他抓起她的手,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尤其是在说到他的对手,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所带来的痛楚时,攥得就更紧了。而她也并未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此时此刻,即使汉斯忽然想要吻她,她也必定会献上双唇。然而,他内心的剧烈波动,反而弱化了其他的感觉。
“安妮娜,”他激动地对她说,“我们是多么的不幸。即使现在这天赐的相聚时光,也无法尽享欢乐。如今,你那让我日夜思念的脸颊就在我的眼前,甚至连我们的呼吸都碰撞到了一起。可是,这一切却只能让我更加痛苦,为了你的处境,更为了我自己的懦弱无能。亲爱的,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只要你说出来,让我抱有希望,我保证会坚决地努力到底。如此一来,我们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并且可以与一切妖魔鬼怪进行斗争。”
安妮娜听了他的这些话,温柔地牵着他的手,沉默了片刻。
“汉斯,”她用柔和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努力地读着那个外文姓名说,“慈悲的上帝让我有机会将内心的想法告诉你。我心里沉甸甸的,继续这样可能就要爆炸了。在我看到您每天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你看到我了?”
“是的,我每次都在百叶窗的后面,只是他们不让我将它推开。每当您离开的时候,我就心如刀绞,真想痛痛快快地跳下楼去。然而,仁慈的上帝不允许我这么做。天哪,乔万尼,为什么要让我们相遇呢?虽然我一直都不开心,却不知道原因何在。可是现在,我这一生算是很明白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汉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说道,“难道你和那头蠢熊已经在上帝和大家的面前举行婚礼了吗?难道获救的希望不是每天都存在吗?”
“不,”安妮娜说,“不是这样的,如果我那么做会把母亲气死,父亲也会一同咒骂我的。就算贝佩先生现在就命丧黄泉,对我们来说也毫无意义。您是路德派,而非天主教徒,他们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路德派的。”
“安妮娜!”汉斯惊愕地喊道,“如果,如果你拥有自由,如果你不必获得父母的许可——”
“我会祈祷上苍将仁慈的光芒射入您的心田。然而,这也毫无意义,我很清楚,只要我活着,就必须嫁给贝佩先生,除非,我在这之前就死去。因此,我们必须一刀两断,别无他路,如今不会再有任何奇迹产生了。”
“安妮娜,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汉斯愤怒地喊叫着,将她的手松开。
“请您多保重。”女孩颤声央求道,“如果您失去了希望,我又该如何呢?希望您能忘了我,回到自己的家乡,为别的女孩戴上您母亲的戒指。而我,则会留在这!”
她努力地抑制着心中的痛苦,已经说不出话来。
“您看,”稍候了片刻,她又用一种不可言喻的眼神望着汉斯说,“的确不可能再有奇迹出现了。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位殉道者,很多人都曾将自己的鲜血和耶稣那珍贵的血液混合饮下。而我又有什么理由拥有更好的命运呢?难道就因为我的青春吗?这样的话我就更应该多学习如何忍受苦难了。但是,我想要在生活全部陷入黑暗以前,再享受一次太阳的光芒。嗯,我有一个想法。”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更小声地接着说:“我记得您曾说过,想要为我画一幅肖像。我想好了,我要接受这个要求,这也没什么错。下面,您要记住我们的计划,只有这样才能避人耳目。再过三天,贝佩先生就要到远方的阿西西去经商,他会走上一段时间。在他离开后两天就是礼拜日,我会早早地到礼拜堂去。那时,我会想办法独自出来,之后就到您住的地方去。然后在那里停留两三个小时,到时候我们就能够好好地谈心了。不过,您一定要答应我,绝对不能提到“爱情”这两个字。我们要像老友那样,敞开心扉畅谈一番。我会在中午戴上这块面纱离开,避免被人认出。你知道吗,如果贝佩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把我杀掉的。你要相信我,他不是个坏人,不过一生气就六亲不认,一嫉妒就大发雷霆。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想要一张您的小幅画像,那样我就可以把它夹在祈祷书里。您愿意作为纪念物送给我一张吗?”
“安妮娜,”汉斯大叫起来,“安妮娜,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为了我,你真的肯这么做吗?”
“是的。”安妮娜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回答说,“我已经决定了,即使失去生命也不会反悔。其实,我早就有了这个计划,本来想让拉娜转达给您。如今,我可以亲口告诉您,真是太好了。我认识您的住处,我曾路过那里,透过窗户看到了您的小狗。如何?您能够信守承诺,让我们不会在必须分手的时候太难过吗?”
汉斯久久没有答话。安妮娜便拿过他手中雨伞,说:“请珍重!现在我要一个人回去了。希望在我们约定的日子以前,您不要再到维多利亚大道去了。如果引起怀疑,我就会被看得更紧,没等到您那里去,就已经丢了性命了。汉斯,再见了!再见一面,之后就是永别!”
安妮娜用饱含深情的眼神和芊芊玉手与他挥手道别,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他们刚才停下来交谈的一条古老而空旷的长廊上。一直到她的倩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才产生了一种想要追上她,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把她已经计划好的事情弄砸。
这天晚上,汉斯久久无法入睡,不过这并不是因为痛苦。虽然他心中那美丽的幻象已经破灭,但他还是拥有某种幸福。这感觉就像小时候对圣诞节的期盼,一个愉快的声音在心中响起,难以平静。初冬的寒风呼啸着在他的小阁楼四周徘徊,暴雨倾盆而下,砸在那已经被吹得摇摇欲坠的窗户上。汉斯呆呆地望着床头那盏铜质油灯中微弱的小火苗,在这四面透风的房间中,它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直到此刻,汉斯才开始对自己这简陋的小小住所产生不满。难道就让她到这样的一个房间里面来吗?难道就让她坐在一把被虫子蛀食的褪色的圈椅上吗?还有,她用什么来放脚,用什么来喝水呢?瞧瞧那熏黄的天花板和凹凸不平的木质地板,真是太难看了!如果不能让它们全部都改头换面,汉斯一定会抱憾终身的。因此,他开始连夜整理房间,将蜘蛛网从屋顶的角落中扫除,将胡乱摊在地上的物品放进一个老式柜子里,或者摆放整齐。当这一切刚刚收拾停当,灯就被风吹灭了,他只好上床睡觉。如今,他心满意足地听着外面狂风暴雨的咆哮声,认为它们已经无法再破坏他的幸福了。他的心中充满期待,只要五天,春光就会照进他这冰冷的小屋。他坚信,到了那时,就算是地板的缝隙中都会开出红玫瑰和紫罗兰,他那老旧的床铺上方也会有夜莺前来筑巢。
他就这样朦朦胧胧地步入了梦境,那是一片阳光明媚的世界,不见一丝乌云,而且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她。他们一会儿置身于罗马城郊别墅美丽的花园中,一会儿又来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直到最后,当他们相依坐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钟楼塔顶上时,脚下才响起了贝佩那头蠢熊的怒吼声,杀气十足地作势上来和他们算账。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只是一起小声地嘲笑他。因为他们很清楚,通往塔顶的扶梯非常狭窄,贝佩先生那狗熊一般的蠢笨身躯根本无法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