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对我说:“男孩子不吃十年闲饭。”在我的记忆里,我不吃闲饭的标志是担水。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少担水。家里吃水,全由一个送水的老大爷,用拉水车把水送到院门口,然后,再用扁担把放着木漂子的两桶水担进家,倒进一进门靠左侧的水缸里。送一担水,老大爷用铅笔往挂在水缸旁木柱子上的硬纸片上画一道,整个纸板上画满了歪歪斜斜的正字。那时候,一担水三分钱,当一担水涨到五分钱的时候,妈妈看着硬纸片,认真地校对着担水的数量,嘴里说:“这水快吃不起了。”
那时候,城里没有自来水,当人们家里没水的时候都是到离家近的水井担水。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井台上的冰,冻得就像小富士山一样。我想到井台上看看水井有多深,摇辘轳的大人严厉地说:“小心掉下去!”我胆子小,没敢过去,看见的是黑乎乎的井口。
夏天,我曾帮着担水的大人摇过辘轳,那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玩。这时,我才真正看到井里的水,井很深,站在井台边往下看,井里的水泛着亮光。我见过捞井里东西的水钩子,尖尖的大铁钩子,朝着不同的方向,有好几个,往地上一放,锒铛地响。
我和母亲抬水的时候,水桶是用喷农药的铁桶做成,细高细高的。母亲用胳膊抬着木棍儿,总是把水桶,往后拉了又拉。母亲的个子并不高,我的肩膀和母亲抬水时弯曲的手臂一样高。为了一次多抬些水,高桶前边又加了一个小铁桶,一对水桶,一高一低,不好抬又不好放。两只桶的容量并不大,每次缸里没水,总得来回抬五、六趟,甚至八、九趟。
有一天晚上,我听大人们说,抬水的那口井里死了人。井里死了人就得洗井。后来又听说,有人在井里寻死。最终,这口井让人封了,井的外边是木栅栏,木栅栏上锁着一把老式的铁锁。
后来有了自来水,分街区定点供水,不过离家里还有二百多米远,接水的地方是一个由专用的铁手把一压就出水的自来水管子。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父亲给我买了一副水桶,水桶不大,比普通的水桶小一些。父亲又特意给我买了一根竹扁担,竹扁担中间宽,两头尖,担起水来,非常富有弹性。扁担两边悬挂的铁钩子,是父亲用钢筋放在灶膛里烧红了,然后垫着斧子打成的。铁钩子往上是一截由长圆形铁环连起来的链子,再往上,挨着扁担是一个呈圆形的稍大一点的铁环,上面有一个备用的小铁钩,这样,可以使铁链的长度具有伸缩性。我担水的时候,铁链必须往上钩几环,否则,扁担钩子太长。那时我还不满十岁,但我自认为长大了。每天,全家人吃的水,用的水,就由我来担。我人单力薄,担多半桶水回家,途中也得歇两三次。每次担水在马路上扶着扁担歇脚,看着过往的车辆和上下班的行人,总觉得没面子。于是就憋足了劲儿住家里担,扁担在我的肩膀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常常压得肩膀上全是血印子。
“担水担半担,吃糕吃斤半!”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子站在路边的台阶上,冲着我大声喊叫。那时,我不知道一顿饭吃一斤半糕是多大的饭量。
每逢洗衣服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节约点水,要不孩子担不动。后来拆旧房搬家的时候,母亲惟一的要求是搬新家一定要有自来水。
担水我可以说是奶功,刚担水的时候,觉得吃力,但是,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担水已不仅仅是劳动,有时竟是一种娱乐。比如:担着水,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儿,头一担水用左肩,第二担水用右肩,或者一边走一边把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又从左肩换到右肩。担水时,我也有一种愿望,希望父亲给我做一辆四个轮子的手推车,用车推水。周围邻居家的小孩,用的是家里大人用轴承做的手推车,既省力又速度快,常常让我羡慕不已。后来父亲托人做了一辆手推车,我用了两次就不用了,原因是太笨。分量重是一方面,关键车轮子是用带牙的齿轮做的,推起来震天响地,本来担水挺省事儿,一用挂齿轮的手推车,反倒费了很大的力气。担水也有省力的时候,冬天,下了大雪,冰天雪地,我就用自己做的冰车拉水,这样既省劲儿,又快捷,而且近似于游戏。一路小跑,冰车上放两桶水,稳稳当当,那个高兴劲儿……家里的水缸满了,余外再拉上两桶水,第二天就不用担水了。
有时候,也和别的小朋友一块拉水,你帮我,我帮你,把两家的水缸都装满了。不过,大冬天担水,在水管子边的冰坡上摔个人仰马翻,也是常有的事儿。这时候,往往不是先顾人,而是关心那一对心爱的水桶,看看水桶摔坏了没有,漏水不漏水。
有一年正月,我回了一趟河北老家,老家的人们吃水也要担水,不过是到村外的机井里担。我把奶奶家的水缸担满了,奶奶说,你帮你四大娘担两担水。我又给四大娘把水缸担满了。四大娘从年轻时守寡,一个人生活,我帮着担两担水,还真是管事儿,四大娘在床上整棉花,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了。
高中毕业后,父亲在铁路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当装卸工。头一天上班,就赶上往汽车上扛装满松香的方木箱子,四四方方的木箱子上标着松香的重量,一百五十公斤,也就是说,整三百斤。两个人抬,一个工人在正面烧火(扶一把),我看工人们扛得挺轻巧,不服气,也想试试,工人们齐说:“使不得!青年人把腰压坏了可就一辈子完了。”我那时刚满十八岁,气盛,非要扛,理由是我从小担水。工人们犟不过我,说不行就试试,两个工人往起一抬,我弯着腰把头往箱子底下一钻,前面的工人担心地问:“小伙子行不行?”我嘴硬,说:“行!”三个人一松手,我一挺腰,这感觉才跟上来,不好,头重脚轻。工人们也不敢扶,三百斤的箱子,我摇摇晃晃地扛到距离堆货处有八、九米远的汽车上。好危险!自己想,幸亏从小担水,腰没事儿,箱子是不敢扛了。这是我从小至今扛得最重的一件东西。
插队的时候,春天,我和村里的人们一块种玉米,十几个人,有挖坑的,点玉米的,浇水的,抓粪的。我和四、五个青年人负责担水。从地头边往刚犁过的地里担水,深一脚浅一脚地,一对一地担水,我一步不差,村里人说不简单,这活儿村里的小伙子也发怵。我说,我从小担水。
如今,在城市里生活,已很少能看见担水的人们,但是在以前,人们吃水都得想办法担水,等人们快做饭的时候,担水是城市里一种特有的风景。担水锻炼了人的体力,更重要的是锻炼了人的意志,尤其是你遇到困难时,想想小时候担水时的感受,眼前的路似乎又宽阔起来了。
2005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