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过年

小时候过年不像现在,现在过年总觉得平平淡淡的,而小时候过年我觉得是一年中最欢乐的时候。

过年长一岁,挣压岁钱,吃饺子、穿新衣、垒旺火、熬夜、放鞭炮等等,充满了童年的欢乐。那时,也许是冬天,也许是夏天总免不了问母亲,啥时过年。如果听母亲说,过年还早着呢,我便一定要蹬着洋箱的底座边,一张一张地去翻挂在墙上的日历,查过年到底是哪一天。等查不着时,便要缠着问母亲,母亲笑着说,过年的日子等换了新日历就知道了。

大人们常说:“过年是给孩子们过年。”而大人们过年更多的是忙,是愁……忙啥呢?忙着刷房,忙着给孩子们做衣服,忙着置办年货。愁啥呢?愁这么多孩子的新衣服怎样做出来,愁没钱,愁过年买什么东西呢?当时,我非常羡慕大街上那扛了一扇猪肉回家的人。一家人能买上一扇猪肉过年,那就是身份,那就证明这家人的光景过得不错。看着扛猪肉的人那个高兴劲儿,那个自豪劲儿,真是让人眼馋。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灶王爷上天干啥去了?”我直着脖子问母亲,母亲说:“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去了。比如:一个人一年中尽干了些啥事,好事,坏事,灶王爷都一一记录在案,等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晚上,灶王爷便会骑上快马上天,把这些情况汇报给老天爷。”母亲最信奉灶王爷,逢年过节必定要给灶王爷上香磕头,煮饺子总忘不了先给灶王爷供上一盘,平日里弟弟妹妹们有病了,发烧、抽风……母亲也会跪在灶台前,求灶王爷显灵,保佑孩子平安。要不就是让灶王爷认自己的孩子为童子,以求得长命。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父亲会买上一些麻糖分给孩子们。当然,麻糖是先供灶王爷的。母亲说:“麻糖能把灶工爷的嘴粘住。让灶王爷在天上只说好话,不说坏话。”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绝对不能乱说话的,比如,骂人等等。不能说错话的原因当然是怕藏在墙上边的灶王爷听见,人们一天的行为都是灶王爷监视着呢。灶王爷啥样?就是一张印在麻纸上的画儿,画上是一个长着长胡子的唱戏老生,老生的旁边一面一个童子,画儿非常粗糙,画儿的前面盖一张黄纸,灶王爷就供在灶台上方一米五左右高的地方,经过一年的烟熏火燎,画儿黑乎乎的。晚上,母亲让父亲把灶王爷请下来,放在灶眼里烧了,我还直着脖子问:“怎么能把灶王爷烧了?”母亲说,要不灶王爷怎样上天呢,灶王爷会骑马,而且骑得是枣红马呢。

我家兄妹七个,这么多孩子们的衣服,确实够大人忙一阵子的。好像一进腊月,父亲、母亲就忙开了,父亲裁衣服,母亲絮棉花,父亲踩缝纫机,母亲做里子,天天忙到半夜,经常是我一觉醒来,总看到父亲、母亲头上挂着棉花毛正忙着给我们做过年的新衣服……

年前,母亲总是忙着给孩子们蒸几笼馒头,馒头各种各样,其中少不了要蒸枣花,这蒸枣花的说法,就是防止在下一辈孩子中出瞎子。枣花中有小刺猬、小老鼠……等枣花一蒸熟,弟弟妹妹们争着你吃这个,他吃那个,最终,孩子们不是把枣花吃了,而是把枣花上的红枣都抠下来吃了。

年前是要刷房的,而且家家刷房,似乎不刷房就不是过年。我家人口多,住的房子又小,所以,刷房就显得麻烦、啰嗦。刷房先得倒腾东西,铺的、盖的、锅碗瓢勺、炕席……能搬到院子里的尽量倒腾出去。父亲刷房,母亲打下手,回回是房子没刷完,大孩子、小孩子早在地上的被子上睡着了。刷完房紧接着要贴窗花,现在城市里过年贴窗花已很少见,过去,在市里住的人家,家家都要贴窗花。窗花就是在窗户纸上画上各种各样的花鸟鱼虫,等等。晚上贴完窗花,第二天早晨一放窗帘,墙壁那个白净,窗花那个明亮,给人的感觉是多新鲜呵。当然,我和弟弟妹妹们免不了要问母亲,这窗户纸上画得是什么花儿,是喜鹊呢?还是小燕子?那时谁家的大人手巧,一定会在自己的窗户上贴上形式各样的用红纸剪成的窗花,白窗纸、红窗花,很好看。

房刷完了,接着收拾家,我们住的房子小,收拾起来省事。但是,我看见有的人家收拾起来就费事得多,洋箱、洋柜子上的铜器得用细细的炉灰擦得亮亮的,炉子、炉筒得擦得一尘不染,年画贴在墙上整整齐齐的,放满一家老少相片的镜框子,要整洁明亮……那时,有钱人家的洋箱上中间放一个座钟,两边放两个锃亮的暖水瓶,暖水瓶旁边是二尺多高的瓷花瓶,座钟经常发出“铛铛……”的响声,真气派。

到了腊月二十七、八,家家的大人们忙着写对联、贴春联、买年货,剁肉馅、压粉条、炖肉、蒸馒头。家家的灶火都在屋里,那时,谁家有专门的厨房呢?寒冬腊月,门开着,热气腾腾的,院子里的孩子们又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北屋进去两个娃娃,南屋又让大人轰出三个孩子,一会儿跑进,一会儿跑出,大人们说,这才是过年呢!

母亲说,依老家的风俗,大年初一早晨吃饺子,吃完饺子我和我哥穿上新衣服,由父亲领着去长辈家里拜年。大年三十晚上吃米饭,炖肉,熬夜……直到今天我也认为还是母亲炖的肉香,做的菜香。平常日子里的饭菜,家里连个肉星也见不着,过年,我总盼望父亲多买点肉,实际上当父亲买肉回来,我一看“才这一点!”九口人买五、六斤肉。我说:“谁谁家买得肉够吃一正月呢!”父亲说:“咱们没那么多钱。”就这么点肉,父亲也要把它分开,有做菜的,有剁馅的,有炖骨头的,孩子们围着炕沿边看父亲剁肉馅都说肉少。当然,我得帮着母亲剁白菜,两只小手握一把菜刀,咚咚地剁了一回又一回,我直说:“菜太多!”但是,我看看父亲剁得那拳头大的一块肉馅,不多掺点白菜,全家人怎么够吃呢?

三十晚上,帮父母包完饺子,家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便高兴地和街坊邻居家的孩子去大街上放鞭炮。父亲给孩子们一人一板100响的鞭炮,小弟弟小妹妹没有,因为他们太小。别看就这100响的小鞭炮,那玩起来的趣味劲比现在放花炮可是大多了。我们先把鞭炮小心翼翼地拆开,使长鞭炮变成一个一个的小鞭炮。一堆小鞭炮轻轻地放在口袋里,点燃一支香,然后,把鞭炮插在门缝里放一声,放在走廊里放一声,把点燃的鞭炮扔在空中,黑洞洞的夜晚,鞭炮凌空一炸,爆出一团火光。找一个空墨水瓶,把小鞭炮放进去,鞭炮一响,瓶子便会在平地上翻个跟头。有时赶得巧,三十晚上下雪,空中飘扬着稀稀落落的雪花,蓝蓝的墨水瓶在白白的雪地上笨拙地翻跟头。你说小孩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有趣得很。两个炮引子拧在一起算两响炮。鞭炮没响,不要紧,找见没引子的小炮,对半折断,放在地上,一边一个,点燃一半,那一半便自然引着,美曰“老婆打汉子”……

大街上几个院子的孩子一起玩,玩腻了,便免不了要生出许多是非来。比如,把几个小鞭炮插在沿街铺面门板下的插孔里或门缝里,点燃了鞭炮,小孩子们便会跑得无影无踪。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小孩子们藏在对门走廊里的阴影里,悄悄地笑着看值班的老头对着空空的大街吹胡子瞪眼。小孩子们也有偷了自家的柴炭垒旺火的,旺火一尺多高,自然孩子们要围着旺火烤火,打闹……结果,没准谁家的孩子刚穿的新衣服就让鞭炮烧了一个不小的窟窿。

那时也有过得比较富裕的人家,那富裕的标志是一进腊月就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然后把剁好的肉馅团成大丸子冻在门外的水缸里,当然,萝卜馅、羊排骨是少不了的。

三十晚上,八点多,母亲让把屋门打开,名曰迎财神。我瞅了半天,除了家里匆匆忙忙往外冒得热气,什么也看不见。当然,这看不见并不等于没有财神,和财神一块来的有家亲,比如,祖爷爷,祖奶奶,由母亲烧三炷香和灶王爷一块儿供着。

从正月初三开始,至正月十五,院门外的大街上便有了红火。从上午十点多,到晚上九点多,扭秧歌的,踩高跷的,划旱船的,耍龙灯的,抬独龙杠的,五花八门各显其能。刚过去一队担花篮的,又过来一队踩高跷的;刚过去一队大头娃娃,又过来一队迎春彩车;迎春彩车的高音喇叭,不断地播放着欢快的乐曲;街道两边是你拥我挤的人群,越到晚上越热闹。我们一群小孩子,吃饱了饭,成天地在门口看红火。碰上高跷踩得好的,我们还要追着看个够,一会儿钻在后边的人群中看打鼓的,一会儿跑在前面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你追我赶,到处添乱。踩高跷最热闹的是站扁担,踩高跷的一男一女由下面踩高跷的六七个人用扁担抬着站在上面,离老远看,人山人海,那踩高跷的站在扁担上还要像模像样地跟着有节奏的鼓点来回扭动,真惊险!踩高跷的高手一般都在队伍的后边,高跷腿子有一米八高,边走边跳着扭,尽显艺高胆大的本事,常逗得旁边看热闹的人们乐滋滋的……

大街上,卖风车的,吹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卖芝麻糖的,品种真多。花一毛钱买一个用泥捏的拨浪鼓,摇起来真响!

初八赶庙会,胆小的我,总是把头蒙在母亲的棉衣里,随着大人的脚步在充满恐怖的庙里转一圈。现在看那庙里的菩萨不是挺慈祥吗?

正月十五吃元宵,观花灯,但我觉得最激动人心的还是正月十五晚上十点以后的舞龙灯。长长的舞龙队,在催人奋进的锣鼓声中,围着一堆又一堆用高粱秸点燃的火堆,恰似真龙出世,腾云驾雾,翻江倒海,上下飞舞,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小孩子们放的几百响的小鞭炮变成了几千响的大鞭炮,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变成了三十晚上零点那震耳欲聋的鞭炮、二踢脚、礼花的爆炸声。以前人们盼着过年吃饺子,如今,天天吃饺子也不稀罕。过去一到过年大人们就愁这年怎么过,如今,家家一个大彩电,一边吃饺子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多自在呀!然而大街上的人群和红火却比以前少多了,大街上似乎也少了以前过年时的那种气氛,也许现在人们玩得花样比过去多了吧。

2003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