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于是他们就此分别;伊丽莎白-简和她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各自想着心事。母亲因为听见亨查德坦诚自己对过去行为的羞愧,脸上闪现出奇异的神采。木隔板此刻又震动起来,说明唐纳德·法夫瑞又拉铃了,毫无疑问是要把晚饭拿走;他哼着小曲儿踱来踱去,似乎被楼下大伙儿热烈的谈话声和歌声给吸引住了。他悠闲地踱到楼梯口,走下了楼梯。

伊丽莎白-简把唐纳德·法夫瑞和她们母女俩的晚餐盘送下楼时,发现楼下忙得不可开交,每天这个时间都会这样。年轻女孩尽量不去一楼服务,蹑手蹑脚地东张西望,看着那场面——对刚刚离开与世隔绝的海边小屋的她来说,这场面太新奇了。在宽敞的大客厅里,她注意到四周靠墙摆着二三十把靠背结实的大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坐着一个和气的人;地面是打磨过的;门口靠墙的黑色高背长椅投下浓重的影子,使得伊丽莎白可以躲在那里观察屋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而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年轻的苏格兰人刚刚加入到这群客人中。这些人中,除了几个体面的大商人坐在弓形窗底下以及附近的尊位上,地位较低的人都坐在灯光照不到的一端,他们的位子不过是靠墙的一排长凳,喝酒用的是缸子,而不是玻璃杯。在地位较低的这群人里,她认出,有几个人刚才就站在“国王之翼”窗外。

他们背后有一扇小窗户,其中一个窗格上装着一个轮式换气扇,它会突然叮叮当当地转起来,又突然停下来,然后突然再次启动。

就在她偷偷地四下观察时,一首歌的开头几句从高背长椅前面飘进了她的耳朵,旋律和吐字都有别样的魅力。她下楼之前就已经有人在唱歌了;苏格兰人很快就让自己融入了进去,在几个大商人的请求下,他也在屋子里唱起了一支小曲。

伊丽莎白-简一向很喜欢音乐,不禁驻足聆听,而且越听越着迷。她从没听过这样的歌,而且在场的大部分观众显然也不常听这种音乐,因为他们比平时要专注得多。他们不再说话,不再喝酒,不再把烟管放在麦芽酒里浸湿,也不再把自己的杯子推给旁边的人。唱歌的人情绪越来越高昂,歌声还在继续,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眼睛里正饱含着热泪:

“到家了,到家了,我心花怒放,

哦,家啊,家啊,家啊,回到我的家乡!

一双眼睛在哭泣,一张脸庞快乐又美丽,

渡过安南河水,重见我漂亮的伙伴;

绿叶挂上枝头,花朵含苞待放,

百灵鸟为我高唱,迎接我回到故乡!”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然后是比掌声更具说服力的深深的沉默。在这种沉默中,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房间阴暗角落里的老所罗门·朗威斯觉得烟管太长,于是把它折掉了一截,发出的咔吧一声在眼下的氛围中显得刺耳而又无礼。接着,窗格上的换气扇再一次断断续续地转了起来,这才暂时冲淡了唐纳德的歌声带来的哀婉动人之感。

“唱得真好……简直是太好了!”同样在场的克里斯托弗·科尼喃喃自语道。他把烟管从嘴里抽出来,拿到离嘴巴一指远的地方,大声说:“小伙子,请再唱一段吧。”

“没错。不知道名字的小伙子,再来一段吧。”玻璃工说,此人身材矮胖,脑袋像个木桶,一条白围裙卷起来系在腰上,“大伙儿在咱们这儿从来没有这么情绪高涨过。”说完他转过脸,小声问:“这个小伙子是谁啊?……你说他是不是苏格兰人?”

“没错,我看他是从苏格兰山区来的。”科尼答道。

年轻的法夫瑞把最后那一段重新唱了一遍。很显然,大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三水手”听见过这样伤感的曲子了。别样的口音,深情的歌手,浓烈的地域特色,以及逐渐酝酿着情绪唱到高潮的认真劲儿,都让底下这群大人物大吃一惊,毕竟他们这些人平时只会用刻薄的话语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

苏格兰人逐渐减弱音调,再次用悦耳的声音唱着“回到我的家乡!”这时玻璃工接着说:“我们这个乡下地方,居然能听到这么好听的歌!要是不算上傻瓜、无赖、流氓和荡妇这样的人,整个卡斯特桥,就连周围的十里八村都算上,也没剩下几个能把歌唱得这么好的人。”

“没错。”杂货商巴兹福德看着桌子上的粮食说,“大家都说,卡斯特桥是个古老又邪恶的地方。历史上有记载,说我们在一两百年之前,也就是罗马时代,曾经反抗过国王,有很多人都在绞架山上被绞死然后分尸了,那些残肢断臂就像屠宰场里的肉那样被送到了乡下。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个说法。”

“年轻师傅,既然这么想念故乡,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呢?”坐在暗处的克里斯托弗·科尼问,听他的语气,还是想继续一开始的话题,“老实说,我们这不值得你留下,就像比利·威尔斯师傅说的,我们这儿的人不靠谱……就连这儿最好的人有时候都不老实,再说冬天又这么冷,还有这么多张嘴要喂,可上帝最多只给我们一点小土豆。什么花呀,漂亮的脸蛋儿呀,我们想都不敢想,那都不是我们该想的……我们只知道菜花和猪长什么样。”

“可是,不是这样的!”唐纳德·法夫瑞说着,用真挚的目光关切地环顾着他们的脸,“再好的人也不怎么老实……不会这样绝对吧?你们谁都没偷过别人的东西吧?”

“主啊!这倒没有,没有!”所罗门·朗威斯说着,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他说话老是不经大脑。”然后他责备地对克里斯托弗说:“一个你一点都不了解的先生,你跟人家有那么熟吗……人家差不多是从北极来的呢。”

克里斯托弗·科尼不说话了,因为得不到大家的同情,他只能自己嘟囔:“晕头了,要是我有这个年轻人一半爱自己的家乡,那就算让我给邻居打扫一辈子猪圈,我也不会走的!可我啊,我对家乡的感情跟对博特尼湾[1]没多大区别!”

“来吧,”朗威斯说,“让这个年轻人继续唱他的歌吧,这么聊下去我们得在这儿待一晚上了。”

“已经唱完了。”歌手满怀歉意地说。

“真是感人肺腑啊,我们还想再听一首!”杂货商说。

“能为女士们来一曲吗,先生?”一个围着紫色花围裙的胖女人问;围裙的腰带深深地嵌进肉里,都快看不见了。

“让他喘口气……让他喘口气吧,库克索姆大妈。他还没缓过气来呢。”玻璃工说。

“哦,好吧,我倒是歇过来了!”年轻人大声说;他马上唱了一首《哦,南妮》,整曲无懈可击,然后又唱了一两首同样伤感的歌曲,最后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以《友谊地久天长》结尾。

这时,他已经完全博得了“三水手”里客人的好感,连老科尼也不例外。尽管这个年轻人偶尔会庄严得近乎古怪,让客人们感到有些滑稽,但他们开始觉得,仿佛看到他心中的曲调汇聚成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环绕在他周围。卡斯特桥是有情感的——卡斯特桥也有浪漫情怀;可这个外地人的情感与之迥然不同。更确切地说,这种情感上的差异大概主要还是表面上的;他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位新派诗人,疾风骤雨般地征服了他们;但其实他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新派,只是他第一个清楚地表达出了听众早已有之却一直没有道出的共鸣。

年轻人唱歌的时候,沉默寡言的老板走了进来,倚在高背长椅上;就连斯坦尼治夫人都从柜台里的那张宝座中抽出身来走到门柱边,她挪动身子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立着的木桶在搬运工的推动下一点点往前挪,好在还能保持竖着没倒下。

“你要在卡斯特桥定居吗,先生?”她问。

“啊……不!”苏格兰人说,声音中透着忧郁的宿命意味,“我只是路过而已!我要去布里斯托尔,再从那儿到国外去。”

“听到你这样说,我们真的很难过。”所罗门·朗威斯说,“像你这样嗓子这么好的人来到我们这儿,我们实在舍不得让你走啊。说真的,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我们这的人都说,你们那儿成天下雪,什么狼呀、野猪呀,还有其他的危险动物就跟这里的画眉一样常见……能认识你这样一个人真是太难得了;你这样的人一张嘴,我们这些天天守在家门口的人得长多少见识啊。”

“不是这样的,你对我的家乡有些误解。”年轻人说;他先是悲哀地怔怔地望着大伙儿,接着眼睛一亮,脸颊突然浮现出激昂的神色,纠正了他们的错误,“我的家乡并不是长年下雪,也没有狼!只有冬天才下雪,嗯……夏天有时候也会下一点儿。路上能看到一两个乞丐——也就他们能算是危险因素了。嗯,你们可以在夏天去爱丁堡[2]走走,看看亚瑟王座[3],到处逛逛,然后到湖边走走,欣赏欣赏高地风景……要在五六月份去……这样你们就再也不会说那片土地上只有狼群和长年的积雪了!”

“当然不会这么说了……你的话很有道理。”巴兹福德说,“只有什么都不懂的人才会说出他那样的话。他头脑简单,没出过门,又不善交际……别理他,先生。”

“床垫、铺盖还有锅碗瓢盆你都带了吗?还是像我猜的那样,轻装上阵呢?”克里斯托弗·科尼问道。

“我的行李不多,已经寄走了,因为路程还是很长的。”唐纳德凝视着远处,继续说道,“但是我跟自己说,‘如果不下定决心,生活就不会有任何成就!’于是我决定去闯一闯。”

大家都为此感到遗憾,特别是伊丽莎白-简。她从长椅后面看着法夫瑞,认为他的谈吐表达出的深刻内涵,不亚于他的歌声所展示的热忱和激情。她欣赏他看待重大问题时的严肃认真。他觉得信口雌黄、玩恶作剧很没意思,而卡斯特桥的醉鬼们就爱干这些;他不觉得这有多好笑——一点都不。她不喜欢克里斯托弗·科尼那帮人那种不入流的幽默;他也不欣赏。他对生活及周遭环境的感受似乎与她如出一辙——生活是悲剧而不是喜剧;一个人可以偶尔获得快乐,可是欢乐时分只是插曲,在人生这幕大戏中占不了什么戏份。他们的观点竟惊人地相似。

虽然时间还早,但年轻的苏格兰人已经想要回去歇息了,于是老板娘小声叫伊丽莎白到楼上去把他的床铺好。她端着烛台来到楼上,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她拿着蜡烛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时,法夫瑞先生正好从楼下走上来。她已无法回避;于是他们在楼梯拐角迎面相遇,擦身而过。

她一定有某些地方是吸引人的,她朴素的着装不仅没有掩盖这一点,而且好像反而为她增添了魅力,因为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诚挚和从容,简单的装束正衬得出她的气质。这略显尴尬的邂逅让她红了脸,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鼻尖下面的烛光上。于是两人相遇的时候,他对她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这个一时间心情愉悦的男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哼起了一首老歌,似乎是为她而唱:

“一天即将结束,

我从小屋的门进来,

哦,是谁轻盈地走下楼梯,

佩格,是可爱可亲的你。”

伊丽莎白-简一时间手足无措,慌忙加快步伐走了下去;苏格兰人的歌声渐渐远去,他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后,还在继续哼着那首歌。

此情此景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不久,女孩回到了母亲身边,她母亲仍陷在沉思中,不过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和年轻人的歌毫不相关。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她小声地说,免得被苏格兰人不小心听去,“你今晚不应该在这儿帮忙干活儿。不是因为我们自己,而是因为他。如果他准备帮助我们,并且收留我们,结果却发现你在这儿帮过忙,那会叫他难过,伤了他作为市长的面子。”

伊丽莎白要是知道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可能会比她母亲更加小心,可是目前为止她还不太担心。她心中的“他”跟她可怜的母亲口中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在我看来,”她说,“我完全不介意伺候他一下。他这么体面,又很有教养……比这旅馆里的其他人优秀太多了。他们以为他单纯,听不明白他们那些粗言秽语。不过他当然不懂——他的思想太高雅了,怎么会懂这些呢!”她非常认真地辩解道。

与此同时,母亲口中的“他”并不是如她们想的那样离得很远。离开“三水手”之后,他在空荡荡的主干道上徘徊着,一次又一次地经过这家旅馆。苏格兰人唱起歌时,歌声透过窗子上的心形孔飘进他的耳朵,叫他在窗外停留了好一会儿。

“没错,没错,那家伙真叫我心动!”他自言自语道,“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孤独了。我应该把生意上三分之一的股份都交给他,让他留下来!”

注释:

[1]博特尼湾,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小海湾,是当时英国的犯人流放地。(译注)

[2]爱丁堡,英国著名的文化古城,苏格兰首府。(译注)

[3]亚瑟王座,坐落于爱丁堡荷里路德公园的山峰,爱丁堡的制高点。亚瑟王是英格兰传说中的国王、圆桌骑士团的首领,罗马帝国瓦解之后,他率领圆桌骑士团统一了不列颠群岛。(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