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键时刻(3)

会上,吴稚晖首先发言,不外乎是目前正在北伐,蒋介石又担负北伐的军事主责,所以绝不可以辞职云云。他刚刚坐下,何应钦就站起来说:“总司令是自己要走的,他走了很好,从此我们也可以爱一爱国家。”

接着白崇禧也站起来发言:“革命是大家的事,总司令走了很好。我们大家联合起来做革命工作,少了他,我们一样可以做。”

相对来说,李宗仁的话算是比较客气:“请总司令自决去处。”不过他的实际意思其实和何、白并无不同。

吴稚晖仍想站起来替蒋介石说上几句,有人从背后伸手拉了他一把,用嘴对着他的耳朵低语道:“这还不是兵变吗?你不要老命啦?”

“兵变”的一个明显迹象是,在召开会议之前,李宗仁已经把第七军部署在了南京以西,同时又联络反蒋的周凤岐,让后者派部队进入南京外围,从而对南京城形成了包围。

蒋介石明白大势已去,只好主动表白,说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会议遂不欢而散。

8月13日,在“李白”的逼迫下,蒋介石通电下野。刚刚被任命为上海特别市市长的黄郛与蒋介石共进退,几天后也宣布引退。

能忍人所不能忍

蒋介石下台后,冯玉祥连电宁汉双方调解,汪精卫也表示论事不论人。宁汉对立的局面松弛了不少,于是李宗仁决定前往武汉商谈宁汉合作事宜。

这时孙传芳已陈重兵于江北。北洋军在浦口隔江炮轰南京,炮声终日不绝。李宗仁所乘的“决川”舰无法在下关江面停泊,他们乘夜间跑到下关上游约二十里的江面,以芦苇为掩护,才得以安全登船。

8月22日黎明,“决川”驶近安庆江面。晨光熹微中,李宗仁发现长江南北堤岸上分布着许多武汉方面的部队。过安庆时,两岸的唐生智部队更多,不仅岸上有络绎不绝的步兵,江面上也出现了载运辎重及火炮的运输船只。

安庆连同整个安徽在内,早就被新桂系视为俎上之肉,但因为徐州失守,第一、七军均调驻南京,安庆附近并无驻兵,武汉部队占据安庆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部队并不属于原先“东征”的张发奎。张发奎因追击南昌起义军已经跑到广东去了,现在占领安庆的是唐生智。

李宗仁对此自然极不满意。在庐山会谈时,他特地强调了沿途所见的情形,并坚决要求唐生智停止东进。

李宗仁讲完后,汪精卫便说:“德邻同志(李宗仁字德邻)的报告已十分详尽,所说各点也极合情合理,希望大家研究……”他把目光移向唐生智:“孟潇兄(唐生智字孟潇),你能否考虑把东下的部队暂时停在安庆呢?”

唐生智回头看了一下汪精卫,接着又把视线转移到李宗仁的脸上,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我的部队绝不能在安庆停止……至少要开到芜湖!”

与蒋介石的不怒自威相比,汪精卫比较有亲和力,谈话过程中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使人有如坐春风之感。同时他的口才也十分了得,语言简练清晰,层次分明,很少有废话,每次演说的记录不需删改,便是一篇好文章。据说当时的青年人初次见到汪精卫,很少有不被他折服的。

可是乱世之中,亲和力也是需要实力依托的,否则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汪精卫不掌兵权,张发奎曾是他依赖的主要骨干力量,张发奎一走,他就只能依恃唐生智。唐生智当场不给面子,让他十分尴尬,连平常口惹悬河的舌头也变得不好使了。

见汪精卫一声不吭,两手搓个不停。众人只好把目光都集中在李宗仁和唐生智身上,李宗仁停了半晌才说:“孟潇兄,你的军队如果开到芜湖一带,江南军心、民心都要惶惑不安,江北的敌人也必乘机渡江啊!”

唐生智把两眼一瞪:“我可不管这些!”

李宗仁不得已而求其次:“那你的军队能不能在安庆暂停一下呢?”

唐生智摇摇头:“安庆没有粮食能供给大军所用,我军必须到芜湖!”

李宗仁又建议唐生智把兵北调到巢湖,说芜湖只是米市,巢湖才是真正的鱼米之乡,而且这样还可以北上截断津浦路,与南京方面形成呼应。

要让唐生智把即将到嘴的肥肉给吐出来,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唐生智板着个死人脸,一字不饶地说:“李同志(指李宗仁)说的话不可靠,……我有我的计划,别人用不着管!”

唐生智执掌的是湖南湘军。在依附广东革命军之前,他被吴佩孚逐出长沙,并准备自衡阳向广西边境撤退。李宗仁已先一步在革命军阵营中“入伙”,接到唐生智的求援电后,他立即派援兵将吴佩孚阻遏于衡阳。

按照李宗仁的说法,他因担心桂军的力量独力难支,又积极促成了援唐北伐。不仅如此,唐生智能够在刚刚“入伙”的时候就担任北伐军前敌总指挥,也有李宗仁的一份推荐之功。

李宗仁后来回忆初次见面的情景,他还记得那时的唐生智身材高大,留一撇北洋军人常爱留的八字胡,一上来就和他握手言欢,谈笑风生,并且还说要报答他。

时间过去并不是很久,唐生智那可爱的八字胡还在,但人却变了。当然不是现在才变,自打攻入武汉起,李宗仁就感觉到了。

随着湘军实力的恢复和扩大,唐生智开始变得不可一世,并隐隐然以清末曾国藩的后继者自居。因为桂军起自于从前太平天国起义的广西,唐生智便以“老长毛”呼之,还称两湖、三江一带加入桂军的新兵为“新长毛”。到武汉政府预备“东征”,唐生智更是以“打倒老长毛”来号召部属。

加上这次庐山会谈中唐生智表现出的蛮横态度,李宗仁得出的结论是,他已经彻底翻脸不认人了。

想想这小子以前为吴佩孚所败,穷途末路时,对我是何等地卑躬屈节、摇尾乞怜啊!一旦羽毛丰满,便立刻反噬,实在可恶至极!

猴子拉稀,小人儿也会坏肠子,李宗仁对唐生智愤恨不已,但他并没有当场发作。在广西,李宗仁能被公认为新桂系老大,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很多人认为他“器量宽宏,能忍人所不能忍”。说白了,也就是比一般人更善于打利害算盘,知道什么时候得夹着尾巴,不轻易干有损于自己利益的傻事。

见唐生智不肯相让,李宗仁强压胸中一口恶气,不再与之争执。在他的要求下,汪精卫另派谭延闿、孙科随其回宁,以便显示“宁汉之间误会已冰释”。

宝刀未老

李宗仁一行乘舟东返,在到达芜湖江面时,突然有数十艘帆船从上游急驶而来。船上的人分排就座,一看就是孙传芳的北洋军,其中离得最近的一艘帆船仅仅只相隔二十米。

李宗仁以作战勇敢顽强著称,人送外号“李铁牛”。面对意外状况的出现,他丝毫不惧,反而还在甲板上大声喊道:“你们是敌人,赶快缴械!”

对方的那艘帆船一声不响,直到两船距离拉近至七八米,一个连长模样的人才一跃而起。只见他从船夫手中抢过竹篙,然后高高举起,想用竹篙一头的铁钩来钩“决川”的船沿,与此同时,他还招呼自己的士兵:“冲锋,登船!”

千钧一发之际,李宗仁大声向卫士们下令:“这是敌人,快开枪!”

李宗仁的警卫排全部配备驳壳枪,立即与北洋军展开短距离的隔船互射。一时间,烟雾弥漫,弹药横飞。

李宗仁和孙科、谭延闿原来都站在船侧的走廊甲板上,此时赶紧避入舱房。孙科、谭延闿一文一武,孙科是个纯粹政客,吓得满地躲子弹。谭延闿任第二军军长,长期督领湘军,且少年时即喜骑射,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他和李宗仁一道凭窗观战,见有一名副官枪法不准,老是打不中,就对那副官说:“你把驳壳枪给我!”

谭延闿年近五十,却宝刀未老,接过驳壳枪后弹无虚发,迎面冲过来的敌船竟然被他打得人仰船翻。

这时归“李白”指挥的陈调元正驻军芜湖,闻讯也派了一个机枪连前来援助。北洋军队虽然船多,但火力被完全压制,最后有的沉没,有的逃回岸边,一场水上枪战宣告结束。

李宗仁把庐山会谈的情形简要地跟陈调元说了一下,陈调元也告诉李宗仁,唐生智确有东下迹象。两人分手后,陈调元果然接到唐生智的一封信,信中让陈调元把芜湖让开,不要阻止他东下之路,以免“误会而发生意外”。

陈调元发来的电报,让“李白”又气又急,但他们还是告诉陈调元,如果唐生智真的逼近芜湖,就立即率部向南撤退,避免与之发生冲突。

“李白”已经顾不得跟唐生智计较了。因为他们正面临着比芜湖遇险更为惊心动魄的形势——孙传芳从龙潭南渡,直逼南京。

孙传芳的部队素来能战,是北伐军的头号大敌。此次孙传芳又效仿项羽的“破釜沉舟”,亲自在龙潭督战,因此其攻势极猛。相比之下,何应钦指挥的第一军自蒋介石下野后,士气和斗志都受到很大影响,负责防守南京的第一军各部禁不住北洋军的猛烈冲击,几乎到了溃不成军的程度,而因为通信断绝,何应钦又无法通知和指挥沪杭线的其他部队。

当防守部队溃退至南京城外时,城郊也同时出现了孙传芳的便衣队。南京城内闻风震动,一片混乱,政府机关、党部、报馆纷纷将招牌取下,国民党的相关人员随时准备在城破前逃往汤山。谭延闿、孙科同样惶惶不安,他们一个晚上给李宗仁打了几次电话,向他探询前方战况。

谭延闿在芜湖遇险时尚如英雄出世,此时也颇有些后悔随李宗仁来到南京,他对李宗仁说:“德邻先生,你莫不是要把我们请到南京来当俘虏哇?”

当时南京军事实际由李宗仁、白崇禧、何应钦三人共同负责。白崇禧因筹军饷已去了上海,李宗仁见情形危急,连忙前去第一军指挥部寻找何应钦。

民初的南京只有一条马路,其余街道都不能通汽车。当李宗仁乘汽车到达总指挥部所在的巷口时,发现那里人声嘈杂,行李堆得满巷都是,似乎正在做撤退的准备。

何婆婆

看见李宗仁到来,指挥部人员均让路敬礼。李宗仁问道:“你们的总指挥呢?”众人齐声回答:“在里面,在里面。”

李宗仁走进指挥部,却见何应钦正在办公室内吩咐参谋整理文件和行囊。他忍不住叫道:“何敬公(何应钦字敬之)!为什么搬行李出发呢?”

何应钦一抬头,看见是李宗仁,脸上便现出了忸怩不安的神态:“德公,这样早!我原打算就到你那里去辞行,我要出城收容部队。”

李宗仁是在子弹中泡大的,这点虚招哪里瞒得了他:“现在战局这样紧急,收容部队应由师长负责,何须总指挥亲自出马?况且你行李都捆绑好了,人员全都集合在巷子里,这不是准备出发开拔了吗?”

何应钦见搪塞不过去,只好摊牌:“你看,我的军队不能打了,我怎么办呢?总司令下野之后,军心涣散,他们不打,我有什么办法?”

李宗仁哪里肯放他走:“首都(指南京)存亡所系,你不能一走了事!”

何应钦一脸苦相:“德邻兄,我的军队打不得了呀!”

李宗仁顿时声色俱厉:“敬公,你真要走,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何应钦见李宗仁脸色都变了,赶紧说:“你要我不走,我不走就是了。你要我怎么办?”

李宗仁把心一横:“你的军队不能打,让我的军队来打,好吗?我们生要生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你绝不能离开南京!在这紧要关头,你一走,必然影响民心军心,南京就守不住了……你快叫他们把东西搬回总指挥部来。”

何应钦在军中有“何婆婆”之名,常给人不够刚猛的印象,但若有人从旁施压,亦肯拼死坚持,过去棉湖之役就是如此。见李宗仁如此坚决,他马上吩咐自己的副官:“不走了,不走了。叫他们搬回来。”随后便与李宗仁同车赶往军委会,一起商讨如何发起反攻。

此时一个巧合帮了他们大忙。原来白崇禧在从上海返宁途中,被阻于无锡、镇江之间,正好可就地调动沪杭路的第一军向龙潭反攻,以此形成了对孙传芳东西夹攻之势。

由于和南京的有线电话已被破坏,随身又未携带无线电器材,白崇禧便在无锡车站使用车站电话联络上海,再由上海方面用无线电转发南京。

接到白崇禧夹击孙传芳于龙潭的电报,李宗仁、何应钦不禁精神大振。此时军委会在南京尚存有七八百万发子弹,由何应钦负责保管,必须他下条子,才可领用。李宗仁便问何应钦:“现在我第七军、十九军缺乏子弹,出击之前,能否请你补充一点子弹呢?”

何应钦很谨慎地问道:“你要多少呢?”

李宗仁报了个数:“六十万发!”

何应钦皱着眉头:“德公,太多了。”

李宗仁和蒋介石一样,打仗时都是不算经济账的,何况南京战局又已经如此紧张。他对何应钦说:“你预备发给我多少呢?总是拿出去打敌人的呀!”

何应钦笑了笑:“我看,三十万发,三十万发。”

李宗仁对“何婆婆”抠抠唆唆的小气劲颇不以为然,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便再与之争执,就说:“好了,好了,就三十万发吧!”

白崇禧率第一军出乎意料的夹攻,令北洋军腹背受敌,战局顿时为之大变。孙传芳的“破釜沉舟”带有很大的冒险性质,必须一击而胜才能取得成功,现在被夹在中间,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加上缺乏补给,最终只落得个一败涂地、全军覆灭的下场。

龙潭之役是北伐战争中最激烈也是最具决定性的一次战役。白崇禧在这一战役中被认为居功至伟,谭延闿在设宴慰劳作战将领时,曾亲笔写一副对联送给白崇禧,联曰:“指挥能事回天地,学语小儿知姓名。”

实际上,“李白”能在龙潭之役中大获全胜,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种种巧合,也可以解释成是天亡孙传芳或者北洋,其中谈不上有什么了不得的战略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