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纳凉露台女神(2)

这是怎么回事?昔日我敬若神明的红玉老师,竟年纪一大把了还为爱昏了头,把天狗的矜持全扔进马桶冲走了。而且老师还指定四条南座为两人“幽会”的场所,看来他总算要离开那万年不叠、腐朽发霉的被窝了,可是他究竟打算如何前往南座?

我板着张脸在四条河原町下车,走过闹市,前往鸭川。正当我觉得诧异,怎么今晚老有些怪男人上前搭讪,这才猛然想起那是因为我变身成了年轻小姐的模样。

“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光是开口说就让人毛骨悚然。听说成员今晚会在鸭川沿岸的纳凉露台聚会。我走过四条大桥,眺望着蓝色夜空下明亮如昼的南座大屋顶。正觉闷热之际,凉爽的夜风徐徐吹来,让人畅快。大楼的屋顶上,开设了露天啤酒屋,成排的灯笼像熟透的水果般红光闪烁,酒客们看上去可爱又愉快。

尽管心中忐忑,但还是先把弓箭准备好了。再说,即便隔着河岸,我也想一睹弁天尊容。

我走下四条大桥来到鸭川河堤,望着对岸点着一盏盏橘灯的纳凉露台。沿着河堤往北走,市街的喧闹随之远去,水面幽暗,只能看见对岸街上的灯火。对岸连绵的宴席宛如梦中景致,手持酒杯的宾客沐浴在灯光下,宛如舞台剧演员。

不过其中一座露台显得格外沉静,上头坐着六名男子,个个福神般挂着和善的微笑。在这片绿叶中,有一抹冷峻的红,那就是弁天。

那就是星期五俱乐部。尽管恶名昭彰,他们看起来倒很惬意。

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聚会,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每月一次,在星期五举行,因而得名。每次聚会,七名会员在祇园或先斗町一带的餐厅设宴,享用美食。成员有大学教授、作家、富豪等名流。会员轮替,但席位固定是七人。这七个席位,则分别以七福神[2]之名来命名。

弁天在该俱乐部占有一席,身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似乎颇乐在其中。老师和我们之所以喊她“弁天”,也是这个缘故。听说将这历史悠久的席位让给她的前一任“弁天”,是个一脸虬髯的大汉。这样看来,弁天似乎更适合“弁天”这个席位。[3]

这群人虽秘密聚会,但也不能因此断定他们一定是在席间策划扰乱太平的阴谋,或许,那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轻松聚会。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只可惜问题不止如此。

事实上,星期五俱乐部每年的尾牙宴固定会上演一件惨无人道之事,因此遭狸猫一族视为毒蛇猛兽,加以唾弃。

每年,他们都会大啖狸猫火锅。

呀呀——光是想象,我就差点娘娘腔地迸出布匹撕裂般的尖叫。

实在难以置信!在这文明开化的时代,根本没有吃狸猫为乐的必要嘛。当真野蛮至极!如果想标新立异,希望向世人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可吃蟾蜍、夜鹭、八濑的野猴、做刷子用的椰子纤维,古怪的珍奇食材要多少有多少。我真想问,为什么偏偏要选狸猫呢?

眼前是水声淙淙的鸭川,波光潋滟,映照街上灯火。

我将老师的情书绑在箭上,瞄准星期五俱乐部那群人的方向。由于丰满的双峰妨碍射箭,我只好把它们变小一点。话说,此刻若是披上甲胄,我不就像生在现代的那须与一[4]了吗!想着想着,一个人忍不住演起了独角戏。对岸连绵的纳凉露台下是鸭川的河堤,许多行人喧闹嬉笑,但我自信满满,深信这一箭绝不可能射偏。

露台上,弁天霍然起身。她今天穿的似乎是白西装,不过又不像,我也搞不清楚。只见她在露台上踱来踱去,挥舞着一把底端绑有结绳的扇子,像在跳舞。扇子的黑色骨身油亮,原来是红玉老师送她的“爱的纪念品”,扇面绘有风神和雷神,弁天曾多次在我面前炫耀。竟连如此重要的宝贝都送给了弁天,这使我对红玉老师的评价又减了几分。

正当我张满弓瞄准弁天时,一个念头闪过。不妨就学学《平家物语》里的那位神射手,一箭射穿那把扇子吧。明知就是老干这种事,才会遭大哥训斥、挨红玉老师骂,然而只要念头一起,我就管不住自己。

赶在胆怯前,放手去做就对了。我索性一箭射出。

只见羽箭轻盈地画出一道圆弧,箭头不偏不倚地贯穿弁天手中的扇子。弁天身边的男人们一阵哗然,纷纷起身。我站在河岸另一侧看去,对岸的骚动一点也不像自己干出来的,心中涌上看戏般的痛快。就在我为自己惹出的轩然大波暗自叫好之际,弁天伸手搭在纳凉露台的栏杆上,视线笔直地射向我。她嫣然一笑。我脚底发毛。

星期五俱乐部的男士们在弁天身旁排成一列,四处张望,搜寻肇事者。我还来不及让胸部恢复原本的丰满,便沿着河堤飞快逃离现场。

虽然我只是隔岸观火,但谁叫放那把火的人正是我。我一路奔过四条路,一颗心扑通直跳,也不知道是出自害怕还是兴奋的悸动,不过倘若认定为害怕,实在有损我的名誉,姑且就当是兴奋的悸动吧。

为了平复兴奋的悸动,我决定上红玻璃去。红玻璃位于寺町路三条的地下街,狸猫一族常在那里出入。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是酒馆。

这个时间,寺町路的店家大多已拉下铁门,来往行人也稀稀拉拉的。醉汉的喧哗声,令悄静的空气为之颤动。

走下墙上贴满可疑海报的窄梯,地底传来古怪的音乐,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地府。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红玻璃占地辽阔,店内尽头是什么模样,至今无人一探究竟;这里曾举办多场大型聚会,尽管无数宾客光临,店里却从没坐满过。愈往店内深处走,空间愈狭窄,最后是一条置有成排红天鹅绒椅子和木桌的昏暗长廊,火炉坐落其间,炉火朦胧。那里一年四季都冷冽如冬,据传是通往冥界之路。

暮色轻掩,红玻璃收起白日的样貌,摇身一变成了酒馆。我走近吧台,老板惊诧地望着我。

“是我啦。”我让他嗅闻身上的气味。

“搞什么,原来是你。”老板嫌弃地说,“又变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变成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该胡乱变身。”老板拈着泥鳅般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教训,“至少变身成适合来这里的模样嘛,都被你给搞混了。”

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我端起伪电气白兰[5],轻啜一口。

我一手托腮,聆听着店内的音乐,猜想弁天应该读完老师的情书了吧。弁天读完那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倾尽心血写下的情书,火速赶往幽会地点与他相会——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书恶心的程度,简直就像铆足了劲要将爱人赶离幽会地点一般。这些年来历经了无数相同的失败,老师早该受到教训了,但还是搞到这番田地。真是既丢脸,又可悲。

正当我坐着发愣,一个声音说道:“给我一杯红掺酒。”陡然,一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后颈,我的身子为之一缩。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所谓的“红掺酒”,是烧酒掺入红玉波特酒调配而成。只见弁天举起桃红色酒杯,雪白的喉头咕嘟作响,将酒一饮而尽。红玻璃内鸦雀无声,我偷瞄了一眼,发现刚才还在悠哉作乐的同类全消失无踪,只有无法离开岗位的老板缩在吧台一角佯装忙碌,手脚像被软糖给黏住般动作僵硬。真是一群胆小鬼,简直就像一群撞见大鱼不知该往哪儿逃的小鱼,但弁天对这样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对她来说,这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以手指画出箭矢从空中飞过的模样。

“刚才那是什么?吓了我一跳呢。”

“老师吩咐我送情书给你。因为你人在对岸,距离太远,我才以飞箭传书。”

“你该不会是在向我挑衅吧?”

“应该说是一种既爱又恨的表现。”

“有人挑衅,我向来照单全收。”

“万万不可。”

“我的宝贝扇子就这么毁了,星期五俱乐部也乱成一团。我谎称身体不舒服,来这里找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一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活物般逐渐变换形状,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啊,”弁天轻声浅笑,“谁叫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蹚这浑水。小两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

“是狸猫就不行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

弁天一脸无趣地如此应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如果你是向我挑衅,我乐意奉陪。”

“我才没有呢。”

“这么一来,我就有借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你又胡闹了。”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极力保持冷静,为了离开这风云突变的可怕现场,我举手叫唤老板。但不见老板踪影,只看到一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立在吧台中央,简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来,老板已经吓坏了,索性选择变身成一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进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伪电气白兰,顺便替弁天调了一杯红掺酒。

她隔着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对了,你今天怎么扮成这副可爱模样?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逗留哦。”

“很可爱吧?”

“是啊。”

“为了给老师的日常生活来点滋润,我才变身成少女。”

“真是感人的师徒情谊啊。”

“可是我被臭骂了一顿。”

“我说你啊,像那种任性的老头,你干吗还去理他呢。”

“怎么可以不理他。”

弁天浅酌着红掺酒,静静注视着我。

“你一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是对手。你们的本性简直比天狗还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懂老师的心情。”

弁天嫣然一笑,将红掺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见她准备离去,语气愈来愈激动,“那老头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恶鬼般的可怕表情,隔着吧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见不见他和你无关吧?”她白皙的脸蛋毫无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从口中满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话刚说完,弁天的嘴唇便贴向我的,发出一声吸吮的清响。她的唇冷冽至极,我还以为嘴唇将就此冻结,惊呼一声,急忙退下。弁天抛下我,径自走出红玻璃。

“你没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唤道,“没想到你还有办法活命。”

“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猫火锅哦。”

我站起身,伸手触摸嘴唇,桃红色的冰屑纷纷落下。冰屑在掌中登时融化,我伸舌舔舐,尝出红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来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吓死人了。”老板道。

“你请客吗?”

“当然。”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当时的她还不是弁天。

我顺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屋顶。面向乌丸路的洛天会大楼屋顶相当宽广,和煦的春光洒满一地,蓝天仿佛会将人吸入,飘荡着松软的薄云。从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满脏水的贮水槽旁穿出,就看到屋顶中央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老樱树,像日式点心一样赏心悦目的花瓣散布其上。每当风吹过四条乌丸的商业街,便有一阵樱花雨自屋顶飞向乌丸路上空。地上的人们抬头仰望樱花翻飞时,心里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给红玉老师。族里只有父亲与红玉老师坦诚相待,鲜少顾虑。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师秘密安排的屋顶赏花宴席,寻老师开心。

离樱树不远处的地上长满了青苔,支了把大伞,只见老师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赏樱。老师一身气派的和服,手持一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雾,一副伟大天狗的派头。我捧着红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师原就生得严厉可怕的脸隔着雪茄的烟雾看来,显得更加严厉可怕。我心中忐忑,怕老师训斥我。不过老师宛如鬼瓦[6]般的扑克脸似乎只是用来掩饰他的害羞。

“你来做什么?”老师威严十足地问,“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