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椿树
春至时和,花尚铺一段好色,鸟且啭几句好音。人呢?有点坐不住。和朋友一起拖家带口出去踏青,一路迤逦到马鞍山。闲花闲草、水声水色,山顶领教了余秋雨先生高悬的文章,朋友的老公说回去的路上有家饭店,菜做得呱呱叫,既然路过,不能不尝。
却遍寻不着,车子转到孩子们要饿倒,女人们要晕倒。泄气之余,只得打尖在一家小饭店门口。门口有个幌子,进去是院子,然后是餐厅,摆着一色八仙桌。店主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最忙的午间已经结束,这时候遇到生意也是当玩来做。
下午一点多的春日暖暖,我们要求将餐桌放在院子里。八仙桌还有些桐油香。院子中间突愣愣栽着一棵树,我们在树下还未坐定,就连声叫上菜,强调要土菜。男主人说他家的鸡是本鸡蒜是本蒜,可以用高压锅熬锅本鸡汤,下几根嫩笋子。要不再来个香椿头炒鸡蛋?我家的香椿头也是本的。男主人从院角落里抄起一根竹竿,竿头上绑着镰刀,他眯起眼睛将竹竿对准我们头上那棵树,就是香椿树啊。刚刚长出来的香椿幼芽儿,一指来长,梗是绿的,叶子醉红,想是椿树沉醉东风,涌上了酡色。
当然不是不认识香椿树,除了两个孩子,这四个人都是进城后才将腿杆上的泥巴洗洗,香椿、臭椿,猪耳朵草狗尾巴花,不就是在这些草木里面滋溜溜长起来的吗?在家乡,春天的时候,我跟着邻居姐姐到野外去挖荠菜。春天的农家空荡荡的,人都下地去了,院子里少不了棵把香椿树。姐姐们会用钩子钩树上红红的嫩芽,我笨,不会爬树,胆子又小,负责满地下捡。一般人家的香椿是不让随便割的,可是真看到这几个镇子里的小丫头,顶多是抱怨我们割坏了树。农家人朴实,对城里孩子莫名地纵容。那些香椿树直溜溜往上长,矮处的嫩芽割了,真是天可怜见,有时候只剩顶上几撮芽,高不可及又孤孤单单。把香椿放开水中略焯后捞出切碎,鸡蛋打散成蛋液,与香椿混合后,加少许盐搅拌均匀,在热油锅里翻炒一两分钟就行了。做法简单,春鲜要的就是本色滋味。只是那时鸡蛋并不是常常有得吃,有时候母亲就把香椿芽洗干净,滤掉水码在小坛子里,一层香椿一层盐,封口后放阴凉处,入味了就能吃。母亲很高兴我采摘野菜贴补家里的餐桌,她的笑脸是最大的奖赏。有一次我一个人看到一棵香椿树上有好多嫩芽,且很容易摘,简直乐坏了,摘了满满一篮子,回家被狠狠笑话了一通,那是臭椿叶子。
臭椿的叶子并不臭,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从来没有吃过。
长大以后读《诗经·小雅·鸿雁之什·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婚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我走在茫茫荒野,几棵婆娑的臭椿陪伴着我孤单的影子。因为婚姻,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对我不好,我只能回娘家去。有一种无奈的悲凉。犹如那春天里一样发芽长大葱茏起来的臭椿树,无人问津,有点孤单。人们把臭椿树形容为恶木,说自己遇到椿树,是感慨自己遇到恶人。她的婚姻,不过是场噩梦。
一个人在春天里做了场噩梦,还有很长的日月可以醒来,重新来过。真的。
男主人笑嘻嘻地捧着香椿到厨房,给女主人打下手。很快就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香椿头炒鸡蛋出来了。孩子们嚷嚷着,满满一碗眨眼就没了,只剩下碗底汪了几粒油珠子。春天的味道,那一刻从舌尖开始苏醒,慢慢体会一丝柔风,一缕暖日,一阵春雨酥酥的痒痒的清淡的却又丰腴的滋味。春天,就是这个味儿,而记忆,也是这样的味道。
一个漫长冬日忽然就有了补偿,浓厚得超过我应得的。记得陈丹燕说她来生希望做一株托斯卡纳艳阳下的树,我没有那么小资,偶尔倦怠,我希望做一棵故乡院子里的香椿树。朋友说,不如做臭椿,省了春天的刀刈之苦。我想我不是太介意那些刀砍斧斫,即使是一棵树,一生也不能什么都不经历,只是在太阳下面疯长吧。
过了谷雨,纤维老化,香椿芽不再能吃,可以恣意长了。也就跟别的树没有不同。
此时,阳光暖暖,小院悄悄,村头人家,微风过后,一棵椿树轻轻低语,让人懒懒的,像青天白日浮出的一场春梦。
红了苋菜绿了菖蒲
端午当日去菜市,也不是早上,正经买菜过节过日子的早就结束这一日程。看到了苋菜,红红绿绿在一只大筐子里。卖菜的小贩瞥见我目光逗留了一下,立刻笑容满面,很殷勤地招呼我,你看我的苋菜,毛软毛软。一把抓过去,如果是软的,证明苋菜非常嫩,如果有梗子硬硬地戳手,那就是老了。都知道老了的苋菜比较麻烦,得花时间一根根摘。我称了一斤,我是很怀疑这些苋菜年纪的,可是它们水淋淋地躺在筐子里,洗了个冷水澡一样,伪装的水灵里满是辛酸。一日不卖出去,一日就少不了这样兜头盖脸的冷水澡。反正需要一盘苋菜给端午应景,反正,也许,仅仅因为只是一把苋菜而已。若是可以,该给人一个台阶下的。
苋菜,是端午午餐必定要吃的菜之一。小的时候,将苋菜汁倒进碗里,染红了米饭,非常艳丽的红。然后将米饭全部吃了,当然要全部吃掉,碗里有剩饭长辈是要严厉责备的。可是不能将苋菜汁弄到衣服上去,很难洗,长辈也是要责备的。
故乡是一个小小的镇子,青石巷,木头门嘎吱作响,菖蒲和艾被斫下,无精打采地斜靠在院角门边,破脸盆里是它们的根,端午了,入梅了,雨水丰沛,不几日菖蒲的根就长出嫩绿的一截,男人们根据这一截新茬煞有介事地判断今年水情。夏日、暴雨、洪水,是小镇年年心头大患。斫下的艾晒干了备着,女人孩子有点小问题,艾叶烧水洗澡或者煮水喝,杀菌止痒。菖蒲像是花店里做配头一样,夹在艾里油绿浓淡很有层次,但是斫下后几乎全无用处,出气比进气多地深绿下去,你知道是那种逐日黯淡下去的挺沮丧的绿。有一年我到诸暨,在新建的中国历朝美女馆前水塘边,看到了菖蒲。和我记忆里端午的菖蒲不一样。
后来才明白那是水菖蒲,还有唐菖蒲,菖蒲种类很多,有的可以入药,有的具备观赏性,世间的学问要学要问,越学越问其实越生出无限憾意,不懂的东西那么多,需要懂得的东西那么多,是不是抓紧时间?可是,人生已经过去那么多。来不及了。
下午,天是阴的,且闷热,说要落雨,也没有落。端午落雨,是涨龙船水呢。站在厨房里择菜,苋菜果然芳华迟暮,择择剩下一小把。炒苋菜我是会的,滚油入锅,落几粒蒜瓣就可以了。因为老了点,也因为少,一撮苋菜基本上我一个人吃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苋菜是一种温和的蔬菜。特意染了半碗饭,红艳的饭菜,带着我童年岁月的温暖情意迢迢尾随了这许多个节日,不声不响,不离不弃,有点糟糠的味道。
我们是娇气,非得吃柔嫩得鸡毛菜一样的苋菜。有一年到六安,吃过一道炒苋菜,一大碗,火柴杆子粗细,嚼吧是嚼不烂,一狠心一仰脖子咽下去,简直割喉咙,那一夜我觉得它们根根威风凛凛地站立在胃里。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各乡各俗,当地人还用油条红烧茄子,惊得我们这些自诩见多识广的人一下子闭上嘴巴。可是主人非常热忱,而且在座的本地人皆是大嚼,咕吱咕吱让人瞠目结舌,还一再让菜,我们也只好随喜随喜,吃了再说。老的苋菜梗子,据说是做臭菜的绝佳原料。人家将老苋菜随手扔到腌菜缸里,十天半月的,捞起梗子,吸吮出果冻一样的菜糜,据说是佐粥的佳品。这段典故汪曾祺老先生说过,郑板桥也说过。他们都是江苏一带的人,食俗差不多吧。我不知道芜湖人是不是这么吃老苋菜的,我只知道我们家臭菜跟苋菜八竿子打不着,都是腌的咸菜烂了做的。
“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的绿丝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蒜瓣染成浅粉红,在五月灿烂的阳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间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乎乎的炒苋菜香。”这段话是张爱玲的。李碧华说张爱玲是口古井,淘不尽。既然是井,少不了有人淘,也免不了有人刮点井壁的青苔,我这样连青苔也刮不到的,只好瞅人不注意到井沿上照照,看能不能照出个影子。
伤心桥下春波绿,红了苋菜绿了菖蒲,白了青丝黄了朱颜,流光容易地就这样催人老,才略略领会得世俗生活里点点滴滴的古风与暖意。
没你不行
端午在即。晚上从美食街过,看到卖绿豆糕的。来来回回已经看到好多次,随口问女儿。
以前女儿是不吃的,不吃粽子不吃绿豆糕不吃月饼不吃元宵,将这些节日食物上升到传统文化的意义上,她的根本不感兴趣总让我觉得有点遗憾。但是前不久,她忽然吃了一只粽子,一边吃一边将粽子里的红豆拨开,并且很认真地跟我说,以后不要在粽子里加这些东西。
她已经快十岁了,对于自己的口味爱好非常明确也非常坚持。大概天天看到绿豆糕,让她有点好奇,她提出先看看再说。晚上七点多的美食街边,拉着昏黄的灯,灯下蓝色的塑料筐子里方方正正一层一层码着。桂花的、椒盐的、豆沙的、纯绿豆的。相比于现代食品的涂脂抹粉,传统绿豆糕卖相欠奉,尤其晚上,紫色的豆沙呈现的就是黑色,绿豆糕里一层黑魆魆的;椒盐呢,是绿豆糕表面上一层黑魆魆的。这一家更是因陋就简,连花纹都没有,就是平板一块。难怪不讨喜,女儿不是很热心,选了椒盐的。
也就吃了一块,一块都不算,将上面黑魆魆一层先拨掉,尖着嘴巴咬。看现在的孩子吃东西,莫名地就有一股子火起,衣食无忧的漫不经心。这样的绿豆糕我母亲看到了,一定又要抱怨。我记得小时候吃绿豆糕,中间隔了层油纸,油汪汪的纸,吃掉一层,将纸拎起来,简直要往下滴麻油的态势。这包绿豆糕里没有用纸隔,也就买了一层。而且绿豆糕干敷敷的,吃到嘴巴里没有润泽感,哪里还有多余的油恩泽四布?
绿豆糕按照理论讲是绿豆的,绿豆粉加糖加面粉加油加红绿丝等等,传统的糕点不外乎的模式,不过这油得是芝麻油,隔了几间屋都能闻到香气的麻油。绿豆糕不是很正的绿色,而是发黄。什么样的黄呢?比起芥末黄要鲜明一点,比起明黄当然要老成许多。是不是就是豆绿色呢?很多年前,这真当得起很多年前了,我在裕溪口工作,长日漫漫,整天就翻那些书和杂志。杂志有一本是《台港文学选刊》,习惯了教科书上一本正经的文章,乍一接触到台港文学是非常新鲜的。施叔青有篇小说,大概叫做《窑变》,说的是一对中产阶级中年男女的情感事务。女人是文艺女中年,在物质世界里打滚,但是念念不忘精神世界的一抹馨香。女人穿着calin的豆绿丝质衬衫以及同个品牌的咸菜绿裙子以及滚着苹果绿边的米灰小包,出席一个艺术品展览。看上去从容文雅,其实纠结。家里是个工作狂丈夫,身边有个有品位有见地对人生有微微倦意的情人,看过董桥的照片,骨肉嶙峋,要不是施叔青形容这个男人多肉的手,真的像董桥这一类人,热爱古董,讲究格调,沉迷自我。本来,过尽千帆,一切像窑变的瓷器,在支离破碎的底子上平滑地继续下去,滴水不漏。但是展览会上保持着文艺青年不羁心情的前恋人,对于她精致生活的鄙夷引爆了女人内心深处的愧疚。她在心的挣扎中完成着又一次的窑变。
不知道能不能成器。对于一炉膛瓷器而言,成功了,是精品,失败了,是废品。
但是执著于精神执拗于感觉也是一份难得的古典情操。古典,再不合时宜,其实还是能够安慰某些人内心深处,像只多肉的暖和的手,像豆绿,非关红紫不涉桃李,仍然留几分脉脉温情。现在的人大概不会有这些酸酸甜甜的困扰。不困扰,比较明白,明白了,也有点无趣。
年年的,端午中秋,已经淡到不能再淡了,只能借着绿豆糕月饼的早早出镜吊胃口。虽然现代人,真的不肯给面子,剩了一大半的绿豆糕搁置在冰箱里。一日两日,开冰箱都能看到,但是视若无睹。因为不缺,也因为不热衷,整个就是不在乎。随手扔掉有点过意不去,也不过是等到端午之后再扔,拖长时间稀释情感。这是件很无奈的事,我们越来越不在乎了。
但要真的没有?有你不过如此,没有你,也不行。
杯盘草草灯火昏
我说徽州的老村落已经看不到多少过年的乡风民俗,但是还是在过年的,因为我们发现吃饭成为一个问题。呈坎门口卖甘蔗的老人告诉我们,过年饭店不开张。从呈坎到潜口只有几公里,我们在潜口找到了饭店,门口停着好几辆车,那就是饭店。看菜点菜。锅里咕嘟咕嘟着兔子肉,我们要了份烧鱼块,炒紫菜薹,蒜白炒茶干,看人家桌上红红绿绿煞是好看,也照样来一份腊肉炒大蒜。几个女人叽咕了几句,一个女人出去,眨眼扛着只巨大的腌猪腿进来,那阵势立马将我们镇住了。女人将猪腿放到砧板上,削下一片咸肉。我们退出厨房,将场地让给下拨客人。不是因为君子远庖厨,看了,会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