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纽约后,他成了公司的合伙人。随着职责加重,他的空闲时间越发少了。一家人寿保险公司竟然拒绝为他出具保单,这让他大为震动,为此足足一年没再喝酒,还声称他觉得身体好多了。不过,我倒觉得,他还是很想念可以肆意谈论那些切利尼[15]式冒险的日子,在他前二十几年的生命里,那可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但他从未背弃耶鲁俱乐部,仍旧是那里的头面人物、知名人士。毕业七年了,他的同班同学们原本可能已经四散,寻觅其他不那么纵酒狂放的盘桓之地去了,可就因为他的存在,大家仍旧聚集在这里。
他的日程永远不会太满,他的头脑也永远不会厌倦为求援者提供帮助。这些事,原本只是出于骄傲与优越感才做的,如今已经变成了习惯与热情。总有事情可做——某位年轻小兄弟在纽黑文遇到了麻烦,某个朋友和妻子吵了一架需要调解,这个人得找份工作,那个人等着要投资。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解决年轻夫妇间的问题。年轻的已婚者们都崇拜他,他们的公寓对他几乎毫不设防——他知道他们的爱恋情事,指点他们在哪儿安家,如何生活,记得他们孩子的名字。对于年轻的妻子们,他的态度谨慎周全,从不滥用她们丈夫的信任。说来也奇怪,哪怕见识过他那毫不掩饰的不羁行径,丈夫们却还是愿意相信他。
他渐渐对幸福的婚姻感同身受,也因误入歧途的婚姻而体味到哀伤的愉悦,其中的强烈程度竟也不遑多让。每一季过去,都免不了让他目睹至少一份感情的坍毁,其中或许还有他曾亲自见证的。当宝拉离婚,又几乎立刻与另一个波士顿人结婚后,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跟我聊她。他再不会像爱宝拉那样爱别人了,可他还是坚持说,他不再介意。
“我永远不会结婚。”他如今这样说,“我见得太多了,知道幸福的婚姻少之又少。再说,我也太老了。”
可他仍然相信婚姻。和所有在幸福完满的婚姻下长大的人一样,他满怀热忱地信赖它。无论看过多少世事,也无法改变他的信仰,在这一点上,他的玩世不恭如泡影般消散无踪。但他也是真的觉得自己太老了。二十八岁时,他开始对没有浪漫爱情的婚姻安之若素,果断选择了一位门当户对的纽约姑娘,漂亮、聪明、性情相投,完全无可指摘——打算要和她坠入爱河。他曾经诚挚地向宝拉说的那些话,曾经优雅地对其他女孩说的话,如今,若不带上微笑,带着不容置疑的说服力,他就根本说不出来。
“等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对朋友们说,“我就成熟了,会和其他人一样,爱上某个歌舞女郎。”
不过,他还在坚持尝试。母亲希望看到他结婚,而他的经济状况也足以负担——他在证券交易行业里占有一席之地,年收入已达到两万五千美元。这个念头合情合理。他在和多莉共同建立的圈子里花去了大把时间,可当夜晚来临,他的朋友们退守家中,他的自由自在便无法再给他带来任何愉悦。他甚至怀疑,当初是不是应该就和多莉结婚。连宝拉也不曾那样爱过他,在单身生活中,他渐渐认识到,能遇到一份真感情是多么难能可贵。
正当这种情绪开始在他心头滋长时,一则令人不安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的婶婶埃德娜,一位年届四十的妇人,和一个名叫卡里·斯隆的年轻浪荡酒徒有染。这事儿闹得尽人皆知,只瞒着安森的叔叔罗伯特。十五年来,他成天泡在各个俱乐部里高谈阔论,理所当然地把妻子抛在一边。
安森一再听到这则传言,越来越恼怒。过去对叔叔怀有的某些感情重新燃了起来,那是一种超乎个人的情感,是为了维护家族团结——他的骄傲之源。他凭直觉找出了事情的重点,那就是,他的叔叔不应当受到伤害。破天荒头一次,他主动插手了。基于对埃德娜性格的了解,他觉得,比起地方法官或他的叔叔来,他亲自处理这事会更好。
叔叔正在温泉城。安森追踪了流言的源头,确认其中不存在什么误会,随后便打电话给埃德娜,邀请她第二天到广场酒店共进午餐。一定是他的语气里有什么吓到了她,她想推脱,可他仍旧坚持,说不介意推迟日期,直到她没有理由拒绝。
她准时来到广场酒店,在大堂里和他相见。埃德娜是个金发灰眼的美人,只是青春不再。她穿着俄罗斯黑貂皮外套,五枚大戒指在纤细的手指上闪耀,全都镶嵌着冰冷的钻石和红宝石。安森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皮草珠宝,这些填补她逝去容颜的财富光辉,是靠他父亲的才智赚来的,不是他叔叔。
埃德娜虽然察觉到了他的敌意,却仍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单刀直入。
“埃德娜,我很震惊,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语气强烈、坦率,“刚听到时,我简直不能相信。”
“相信什么?”她尖声追问。
“你犯不着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埃德娜。我说的是卡里·斯隆。抛开别的不说,我不认为你有权这样对待罗伯特叔叔——”
“嘿!说话留神,安森——”她生气了,可他断然截断了她的话:
“——和你的孩子们。你已经结婚十八年了,早就该到了明白好歹的年纪。”
“你不能这么对我说话!你——”
“不,我可以。罗伯特叔叔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深深地动情了,感到一阵切肤的伤痛,为他的叔叔,也为他三个堂弟妹。
埃德娜站起来,她的蟹柳冷盘还一口没动过。
“这真是愚蠢至极——”
“非常好,你要是不想听我说,我就去找罗伯特叔叔,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他——反正他早晚都会听到。那之后,我再去找找老墨斯·斯隆。”
埃德娜颤抖着跌坐回椅子里。
“别这么大声。”她哀求道,两眼闪着泪光,“你不知道你声音有多大。你完全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来进行这些疯狂的控诉。”
他没说话。
“噢,你从来就不喜欢我,我知道。”她继续说着,“你不过是借着这些愚蠢的谣言,想要毁掉唯一能给我带来快乐的友情。我做过什么,让你这样恨我?”
安森安然等待着。她一定会先试图求助于他的骑士风度,然后谋求他的同情,最后,诉诸他卓越的教养。等他用自己的方式一一顶住之后,她就会承认,而他则可以着手好好解决她的问题。午餐时间悄悄流逝,靠着沉默,靠着铁石心肠,靠着不断拿出他最重要的武器——他自己的真情,他将她逼到了几乎崩溃的绝望中。两点钟时,她拿出镜子和手帕,拭去泪水,用粉盖住泪痕。她已经答应五点在自己家里见他。
他到达时,她正躺在躺椅上,椅子上铺着适合夏天的印花棉布。午餐时被他逼出的泪花似乎还含在她的双眼里。紧接着,他看到了暗处的卡里·斯隆,靠在冰冷的壁炉上,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
“你想干什么?”斯隆首先发难,“我知道你中午邀请埃德娜吃饭,结果却拿着些不值一提的流言蜚语威胁她。”
安森坐下来。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相信那只是流言蜚语。”
“我听说你要拿这事儿去告诉罗伯特·亨特,还有我父亲。”
安森点点头。
“或者你们就此打住,或者我去告诉他们。”他说。
“你到底有什么该死的目的,亨特?”
“别发火,卡里。”埃德娜紧张地说,“我们只要向他证明这有多荒唐——”
“还有一点,现在是我的姓氏被传得满天飞。”安森打断她,“而这些,全都和你有关,卡里。”
“埃德娜又不是你家的人。”
“她当然是!”他的怒火直往上蹿,“怎么——这栋房子,她手上的这些戒指,全都是我父亲努力赚来的,她欠他的。罗伯特叔叔娶她的时候,她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三个人都看向戒指,好像在这种情形下,它们有什么重大意义一般。埃德娜作势去摘戒指。
“我猜,世界上并不只有这几枚戒指。”斯隆说。
“噢,这太荒唐了。”埃德娜哭泣道,“安森,你愿意听我说吗?我已经弄清楚这愚蠢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我解雇了一名女仆,她转头就去了齐里谢夫家,就是她——这些俄罗斯人,全都喜欢从仆人那里打听事情,结果,他们就误会了这事。”她恼怒地一拳砸在桌上:“后来,去年冬天,我们都在南部,汤姆把豪华汽车借给他们整整一个月——”
“你明白了?”斯隆急切地追问,“这女仆把事情传走了样。她知道埃德娜和我是朋友,就这么告诉了齐里谢夫家的人,在俄罗斯,他们觉得只要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
他把话题拔到讨论高加索人的社会关系上去了。
“如果这是事实,那最好先跟罗伯特叔叔说清楚。”安森冷淡地说,“免得他听到流言后信以为真。”
他采取的还是午餐时对付埃德娜的策略,先由着他们解释完。他知道对方心虚,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越过界,从解释变成辩解,从而更加清晰地证明他们的罪过,比他做什么都有效。耗到七点,他们迈出了绝望的一步,不顾一切地把真相全都告诉了他:罗伯特·亨特的忽视,埃德娜空虚的生活,偶然调笑间猛然擦出的激情火花。然而,和无数真实的故事一样,这一个也不幸落于俗套,它软弱的外壳无力击穿安森坚强意志的铠甲。至于要向斯隆父亲揭发的威胁,则是令他们彻底无能为力的最后一击。斯隆的父亲是一位来自阿拉巴马州的退休棉花商人,典型的原教旨主义者,严格控制着儿子的经济来源,从而掌控他的生活,还曾经发过誓,要是再有一次出格的事情,就永远停掉他的生活费。
他们在一家法国小餐馆吃了晚餐,继续讨论——斯隆一度以武力相威胁,但片刻之后,两人转而哀求他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可安森无动于衷。他坚持埃德娜务必和他分手,还要确保她再也无法对他燃起激情。
凌晨两点,在五十三街的一家小夜总会里,埃德娜突然崩溃了,她哭喊着要回家。斯隆整晚都在拼命喝酒,又脆弱又伤感,趴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哭泣。安森随即提出了他的条件:斯隆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开这座城市,六个月内不许回来。到他回来时,两人不许再发生同样的事。不过年底时,如果埃德娜愿意,可以向罗伯特·亨特提出离婚,并按正常的方式来办理手续。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神色,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有信心了。
“又或者,你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他慢慢说,“如果埃德娜舍得下她的孩子们,那我也没什么办法能够阻止你们私奔。”
“我要回家!”埃德娜又哭喊起来,“噢,你这一天对我们做的还不够吗?”
外面一片漆黑,只有些微幽暗的灯影从第六大道上映过来。在那微弱的灯光下,两个曾经的情人最后一次四目相望,看着对方哀伤的脸庞,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那样的青春和力量,可以让他们永不分离。斯隆猛地掉头,顺着街道离去。一位出租车司机正在打瞌睡,安森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快四点了。水流正缓缓淌过阴森森的第五大道,冲洗着人行道,两名夜女郎的影子轻快地掠过圣·托马斯教堂黑色的正墙。眼前是中央公园里无人的灌木丛,孩提时安森常在那里玩耍。接下来经过的是一条条队列般整齐的街道,它们以数字命名,和其他名字一样意味深长。这是他的城市,他想着,他的姓氏已经光耀了五代。在这里,没什么变化能改变它永恒的地位,因为变化本身正是这根基的本质。凭借着变化,他,还有与他共享姓氏的人,将纽约的精神与自己融为了一体。换个软弱些的人,就没法像他那样运用威胁,反倒不如不说。凭借着足智多谋与坚定的意志,他扫去了落在叔叔姓氏上的灰尘,扫去了他家族姓氏上的灰尘,甚至扫去了车厢里他身旁这个颤抖着的女人身上的灰尘。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皇后区大桥桥墩脚下的暗礁上发现了卡里·斯隆的尸体。黑夜里,他情绪激动,还以为下面是幽暗的流水。不过,不到一秒钟之后,这就无所谓了——除非他原本还打算最后再思念一下埃德娜,或是准备在水中一边无力挣扎一边呼喊她的名字。
七
安森从未因自己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而自责——事情最后发展成那样,不是他的错。然而,无辜者总会被有罪者牵累。他发现他最久远、某种意义上说也最珍贵的一段友情结束了。他永远不知道埃德娜编造了怎样颠倒是非的故事,总之,他叔叔的家再也不欢迎他了。
就在圣诞节之前,亨特太太蒙主圣召,回归了天国,安森成了他这一支里挑大梁的大家长。家里还有位未婚的姑姑,多年来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如今她担起了操持家务的担子,勉为其难地照看几个年轻姑娘。其他孩子没一个能像安森那样自食其力的,无论优点还是缺点都甚为寻常。亨特太太这一故去,一个女儿不得不推迟在社交圈的首次亮相,另一个女儿的婚礼也只好延期。与此同时,某种物质上的缺失也袒露在每个人面前,随着她的离开,亨特家那种宁静而奢华的优越生活也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