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尽管女孩的母亲们都信任他,他对女孩们的态度却绝非一视同仁的保护。这取决于女孩自己:如果她表现出随性放荡的倾向,那就只能靠自己了,哪怕有他在身边。
“生活,”他有时这么解释,“教会了我玩世不恭。”
所谓“生活”,在这里就等于宝拉。有时候,特别是喝醉时,他脑海中的事情会有一点扭曲,让他相信是她无情地抛弃了自己。
因为这份“玩世不恭”,也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认为天生放荡的女孩不值得宽容体谅,他与多莉·卡尔格发生了一段风流韵事。这不是他在这些年里唯一的风流事,却是触及他最深的,乃至极大影响了他的生活态度。
多莉是一位声名狼藉的“时评作家”的女儿。父亲靠婚姻爬上了这个阶层,至于她本人,长大后加入了女青年会[13],出入广场酒店[14],参与各项集会。只有像亨特家族这样少数的老牌世家才会质疑她是否真算是“圈内人”,毕竟她的照片常常出现在报纸上,知名度甚至远远超过许多真正的上流社会女孩。她一头黑发,双唇殷红,面色红润可爱。不过,在抛头露面的第一年里,她总会扑上烟粉色的香粉,因为红润已经过时,维多利亚式的苍白正大行其道。她身穿严肃的黑色正装,站立时两手插在口袋里,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点儿可笑的一本正经。她喜爱跳舞胜过其他所有,舞技也相当精湛——除了做爱,就数跳舞的技艺最值得赞叹。她从十岁开始就不断坠入情网,爱上的往往是对她无动于衷的男孩。这些男孩——数量还不少——多半见过一次就厌倦了她。尽管屡遭打击,她心中却始终保留着最热忱的一角。只要遇上,她总还会再尝试一次,有时成功了,更多的时候是失败。
这位吉卜赛女郎永远不会明白,那些拒绝爱上她的男孩都有某些相似之处——他们都有同样敏锐的直觉,能看穿她的缺陷,不是情感缺陷,而是根本上的缺陷。第一次见她时,安森就看出来了。那是宝拉结婚后不到一个月时,他喝得非常多,虚与委蛇地跟她混了一个星期,之后便断然离开,把她抛到了脑后——从那一刻起,他在她心中便占据了至高之地。
恰如那时候的许多女孩,多莉任性轻率,放荡不羁。战争结束后,传统道德礼仪遭到摒弃,这些略微年长者眼中的叛逆也不过是大势下的冰山一角而已。多莉既老派又出格,她在安森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两个极端,他一方面毫无节制地放纵猎艳,一方面又充满了保护力。在他的性格里,她同时感受到了骄奢淫逸与磐石般的坚毅可靠,这两者刚好能满足她天性里的一切需要。
她知道事情不容易,却连方向都弄错了。她以为安森和他的家族期望一桩更加堂皇的婚姻,随即猜测他好酒的倾向或许正是她的机会所在。
他们相识于一场社交新人的聚会。随着她对他的迷恋越来越深,他们开始设法寻找更多相处机会。和大多数母亲一样,卡尔格太太相信安森是个极其可靠的人,总会同意多莉跟他出门去很远的乡村俱乐部和郊外别墅,并不太过问他们的行踪,即便晚归,也不会要求女儿做出解释。刚开始,所有的理由都还很充分,可是很快,多莉那想要掳获安森的世故念头就被她铺天盖地的情感淹没了。只是在出租车和汽车后座里接吻已经不够,他们做了一件古怪的事:
他们暂时逃出了自己的世界,构建起另一个略低一档的社交圈子。在这个圈子里,安森的滥饮和多莉的混乱作息不再那么引人注目,也没人指指点点。圈中成员五花八门:几个安森在耶鲁的朋友和他们的妻子;两三个年轻的证券经纪人和债券推销员;一小撮有钱的单身汉,刚从学校毕业,正热衷于铺张靡费。这个圈子不大,涉及不广,但好处在于能够让他们得到别处难求的自由。更何况,这完全是围绕着他们俩构建起来的,多莉因此得以享受高人一等的虚幻愉悦——这是安森享有的愉悦,从孩童时期起,他的整个人生就实实在在地高人一等,而她却无从分享。
他不爱她,在两人相处的整个漫长而疯狂的冬天里,他常这么对她说。春天到来时,他厌倦了,想要改弦更张,回归自己的生活。他发现要么立刻与她一刀两断,要么就责无旁贷地背负起诱引的后果。她家人的鼓励态度促使他做出了决定——某个晚上,卡尔格先生小心翼翼地敲响图书室的房门,声称他在餐厅里留了一瓶陈年白兰地。这一刻,安森感到生活正向他包围过来。当天夜里,他给她写了封短信,信里说,他要去度假了,考虑到种种情况,他们还是别再见面的好。
这时已是六月,他的家人已经锁上大门到乡下去了,他暂时住在耶鲁俱乐部里。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中,我不断听到他和多莉的故事,添油加醋,戏谑玩笑。归根结底,他还是瞧不起不稳重的女人,从未在他真正信赖的豪华社交大厦里为她们留有一席之地。那晚,当他告诉我决定和她分手时,我很高兴。我常常在各种场合见到多莉,每次都为她那些无谓的努力感到难过,也为知道了太多我原本无权知晓的事而心虚羞愧。她是那种会被称为“漂亮的小东西”的女孩,不过身上倒有股不顾一切的劲头,让我为之着迷。若是少几分勇敢,她那送到虚无女神面前的献祭便也可以不那么显眼——她早晚会放弃自己,这是一定的。让我高兴的是,至少这种献祭不会在我眼前完成。
安森打算第二天一早把分手信放在她家。这是第五大道街区里少数几家还有人住的房子。他还知道,因为多莉给出的错误信息,卡尔格夫妇决定为他们的女儿创造些机会,已经出国旅行去了。就在他刚刚迈出耶鲁俱乐部的大门,走上麦迪逊大道时,邮差到了。他转身跟着回到俱乐部,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多莉手写的字。
他知道信里会写些什么——孤独忧伤的独角戏,丝毫不新鲜的通篇埋怨,“真想知道,要是……”的句式——面对着这一切,回想起所有那些久远的、他和宝拉·勒让德尔之间拥有过的亲昵亲密,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纪的事情了。翻看过几份账单,他重新拿起那封信,打开。意外的是,信很短,有点儿正式知会的意思,信里说,这个周末多莉不能和他一起到乡下去了,因为佩里·赫尔突然从芝加哥来了。还补充说,这全怪安森自己,“——如果我能感受到你爱我,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那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可是佩里那么好,他又那么想要和我结婚——”
安森轻蔑地笑了。对付这类小花招,他经验十足,甚至都能知道多莉是怎样煞费苦心地安排,或许给忠诚的佩里写了封信,算好了他到达的时间——还要绞尽脑汁地斟酌出这封短信,既要让他妒忌,又不至于惹得他一怒而去。难逃绝大多数折中方案的窠臼,这信毫无力量与生气,透出的不过是怯懦的绝望罢了。
突然之间,他愤怒了。坐在大厅里,他又把信读了一遍,然后拿起电话打给多莉,用他清晰有力的声音告诉她,信收到了,会照原计划在五点钟上门接她。不等她装模作样地说出“或许我能抽出一个小时见见你”,他就挂断了电话,下楼向办公室走去。路上,他把自己的信撕成碎片,扔在大街上。
他不是妒忌——她对他毫无意义——只是她可怜的诡计勾出了他内里所有的顽固和任性。这是来自愚笨头脑的放肆挑衅,绝不容忽视。既然她想知道自己属于谁,那就让她看看。
五点一刻,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多莉一身出门装扮,他静静听她说出没来得及在电话里说的台词:“我只能给你一个小时。”
“戴上你的帽子,多莉。”他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们沿着麦迪逊大道散步,一直走到第五大道。天气很热,安森早已发福,就这么会儿工夫,他的衬衫汗湿了。他话不多,只是斥责她,没有显露分毫爱意,但不等走到第六个街区,她就又是他的了。她不住为那张便条道歉,作为赔罪,还保证绝不去见佩里,同时许下各种诺言。她以为,他之所以会来,是开始爱上她了。
“我热了。”走到七十一街时,他说,“这还是冬天的西装。要是我顺道回家换身衣服,你不介意在楼下等我会儿吧?我只需要一分钟。”
她很高兴。他热了,这是有关他生理的私密事,这种亲近让她激动不已。他们走到格栅铁门前,安森掏出钥匙,那一刻,她感到了某种喜悦。
楼下很暗,他乘电梯上了楼。多莉撩起窗帘,透过蕾丝看着街对面的房子。她听到电梯停了下来,出于捉弄他的念头,她按下了电梯的下行按钮。然后,不完全是一时冲动,她走进电梯,上到她猜测的楼层。
“安森。”她叫道,带着笑意。
“很快就好。”他在卧室里回答……短暂的停顿之后,“现在可以进来了。”
他已经换了衬衫,正在扣背心的纽扣。
“这是我的房间。”他轻声说,“你觉得怎么样?”
她看到墙上挂着宝拉的照片,入迷般地盯着它,正如五年前宝拉注视着安森少年时期女朋友的照片一样。她知道一些有关宝拉的事,有时还会用这个故事里的零碎片段来折磨自己。
突然之间,她贴近安森,伸出双臂。他们拥抱着。窗外,昏黄的街灯已经营造出一幅薄暮景象,尽管阳光还明晃晃地照在马路对面一栋房子的后屋顶上。只要半个小时,这个房间就会变成一片漆黑。不期而至的好时机让他们不知所措,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相互拥抱得更紧了。事情很明显,水到渠成。他们紧紧相拥,抬起头来,目光同时落在了宝拉的照片上,它高挂在墙上,俯视着他们。
安森猛地垂下双臂,坐在书桌前,抓起一大串钥匙试图打开抽屉。
“想喝一杯吗?”他粗哑着嗓子问。
“不,安森。”
他倒了半杯威士忌,大口吞下后便打开门,走进大厅。
“过来。”他说。
多莉迟疑着。
“安森——我今晚终究会陪你到乡下去的。你明白,对吗?”
“当然。”他硬邦邦地说。
他们开着多莉的车去长岛,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密。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两人心知肚明。在长岛那寂静、炎热的夜里,不会有宝拉的面孔出来提醒他们还缺点儿什么,只有他们俩,它们不在乎。
他们计划度周末的庄园位于华盛顿港,属于安森的一位堂姐,她嫁了个蒙大拿的铜材商人。过了门房,又开过一条漫长的车道,他们在进口的白杨幼树下蜿蜒前行,驶向一栋巨大的粉色西班牙式房屋。安森从前常到这里来。
吃过晚饭,他们到林克斯俱乐部跳舞。差不多午夜时,安森确认过他的堂兄弟们都不会在两点前离开,便解释说多莉累了,他得送她回去休息,之后再回来跳舞。带着些兴奋的颤抖,他们一起钻进一辆借来的汽车里,朝着华盛顿码头开去。经过门房时,他停车向守夜人探问:
“卡尔,你什么时候开始巡更?”
“这就要去了。”
“之后呢?你会守在这里,直到所有人都回来?”
“是的,先生。”
“很好。听着,如果有任何车开进这扇大门,不管是谁的,我要你立刻给房子里打个电话。”他把一张五美元的钞票塞进卡尔手里,“清楚了吗?”
“是的,安森先生。”他是老派人,不会挤眉弄眼,也不笑。可多莉坐在一边,还是微微别开了脸。
安森有钥匙。一进屋,他就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多莉没碰她那杯——又确认了电话的位置,发现离他们的房间不远,他们俩的房间都在一楼,很容易就能听见铃响。
五分钟后,他敲响了多莉的房门。
“安森?”
他走进房间,合上房门。她在床上,胳膊支在枕头上,忐忑地斜倚着。他挨着她坐下,伸手揽她入怀。
“安森,亲爱的。”
他没有回答。
“安森……安森!我爱你……说你爱我吧。现在说吧——你现在还不能说吗?哪怕不是真心的?”
他没有听。越过她的头顶,他感觉宝拉的照片就在这里,就挂在墙上。
他站起身凑近去看。几经反射的月光下,相框闪着幽微的光亮,框里是一张不认识的脸。他差一点忍不住哭泣起来,再转过头注视着床上娇小的身影时,不由带上了几分憎恶。
“这太蠢了。”他嗄声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不爱你,你还是该等个爱你的人。我根本不爱你,你不明白吗?”
他说不下去了,只好匆匆走出门去。回到客厅里,他用发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在这时,大门突然打开,堂姐走了进来。
“嗨,安森,我听说多莉病了。”她急切地开口,“我听说她不舒服……”
“没什么。”他打断她,提高嗓门,好让多莉在房里也能听到,“她有点累,已经睡下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安森都相信,有一位守护神会偶尔插手人类事务。而多莉·卡尔格大睁着双眼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再也不相信任何事了。
六
当年秋天多莉结婚时,安森正在伦敦出差。和宝拉的婚姻一样,事情来得很突然,但对他的影响却大不相同。一开始他觉得很可笑,一想到就几乎要忍不住大笑。后来却沮丧起来,这让他觉得自己老了。
冥冥中有些事情在重复——为什么,宝拉和多莉是两个时代的人。他已经提前尝到了四十岁男人的滋味儿,就像一个年届不惑者听到老情人的女儿结婚的消息一样。他发了封电报去祝贺。宝拉结婚的时候他可没这么干,他们俩是认真的,他永远也不会真心希望她和别人的婚姻快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