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邻与病夫——俄土的地缘纷争及背后的西欧推手

客观来说,奥斯曼帝国对中欧各国长达几个世纪的侵袭、牵制,给沙俄帝国的崛起提供了良机。强盛一时的波兰立陶宛联邦的崩溃,更为莫斯科历代沙皇的开疆扩土提供了足够养料。

长时间以来,波兰立陶宛联邦喜欢招揽顿河、第聂伯河和伏尔加河流域的斯拉夫游牧民族来守备黑海沿岸地区。这些不愿成为俄罗斯沙皇国农奴的人以突厥语中的“自由民”一词自诩,成就了一个全新的民族——“哥萨克”。起初,骁勇善战的哥萨克人为波兰贵族卖命,以换取土地和政治上的承认,双方一度合作愉快。但随着哥萨克势力在顿河、第聂伯河下游生根发芽,摆脱波兰自立门户甚至取而代之的呼声逐渐抬头,终于,在1648年,哥萨克贵族博赫丹·赫梅尔尼茨基领导的大规模起义爆发了。

◎波兰的内部动荡令沙俄军队在乌克兰扮起了王师

◎跟随拿破仑远征沙俄的波兰军队

◎第七次俄土战争中的沙俄军队

以波兰立陶宛联邦当时的综合国力,要一举扑灭哥萨克起义似乎并非难事。但各路诸侯勾心斗角,再加上波兰昔日的敌人:奥斯曼帝国、克里米亚汗国以及俄罗斯都纷纷或明或暗支持赫梅尔尼茨,最终,波兰国王约翰·卡齐米日为了息事宁人,只好承认哥萨克在顿河流域自立的酋长国。这个哥萨克酋长国不久便以乌克兰的名义并入俄罗斯,原本的波兰内部矛盾随即演变为国际冲突。1654年,俄波战争正式开始。波兰军队在斯摩棱斯克、白俄罗斯和立陶宛一败再败,终于引起内部矛盾集中爆发。1655年,立陶宛贵族亚努什·拉齐维乌为了实现个人的政治野心,不惜开门揖盗,勾结瑞典国王卡尔十世,令多线作战的波兰又遭遇瑞典的入侵。

从自顾不暇的波兰身上割取了乌克兰这块肥肉后,沙俄帝国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关系随即从隐形盟友转入分赃不均的对立关系。从1676年到1792年,俄土围绕乌克兰及黑海霸权恶斗了六场。但当时的奥斯曼帝国已日薄西山,无力与正处于国力上升期的沙俄正面抗衡,因此不仅每战必败,还被迫割地赔款。奥斯曼帝国“西亚病夫”的绰号由此流传一时,但当时西欧军事强国也逐渐意识到奥斯曼土耳其牵制沙俄崛起的作用。1806年,第七次俄土战争在拿破仑的授意下爆发了。可惜的是,奥斯曼人在1812年拿破仑远征莫斯科前便被沙俄名将库图佐夫击败。奥斯曼帝国不仅失去了趁火打劫的机会,也丢失了比萨拉比亚和西格鲁吉亚地区。

尽管经历了拿破仑入侵的沙俄帝国元气大伤,但还是挑动巴尔干地区的南斯拉夫兄弟揭竿而起。奥斯曼土耳其吞并巴尔干半岛已有近400年,虽然谈不上长治久安,却也成功将其建设成了深入欧洲的军营和桥头堡。

1815年,在沙俄的努力下,塞尔维亚人发动起义。虽然这次起义最终被土耳其军镇压,但伊斯坦布尔方面也不得不给了塞尔维亚更多自治权。这使邻近的希腊人备受鼓舞。1812年3月,由沙俄支持的希腊民族主义团体“友谊社”点燃了独立运动的烽火。短短一年的时间,大半个希腊燃起了战火。不过,希腊东正教徒和穆斯林报复性的相互屠杀背后,是俄罗斯源源不断的军火供应。

◎希腊民众在东正教鼓动下发动反奥斯曼的独立运动

在希腊各条战线都陷于胶着状态之际,奥斯曼帝国的第30任苏丹马哈茂德二世重整旗鼓,邀请埃及拥兵自重的总督穆罕默德·阿里加入镇压希腊独立运动的战团。穆罕默德·阿里是一名出生于希腊的阿尔及利亚人,作为土耳其外籍军团的将领,他在埃及的崛起很大程度要归功于拿破仑的东征。在金字塔战役中,奥斯曼帝国一败涂地,阿里看到了传统马穆鲁克军团的没落,开始向往西方先进的军事体系。1811年,大权在握的阿里清洗了马穆鲁克集团——埃及境内传统的军事贵族,代之以由法国军事顾问训练的阿尔及利亚平民。尽管这支新军与意义上的西方军队仍有不小的差距,但就是这样一支画虎类犬的半调子西式“新军”仍令阿里在北非独步天下。

◎纳瓦里诺湾海战

1825年2月24日,穆罕默德·阿里麾下精锐的埃及海、陆军在希腊南部登陆,这支生力军的出现随即扭转了整个战局。4个月后,希腊起义军的领袖便逃到英国海军的战舰上,希腊再度笼罩在星月战旗的阴影下。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作为推动希腊独立的沙俄帝国自然无法坐视不管,身为英国外相的坎宁也不希望俄国独吞希腊。一番折冲樽俎后,1827年7月6日,英、法、俄三国联合签署《伦敦条约》,要求奥斯曼帝国无条件撤出希腊。马哈茂德二世拒绝这一最后通牒后,三国联合舰队浩浩荡荡驶向希腊沿海。

可以说自1571年勒班陀海战后,奥斯曼帝国在与西方世界的海战中就没再取胜过。于是,穆罕默德·阿里苏丹力劝名义上领导自己的马哈茂德二世接受西方的要求,或从希腊撤离舰队暂避其锋。但马哈茂德二世自认集结在纳瓦里诺湾的己方舰队数量远胜对手,且有陆军炮兵的掩护,决定奋力一战。可惜的是,奥斯曼海军数量虽多,但其主力战舰不过是一些近海航行的三桅炮舰,火力和吨位均无法与西方强大的战列舰相抗衡。因此,尽管英国海军在战斗中有意保存实力,沙俄舰队还是轻松地击沉了奥斯曼帝国的大多舰只。

纳瓦里诺湾海战的结果传回伦敦,英国政府在大感失望之余,将土耳其人的失败迁怒于英军舰队司令。尽职尽责的科德林顿此后不仅升迁无望,还得费尽口舌为自己辩解。事实上,他已竭尽所能为英国谋划了:法国舰队打头阵,英国海军居中,沙俄舰队最后杀入战场。面对土耳其人疯狂的炮火,沙俄海军的损失也不小,战舰“亚速”号和“汉古特”号一度遭遇重创动弹不得。对于海战的结果,科德林顿只能感叹:“不是英军不狡猾,都怪土军不给力。”

在海战中遭重创的奥斯曼帝国无力抵抗,只能于1829年签署了丧权辱国的《亚得里亚堡条约》。根据这份和约,奥斯曼帝国不仅承认了希腊的独立,还被迫割让了多瑙河入海口及黑海东岸地区。当时的沙皇尼古拉一世可谓志得意满,随即又独自决定加冕为波兰国王,此举引发了波兰人民风起云涌的起义运动。但在沙俄帝国的铁腕镇压下,这一轮独立狂潮最终以起义者血流成河而告终。故国沦丧,1830年因此离开华沙的音乐家肖邦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钢琴曲。

◎沙皇尼古拉一世

尼古拉一世自然无心聆听波兰人民通过钢琴发出的悲愤之音。在与奥地利联手将波兰化为两大帝国的行政区划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奔向近东,加入了土耳其与埃及的战事。马哈茂德二世之所以与穆罕默德·阿里撕破脸皮,表面上是因为在希腊独立战争中产生的龌龊,但根本原因还是“一山难容二虎”。为了巩固自己家族在埃及的统治,穆罕默德·阿里于1831年挥师杀入叙利亚。在巴尔干半岛连遭重创的奥斯曼帝国无力抵抗,只能乞求宿敌俄罗斯施以援手。沙皇尼古拉一世名义上居中调停,实际上扮演的却是一个“吃完原告吃被告”的黑心法官,穆罕默德·阿里虽然获得了叙利亚、汉志地区和克里特岛,却永久失去了一举取代奥斯曼帝国的机会。此外,沙俄帝国也趁势在土耳其扩展其影响力。

◎拿破仑三世

在英国忙着在北非、亚洲扩张势力范围的同时,沙皇尼古拉一世正扮演着“欧洲宪兵”的角色。1848年的欧洲革命,数十万俄军成为扑灭匈牙利独立运动的主力。当然,莫斯科如此积极帮助奥地利渡过难关,并非出于急功好义。借助了侧翼的威胁后,尼古拉一世悄然开始推进鲸吞巴尔干的计划。但就在此时,法国的拿破仑三世突然提出了所谓的“圣地保护权”问题,令沙俄帝国有些措手不及。

所谓“圣地保护权”指的是位于耶路撒冷的耶稣墓地及耶稣的出生地——伯利恒教堂。自十字军东征的浪潮结束以来,这两处“圣地”便成了飞地。深知以沙俄为首的东正教世界与西欧天主教、新教世界矛盾的奥斯曼帝国,无意收回这些地区的统治权,而是将其作为分化敌人的筹码。之前的16世纪,为了获得“圣地”的保护权,法国就不惜与神圣罗马帝国翻脸。眼下沙俄日益崛起,奥斯曼帝国又将这些飞地交由希腊管理。1850年,迫切希望捞取政治资本的拿破仑三世派出特使前往伊斯坦布尔与奥斯曼帝国交涉。正谋求勾连英、法对抗沙俄南下的奥斯曼帝国自然乐于合作,于是1852年12月,苏丹阿卜杜勒·迈吉德一世正式发布敕令,宣布将“圣地保护权”交给法国。

由拿破仑三世挑起的“圣地保护权”问题,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向英国献媚,毕竟法国自加入“神圣同盟”以来便一直唯沙俄马首是瞻。向来嗅觉敏锐的英国政府随即投桃报李,向法国出让了其在埃及的部分特权。至此,英法这对昔日的宿敌为了共同利益走进了同一战壕。就在拿破仑三世向维多利亚女王献媚的同时,沙皇尼古拉一世也试图与英国达成瓜分奥斯曼帝国的协定。在英国政府相对暧昧的态度下,1853年俄国军队越过多瑙河,公然试图吞并奥斯曼帝国的藩属——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但英、法两国舰队随即开往达达尼尔海峡外侧的贝西卡湾,以示对奥斯曼的声援。

有了西欧两大列强撑腰,阿卜杜勒·迈吉德一世颇为豪气地挥军北上,大有与尼古拉一世会猎于多瑙河的架势。1853年11月,利用沙俄军队困于后勤无力进攻的良机,奥斯曼军队在多瑙河畔的奥尔特尼察大败俄军。此役也是土耳其军队在欧洲大陆的最后一次辉煌胜利。沙俄统帅部很快意识到,要在巴尔干半岛击败对手,必须切断其海上补给线。当月,黑海舰队从塞瓦斯托波尔扬帆出港,在锡诺普湾歼灭了一支土耳其分舰队。尽管这场海战的规模并不大,但是却足以挑动英国敏感的神经。

多瑙河流域的归属对英国来说或许无关痛痒,但俄罗斯黑海舰队突破博斯普鲁斯和达达尼尔两海峡,扬帆进入地中海之举,对英国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按照后世军事专家的推演,英国海军在爱琴海上的两大基石——塞浦路斯和克里特将首当其冲。由于远离本土,英国很难在俄罗斯和希腊的双重压力下固守这两座岛屿。一旦弃守,沙俄势力必然以它们为桥头堡,切断英国通往阿拉伯国家甚至印度、马来亚的东方经济命脉。

身处苦寒之地的沙俄帝国对不冻港的渴望远比世人想的更为强烈。一旦沙俄在东地中海站稳了脚跟,那么飘扬着圣安德烈军旗的俄国舰队必将大举西进,甚至出现在土伦和马赛的外海。届时,沙皇俄国在扰乱法国南方的制造和商贸网络的同时,还能袭扰动荡的北非和意大利等法国传统势力范围。这一区域的消费品、奢侈品税收正是拿破仑三世豢养庞大中央政府的经济来源。

当时,德意志地区依旧处于群雄并立的分裂状态,一旦法国遭到削弱,整个欧洲将不得不唯莫斯科马首是瞻。此前,1814年,俄皇亚历山大以战胜拿破仑联盟盟主之尊莅临巴黎,一度令高傲的法国贵族向他们心目中的鞑靼酋长屈膝。在更早的1798—1800年,俄国陆军统帅苏沃洛夫曾率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北部。乌沙科夫海军上将率领的俄国黑海舰队则通过爱琴海进入爱奥尼亚海,攻占了意大利布林迪西港对岸的科孚岛。

现在,俄国海军在地中海的存在将对脆弱的墨西拿和突尼斯海峡形成威胁。至于哈布斯堡王朝的出海口亚得里亚海,也将因沙俄陆军控制巴尔干半岛而成为前线。基于这样的担忧,欧洲列强准备联手将沙俄的熊掌从科孚岛上推开。

可以说,当时欧洲大陆没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够单独抵挡沙俄强大的地面武装。于是,英国挺身而出。英国一面在国内大肆渲染沙俄海军在锡诺普湾海战使用爆破弹摧毁土耳其舰队及岸基炮台的“暴行”,一面派代表团抵达俄罗斯,希望能够以武力逼迫对手让步。但尼古拉一世傲慢地回应:“你们不要以战争威胁我,我可以倚仗柏林和维也纳。”至此,和平再无转圜的余地。

1854年2月23日,第一批英国陆军上船前往土耳其。27日,英法向俄国发出最后通牒,要求沙俄撤离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但尼古拉一世以更为凶猛的地面进攻以回应。3月27日、28日,英、法相继对俄国宣战。至此,欧洲大陆自拿破仑战争以来酝酿的英俄矛盾,终于转化成白刃相见的厮杀。

◎试图一举吞灭奥斯曼帝国的沙俄军队

◎锡诺普湾海战大大刺激了英国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