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中秋特辑(1)

月夜

文_阿缺

老吉姆赶到车站的时候,还早了些,儿子的车还没到。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清辉洒在这残破的城市上。车站位于城市的西边,更是萧索。出站口冷冷清清,只有风吹动着一些纸屑,响起寂寥的沙沙声。

老吉姆不禁想起了旧日子。那时他还年轻,这座城市还年轻,这个世界也还年轻,不论什么时候,车站总是人头攒动。送别的,迎接的;落泪的,拥抱的——小小的地方上演着人生百态。但不到十年,一切就都落寞了,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那些画面像是某部老电影。

都怪战争吧……老汤姆叹了口气。

他四下瞧瞧,在一处台阶上坐下了。他不怕脏,反正身上这件衣服穿了几年了,就算沾上灰,也不过是让它的颜色在黯淡的基础上更黯淡一些而已。他在意的是怀中的月饼,无论是站是坐,他都一直地用手抚着胸膛,这个姿势仿佛是在发某种誓言。

在物资紧缺的年头,这两小盒月饼可难得得很,差不多花了老吉姆一个月的工钱。他平常过得节省,一块压缩饼干,能够泡着水吃三天。但买月饼他觉得值,花再多钱也值。

因为今天,是八月十五,古老的节日。因为今夜,是团圆夜,他的儿子将从遥远的战场返回故乡。

想起儿子,老吉姆枯瘦干瘪的胸膛总算腾起了一丝暖意。儿子,科伊,这个在记忆里有些模糊、有些蒙尘的形象,是他晚年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十多年前,科伊是这个小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而老吉姆也还健硕。两个男人的相处,总需要一个女人来缓和,一个同时担任了妻子和母亲角色的女人,但这个家庭是个例外——吉姆的妻子、科伊的母亲,过早地凋零了生命。弥留之际,她仍然忧心忡忡。她看着丈夫和儿子,这是两个无法料理生活的人,却要在日后漫长的生命里彼此依靠。她想说什么,但最终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担心成了真。在丧妻之痛下,吉姆玩命地工作,每天开着四履矿车去城外,到了晚上,工友们都下班了,他也不回来。他害怕回到家,那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会让思念扑面而来。而他的工作又不允许他带着科伊,所以他每天给儿子一些钱,确保他有饭吃,就不管了。深夜,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倒头就睡,甚至根本没留意科伊有没有回家。

接近两年的放养式生活,使科伊发生了巨大变化,他逃学,泡妞,乃至被开除,纠集一些小无赖成立流氓团体……这些事情老吉姆都不知道,他真正意识到儿子变了时,是科伊砍断了别人的手那一次。

那时全球早已进入大混合时代,国家的概念非常模糊,小城里各种族的人杂居着,亚洲人大概占了一半比例。科伊的小团伙与一群亚洲青年产生了矛盾,双方“下战书”在晚上群殴。至于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为了几个联盟币,还是一个女孩?老吉姆早已遗忘。

那一夜,黑沉沉的,两拨人在街巷里摸黑斗殴。老吉姆不在现场,没有目睹当时的惨烈场景,但他总想象着一个画面:当科伊挥刀砍向对方手臂时,刀刃闪着寒光,一定照亮了儿子那双蒙昧已久的眼睛。

想到这里,老吉姆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差不多到时间了,但车站里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列车到站的迹象。大概是晚点了吧……他想。这时,身边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却不是风吹纸屑,而是一个锈迹斑斑的机器人在打扫街道。老吉姆挪了挪屁股,好让机器人把身边的垃圾吸走。这个机器人的外形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是LW系列的,老吉姆心里叹了口气,是很老的型号了,跟自己一样老。

他继续回忆。人老了,就只能靠着回忆度日。幸好还有回忆。

那次群殴事件在城里闹得很大,亚洲人游行闹事,参与打架的孩子都缩在家里。那几天,吉姆没有去干活,守着科伊。他这才发现儿子已经长大了,骨骼和肌肉膨胀开来,很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而那眉目间的清秀,又恰似死去的妻子。

他的手一抖,想去抚摸这张熟悉的脸,但刚抬起来又放下了。

他想骂儿子,但用“小兔崽子”和“王八蛋”这两个词自己有点儿吃亏,一时又想不出其他的词,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科伊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反正都已经砍了,要抓就抓,要赔就赔。”

话刚说完,老吉姆就一巴掌扇了过去。啪!清脆的声音在小小的房子里回荡,“你个小混蛋,你哪儿来的钱赔!”

“不用你管。”科伊站起来要往外走,但被吉姆的另一个巴掌扇回来了。

“你给老子坐下!”

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中,吉姆思考着。赔钱并不麻烦,他这几年拼命干活,也有点儿积蓄;难搞定的,是那帮亚洲人。

就算赔了钱,出手术费把断手接上了,他们也肯定要来找儿子的麻烦。混街头帮派的家伙,最讲究的就是面子,如果手被砍断了都摆不平,他们以后也没法儿混了。

到了晚上,吉姆终于说话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他走出门,发现天上明月高悬,亮晃晃的,水淋淋的。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是那群亚洲人最重视的几个节日之一。叫什么来着?中秋?是的,月圆之夜,团聚之夜。

但今晚,注定是不团聚的日子。因为他已经听到了院子远处传来的窸窣之声。

他走回来,把速冻饺子拿出来,超波炉在三秒后就把饺子煮熟了。热腾腾的香气升腾起来。“来,来吃吧。”他对科伊说。

“可是,爸,外面……”

“别管,先吃饱。干什么事情之前,总要把肚子填饱。”

于是两父子把饺子端上来,蘸上酱油,对坐而食。以前妻子还在的时候,吉姆很喜欢做这种东方食物,过了这么久,饺子吃起来还是那么美味。但这次不知怎么搞的,似乎佐料放多了,他吃起来有点儿苦涩的感觉。

屋门突然被敲响。

“等一下,马上就好。”吉姆慢慢地说。

对方停止了敲门。

两父子把饺子吃完,吉姆站起来,从厨房拿起刚磨过的菜刀,打开了门。

门外是一群亚洲人的脸孔,看到吉姆手里明晃晃的菜刀,他们愣了愣,随即表情变冷。领头的是个中年男人,说:“吉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吉姆说,“这个城很小,我们从小在一起玩儿,是三岁还是四岁,我不记得了。”

“嗯,那至少也有四十年了。”

吉姆顿了顿,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最终长叹一口气,说:“就算有这么久的交情,你还是过来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中年亚洲人摇摇头,“有的话,我也不会带人过来了。我要是不做点儿什么,我们一家会永远被嘲笑的。”

吉姆点了点头,握紧了菜刀。冷月在锋刃上流转。

“怎么?”亚洲男人低头瞧了瞧,神情冷峻起来,“你儿子砍断了我儿子的手,现在你拿起菜刀,也打算砍断我的手?”

吉姆回过头,朝已经被吓得脸色发白的科伊笑了一下。“别怕,儿子,”他说,“接下来,你要睁开眼睛,看好,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你能做到吗?”

科伊不懂吉姆这话的意思,但还是勉强点着头,牙齿都在打颤。

吉姆猛地提起刀,屋子里有亮光划过,然后是一丝血光。所有亚洲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但定下神来,他们才发觉没有一个同伴受伤。

“现在,可以了吗?”吉姆捂着断手,对亚洲男人说。

老吉姆回忆到这里,眼角突然一跳,仿佛多年前的断手之痛顺着痛觉神经重新爬到了右手腕上。虽然手早已经在医院接好了,但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伤口处还是感觉凝滞生涩,仿佛血肉生锈,不能使劲。

周围一片安静。那个老旧的机器人已经走了,可能去候车厅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打扫去了,而出站口依然空空荡荡。

他看了看时间,按道理,轨车应该这时候进站啊。出站口上方的提示牌已经损坏,裂纹遍布,红色的提示标语残缺不全,但勉强可以看出“晚点”的字样。他安慰自己,晚点很正常,多等等就好了,反正怀里的月饼还温热着。

夜还长,他继续回忆。

打那之后,科伊像是换了个人,再不出去鬼混。他每天照顾吉姆的伤势,等父亲稍稍好转之后,他就开始钻研四履矿车的运作模式,随后代替吉姆去矿山干活。他干得还不坏,几个工友来家里时,对科伊赞不绝口,说他这个儿子勤学好问,人又聪明,一天下来挖的矿都快赶上老师傅了。

更让吉姆欣慰的是,这段时间里,父子之间的感情似乎破冰春暖。科伊做饭,做家务,连吉姆要洗浴了,也是他帮着父亲耐心擦拭身体。

吉姆想,等自己的伤好了,就把矿区的活儿交给科伊。这活儿累,但是正经,收入也能过得下去。接下来呢,该给儿子找个老婆。谁呢?隔他家两个街区远的服务员芬妮还不错……

但他的算盘没能打完。因为拆掉绷带的那一夜,科伊告诉吉姆,他已经报名参军了……

吉姆本能地想扇一巴掌过去,但一抬起右手,钻心的疼就传来了。于是他换了左手去扇。

科伊没有躲,脸上通红,但表情坚定得像石头。“老爹,你受伤的这段时间没看新闻,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局说,打仗了。好几个殖民星球都暴动了,联盟的军队一直在吃败仗。现在,需要我的时候到了!”

“你给老子留在家里,不准去!”吉姆吼起来。

“留在家里,就跟你一样,每天混日子混到老吗?”

又是一巴掌,但扇完,吉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放心,老爹,我会照顾自己的。以前我不懂事,丢了你的脸,现在,我想做点儿真正的事情出来,让老爹为我骄傲。”

当夜,科伊就收拾好了东西。余下的几个小时,两父子都没睡,在黑暗中对视。初时吉姆还怒气冲冲,但随着长夜流逝,他终于叹了口气。

黎明笼罩小城时,吉姆才缓慢地说:“去吧,别逞能,部队要是顶不住了,该投降就投降,不怕丢脸,最重要的是——”

“我知道,活着。我会活着回来的。”科伊扛着行李,推开门,又停下了,“其实,老爹,中秋节是吃月饼的,不吃饺子。那些亚洲人都这么过节。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月饼,圆的。”

然后,科伊就走进了渐渐亮起的晨光中。吉姆想再看他一眼,但光太盛,等他抬手搭在眉前时,已经看不到科伊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了。刚开始科伊还偶尔打电话回来,说一些军队里的事情。他表现得很好,升职很快,而且好像还被选拔参与了一个秘密项目。

“啥秘密项目啊?”

“秘密嘛,当然不能跟老爹你说了。”可视电话的另一端,科伊笑起来,显得心情不错,“等我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回家了。在这之前,我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就会变少了。”

这一个“少”,就是八年音讯全无。

八年间,小城像失去营养的植物一样,迅速破败。战争影响到了这里。许多人选择了搬走,但吉姆没有。他在等他的儿子,他生怕儿子回来时只看到荒芜的屋子……

就这么等着,等着等着,吉姆成了老吉姆,身体每况愈下,家境愈加艰难,但他依旧在等。

天不负他,前几天,他突然接到了电话,说科伊已经退伍,会在今天回来。而今天,正是中秋之夜,吉姆欣喜若狂之余,总觉着这似乎是上天的安排。

呜……一声长鸣,打断了吉姆漫长的回忆。他抬起头,看到那残缺的“晚点”,已经变成了残缺的“抵达”。

他猛地站起来,盯着出站口,心剧烈地跳了起来,怦怦怦,强劲有力,仿佛重回年轻时代。怀里的月饼还在,天上的月亮还在,一切都是团圆的迹象。

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吉姆一愣:听声音,不止一个人啊。不过也对,中秋嘛,回来的人肯定多——但是,为什么来接的人只有自己一个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归来的人们转过了甬道,出现在出站口,大约有四五十个人,但吉姆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科伊,没错,那熟悉的身影和五官。儿子在人群的最前端,脸上露出笑容,向自己走过来。

但吉姆的感觉有些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突然吓得后退一步,坐在地上。月饼一下子掉落到了地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感觉奇怪了——因为,这群人,每个都长着科伊的脸。刚才他只看到最前一个,但余光扫到其余人后,眼角一直在提醒他,跟他说,这里每个人都是你儿子。

但他知道这不可能。

见老吉姆跌倒,归来的人们都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两个扶起老吉姆,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这声音,这表情,跟记忆里的科伊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老吉姆惊恐地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科伊啊。”

“别,别骗我!我只有一个儿子!”

一群人都沉默了,大概半分钟过后,其中一个“科伊”说:“老爹,我们确实都是你的儿子。”

“胡说……”看着这些相同的脸,老吉姆突然想到了“某项技术”,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是科伊的克隆人。是他的兄弟,也是您的儿子。”一个“科伊”说,“我是科伊九号,这里还有四十一个兄弟,编号分别是科伊十六号、科伊二十三号、科伊三十五号……”

每个人的编号他都记得,不需回忆就能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

果然……老吉姆心里说。他突然想起儿子曾跟自己说的“秘密项目”。恐怕就是这个了——在兵力紧缺的情况下,联盟终于抛开道德束缚,开始大规模制造克隆士兵了。儿子肯定因为表现出色,被选为了士兵模板。

他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苦笑,等听完科伊六号的介绍,他才察觉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克隆体,似乎没有出现“科伊本体”这个词。

“科伊呢,我是说,真正的科伊?”老吉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