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徐爱录(5)
- 传习录:一本书读懂阳明心学
- (明)王阳明 陆东风
- 3599字
- 2016-10-16 15:58:34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4]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注释
[1]《三坟》:孔安囯《尚书传序》中认为“三坟”为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说的都是修身治国的道理,坟有大的意思。常与“五典”(相传为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一起使用,代指大道。
[2]祖述、宪章:借为效法、遵循前人的行为或学说。语出《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说的是孔子传承道统的功德。
[3]“周公”四句:语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4]三代:指夏、商、周三代,是儒家心目中施行王道政治的理想社会。
译文
徐爱说:“孔子删述‘六经’,只是要教人去人欲,存天理。比如春秋五霸的事,孔子不想详细地展示给世人,这是应该的。至于尧舜以前的事,为什么也省略了不少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事迹稀少,流传下来的也很少。这也可以想象。那时世风淳朴,大概没有华丽文饰、注重虚文的风气,这就是太古时的大治情况,不是后世所能比的。”
徐爱说:“像《三坟》之类的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什么都删掉了呢?”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下来的,也逐渐不合时宜了。社会风气日益开放,文饰日渐兴盛,到了周朝末年,即使想要恢复夏商时的风俗,已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恢复尧舜时的世风呢?而恢复太古时代的伏羲、黄帝时的大治更是不用说了。虽然各国治理国家的方法不尽相同,但他们遵循的圣道准则都是一样的。而孔子承继道统,效法尧舜的大道,遵循文王、武王的宗旨。文王、武王时的制度也就是尧舜之道的再现,但他们因时制政,所施行的制度政令,与尧舜之时已经不同了。实际上,即使是夏、商的制度政令想要施行于周朝,也已经不合时宜了。所以周公深思大禹、商汤和文王的治世方法,遇到不合适的地方,夜以继日地反复琢磨。更何况太古时的制度政令,怎么还能继续照搬使用呢?这就是孔子删掉前代之事的缘故吧。”
先生又说:“专门采用无为而治的治国方略,不能像三王那样因时制宜,而一定要恢复太古时的风俗,这是佛教和老庄学派的观点。能因时制宜,但不能像三王一样完全遵循圣道,而是存有一种功利之心来治国,这是霸王之道的治国做法。后世很多儒者说来说去,也只是讲了一些霸道的策略而已。”
先生又说:“唐尧、虞舜以前的治国方法,后世基本上不能再恢复使用了,省略了也可以。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治理方法,后世也不能效法,削减了也可以。只有三代时的治国方略可以推行。然而后世研究三代的人,不明白圣道的本质,仅仅探讨一些三代治国的细枝末节,所以恢复三代之治恐怕也是不可能了!”
经与史不分家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1]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栖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2],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3]。’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4]’‘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5]’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注释
[1]“五经”:指《诗》、《书》、《礼》、《易》、《春秋》,六经中《乐》已佚失,故称五经。
[2]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语出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篇》“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意为记录历史上丑恶的事可以惩戒人们贪求安逸的思想。
[3]放郑声,郑声淫:意为禁绝郑国的音乐,因为郑国在春秋时期以音乐淫靡放荡著名。语出《论语·卫灵公》:“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4]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意为厌恶郑国的音乐扰乱了音乐应有的高雅。语出《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5]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意为郑国、卫国的音乐淫靡放荡,是亡国之音。
语出《礼记·乐记》。
译文
徐爱说:“朱熹论述‘六经’,把《春秋》作为史书,史书是专门记载历史的,恐怕和‘五经’的体例宗旨稍有出入。”
先生说:“《春秋》一书,从记事的角度来看的确是史书,但从传道的角度来看则是经典。史实体现天道,天道在史实中表现出来。因此《春秋》也是经典,‘五经’也是史书。《易》是伏羲氏时的史书,《尚书》是尧、舜以来的史书,《礼》、《乐》则是三代时的史书。它们所记载的事件基本是相同的,所遵循的天道也是相同的,怎么会有差异呢?”
先生又说:“‘五经’也是史书。史书是用来辨明善恶、展示治国平天下的经验教训的。那些可以作为后世典范的善事,在史书中要特意保存具体的详情,以供后世效法;那些可以用来训诫后世的恶事,也要在史书中保存以警戒后人,但要部分删去具体的恶行,以杜绝后世效法。”
徐爱说:“在史书中保存善行让后世效法,也是存养天理的自然要求。删除恶行以杜绝后世效法,也是为了将人的私欲遏止在萌芽状态吗?”
先生说:“孔子作‘六经’,他的本意无非如此。但也不必拘泥于文章中的词句,而是要掌握其宗旨。”
徐爱又问:“那些可以用来训诫后人的恶行,在史书中要保留其警戒部分而删去具体的恶行,以杜绝后世的奸邪。孔子作《诗经》,为何不删除其中的《郑风》、《卫风》呢?朱熹说‘记录历史上的丑恶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真的是这样吗?”
先生说:“现在的《诗经》恐怕已经不是孔子删定的文本了。孔子说:‘禁绝郑国的音乐,郑国的音乐淫靡放荡。’孔子又说:‘厌恶郑国的音乐,因为它扰乱了高雅的音乐。’‘郑国、卫国的音乐里透露着亡国的征兆。’这是孔门的家法。孔子所删定的《诗经》三百篇,都是高雅的音乐,都可以在祭祀天地祖先的场合或在乡村中演奏,都是用来宣扬和平、涵养德行、移风易俗的,怎么会有淫靡放荡之声呢?这种音乐只会助长淫乱,导致奸佞的产生。这一定是秦始皇焚书之后,后世儒生为了穿凿附会,以凑足三百篇而加上去的。一般来说,世俗之人都喜欢传唱淫逸之词,如今的街头巷尾也是这样。朱熹的‘记录恶事可以惩戒人们贪图安逸的思想’,这只是得不到正确的解释之下的一种辩解。”
徐爱跋:法喜的来源
爱因旧说汩没[1],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2]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3],“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4],“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注释
[1]汩没(gǔmò):沉溺。欧阳修《与刘侍读书》:“汩没声利,惟溺惑者不胜其劳。”
[2]诚意:语出《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是指心灵经过训练之后,面对外境总能保持在与天理相契合的一种状态。
[3]明善、诚身:明善,意为明察事理,了解什么是善。诚身,意为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天理准则。语出《中庸》:“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意指如果不能明察事理,了解什么是善,就无法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天理的准则。
[4]道问学、尊德性:道问学,意为从具体的事理入手,通过一步步地虚心学习来达到天理境界,这是朱熹一派的修养方法;尊德性,意为直接从德性入手,并时时使自己处于这种德性状态,来达到天理境界,这是陆九渊、王阳明一派的修养方法。语出《中庸》:“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
译文
徐爱因为以前沉溺于程朱学说,刚开始听到先生的教诲,实在是有点惊愕不知所措,找不着头绪。后来听的时间久了,渐渐知道躬身实践,然后才开始相信先生的学说的确是孔门的真传,其他的都是旁门左道、断港绝河。比如先生说“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的思想,刚开始觉得难以理解,后来学习、思考的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就领会了其中意思,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