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只绿网袋暂时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朋友。它是我的第一个正式“书包”,我自然对它十分珍爱,珍爱到时时刻刻都想看着它、摸着它的地步。它还真争气,为我挣足了面子——那些无包和背土包的小伙伴们看到它,个个都眼红得不得了。邻家的婆娘、姑娘们见了它,也都掩饰不住地羡慕,声称也要去托人帮带个来。大姐的那只红网袋虽然也让她们感觉新鲜,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认为“晓露的那只更洋气、更打眼些。”——确实,大姐网袋的红,在世间随处可见:那一到春天便盛开的桃花、月季,还有那年轻姑娘、爱俏媳妇们的外衣,有几样不是这常见而平凡的粉红?而我的这个粉绿,当时世间确实少有——除了老地主婆勤嫂手上那只捋不下的、据说是真翡翠的镯子,人们几乎没再见过这种诱人的、耀眼的、纯粹而罕见的绿。我听到这些议论,更加宝贝得不得了,连吃饭、睡觉都提着它。
但也正因为此,原本看不上它的大姐突然又觊觎上它来,觊觎得馋涎欲滴。我们的网袋分配还不到一周,她便提出了调换。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六。下午,她趁我一人在里间卧室做作业时,悄然无声地来到我身旁,巴结地说:“晓露,我们把网袋调换过来好不好?你不是嫌那绿的眼大吗?我把这眼小的让给你,免得你老掉笔。”
我大吃了一惊。眼望大姐对我难得一见的和蔼笑容,我感动得差点就答应了她,但很快又醒悟:她何时有过这样好心?不过是想挑肥拣瘦!我才不由着她呢!
我没同意——我当然不会同意!别说我已经对它生出感情,就是没生出感情,我也不会同意。当初选的时候就是她强要红的。现在我好不容易对绿的用习惯了,她又要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想怎样就怎样?我要是让她得逞,以后不也就成了一个任她揉搓的糯米坨?——我才不愿!
况且,别人赞它的话我也听到。我就没有虚荣?我就不喜欢拥有让人眼热的东西?母亲反正已答应另外帮我买个书包,这袋不管怎样将来还是我的。我不把它当书包也可以拿来提别的,把书包套在里面提不行么?反正它有眼,书包套在里面还多一份荣耀。
这样想着,我于是很果断地回绝:“不!我就要这个!妈妈说了,到时另外给我买个真书包。你那只也有眼,做书包同样不合适。”
大姐更加好声好气,说:“你何必要妈妈多花一份钱?你又不要织毛衣,要这只眼大的做什么?我看你还是就用这个红的吧!等将来升高年级书发得多了,再换个真书包。好不好?”
我仍不同意。还警惕性地,将网袋紧紧抱住,护在胸前。
大姐于是性急起来,她焦躁地提高了声音:“你原先不是看中红的?我那时之所以非要它,是因为它深,以为它能多装东西。现在我想通了,还是眼大点好。如你所说,好往外抽线。你怎么反倒想不通了?”
我说:“我个矮,适合提浅袋。你个高,最好提深袋。至于眼,我看也差不多。那个也不会影响你抽线——前几天你不是照样用得好好的?”
大姐见我不肯让,于是扯起横来,强词夺理地说:“这绿网袋本来就是我的!当初妈妈分配时让你先挑,你是挑中红的,这绿的就该属于我!现在我把红的还给你,你怎么反不识好歹?”
我针锋相对:“当初是你选择不要绿的!两只网袋,就只有红的属于你!那时是你非要争,我大方让给了你。现在我对绿的已用出感情,你怎么又来争?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大姐很生气:“当初我争,是气不过妈让你先挑。我排行大,又是半个客,应该我先挑才对!”
我更加得理不让:“既然你自己都承认是半个客,为什么还要跟我争?世上哪有客人跟主人争东西的道理?你已经争赢了一次,还没争过瘾?妈都说了,你已经这么大个人了,自己就有钱买,为什么非要争我的?”
大姐一听此话,竟然恼羞成怒,猛地一声大喝:“你到底换不换?!”
“不换!”我不甘示弱,也很大声地回敬。
大姐显然被我气住,她咬牙切齿起来,瞪圆了一双美丽的杏眼,不停向我喷火。突然,她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伸手就抢。我使劲抱着不放。由于提手被套在肘弯里,大姐纵然力大,一时竟没能夺去。于是她更加生气,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双手不仅掰扯,还用力掐。掐得我牙齿打颤,也跟着咯咯咯地响。
我清楚:在这狠恶的大姐面前,我就如同恶狼面前的小羔羊,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的。她从来就不和你讲理,骂得服就骂,骂不服就打。我那温驯的二姐和力量与之相当的二哥就是这样被她驯服的。他们虽然心中不服气,但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本该高高在上的妈妈都让她三分,何况年小力弱的我呢?
但我又怎能像二姐那样糯米坨似地任其摆布?她只不过比我们出来得早点,才做了我们的大姐。除了年纪大些,还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都已经尊称她为“大姐”了,并不象某些人家那样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她还不知足,岂不是给脸不要脸?她想爬到我头上拉屎作威作福,我偏不依!她哪有一点值得我尊敬的大姐样?人家的大哥大姐都是以身作则,对待底下的弟妹就象爸妈对待亲生,呵护又疼爱。而她不但做不到这一点,反而时时倚仗长姐的身份欺压我们。岂有此理!别人愿迁就,我不愿!我情愿让她再打一顿,也绝不屈服!我就是要让她明白:我不是好欺负的!
我很想凭自己的力量与她斗,可惜我力太弱!自小在粗重活中锻炼出来的她,对付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易如反掌。眼见我体内能使出的劲越来越小,我心下大慌,差点没把尿急出来。这时,袋子里突然“哗啦”一声响。糟了!我心想笔拗断了!书撕裂了!不由得十分难过,又害怕又伤心,“哇——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声大概有点吓人,大姐居然被唬住。她愣了愣,略微松了松手底下的劲,但并不放开,仍死抓着不放。
我感觉到大姐手劲上的变化,心下窃喜,明白她是有了怯意——她害怕大人们听到哭声赶来。于是更夸张地放亮声音。为了哭得更逼真些,我竭力回想以往所受过的委屈和痛苦,又故意掺和进意表受虐的难受“哎哟!”声,哭声立马凄惨无比。哭着哭着,我竟然假戏成真,真的万分伤心起来。那腔调,似乎已被她揍得不行。
大姐更加畏怯,手劲又松了松,嘴巴却不肯饶,吞吞吐吐地嗫嚅道:“你……你哭什么?我又没打你?”我心想:你这么霸道,要抢我心爱的袋子,比打我有何区别?
我的伤心一时竟打动了大姐,她终于完全松开了手。但声势却更吓人。她瞪起了那双美丽的杏眼,故作狠恶地威胁道:“你再哭,我真的不客气了!”说着,屈起右手指,做了个敲爆栗的动作。
如果我再聪明点,经验更足点,我就该知道:她这是在虚张声势,是纸老虎在装吓人。这时,我唯有更加示弱,才能完全获得她的垂怜和谅解,兴许就此放过我。可惜我太心急、太害怕、太想逃离了!我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于是,拔腿便往外奔。然而,我还没跨出第二步,就被大姐蓦地伸出的一只脚给绊倒。我如那被挨根砍断的一棵树,直直地砸向眼前的木门槛。我的嘴巴——我毫无防护的嘴巴正好就砸在方形门槛的直角边上!剧痛差点让我昏厥!腥咸的液体迅速灌满了我的口腔并溢向四周。可怜我小小年纪,就尝到了自身血的滋味!——真的好痛啊!可是,剧痛和呛血却使我哭不出声来!
然而我的大姐还没罢休,她还在我身旁一边踢着我的屁股、一边凶恶巴巴地大喝:“你个死缩鸡巴!敢在我面前耍鬼!起来!装什么死?!”一边骂,一边又拎小鸡样地将我从地上拎起。同时,还伸出另外一只手意欲夺袋,但立马又缩了回去——她居然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我嘴巴汩汩地直冒血,眼泪汪汪。鲜血和着我的涕泪很快染红了我的衣襟、书包和书本。我咽着咸咸的液体,泪眼模糊地乞望着大姐,心里不断地哀求:“大姐,求求你,放过我吧!要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大姐明显被唬到了。她脸色刷地一下子变得寡白,急慌慌地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捂我的嘴,嘴里颤声求道:“啊呀!晓露,怎么会这样?大姐不要你的袋了!你不要哭!不要告诉爸妈!大姐帮你止血!”
然而,这小小的手绢怎么堵得住我的伤口!大姐慌了,不得不去西厢房把颇懂医疗的大哥找来。临去,还叮嘱我:“晓露,你不要说是我把你绊倒的哈!你只说是你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倒的。你答应,大姐就不再找你换网袋!”
我的下唇几乎被牙齿和门槛砸穿,被大哥用蜘蛛丝、头发和苎麻烧成的混合灰才好不容易止住血。因为当时肿痛得厉害,没法向大人告状,只有任大姐歪曲事实。
但事实真相最后还是被大人们晓得了。母亲一看到那只弃置于一旁的绿网袋,和网袋里已经变成霉干菜般皱巴巴的书本,就怀疑是大姐使坏。晚上睡觉时,她哄我说出真相,我哪敢说?只能以单纯的哭来申诉。第二天,二姐又来套话,我忍不住对她说了。母亲于是狠骂了大姐一顿,骂她:“你做人不要这么毒!就这么两个妹妹都容不得?想把自个变成湖北婆(意谓比九头鸟还毒)?将来连亲戚都没得走!”
因为天热,伤口发炎,我的嘴巴直拖了半个多月才好完。这半个月里,我只能喝稀粥维持生命。等我伤痊愈,身上已是骨头楂楂,摸不到一点肉。换了近两年的下切牙也不再整齐:一颗歪进,一颗凸出。心疼得母亲直骂“湖北婆!”。
大姐因为已是待嫁之身,并没有受到更严厉的责罚。她不思悔改,却反倒对我更加生恨。时不时地,要仇恨而憎恶地剜我一眼以示威胁。